第四卷 看門人的兒子 文 / 安徒生
將軍一家住在一層樓上,看門人的家住在地下室裡。兩家人中間有很大的距離,整整隔著地面上的廳堂1,還有他們之間的社會地位的差別。可是他們同住在一個屋頂之下,看到的是同一條街和同一個院子。院子裡有一塊草坪和一株金合歡樹,在開花的時節,樹上開滿金合歡花。樹下,有時坐著那位衣著漂亮的保姆,她帶著將軍的那位衣著更加漂亮的孩子「小愛米莉」。在她們前面,看門人的小男孩光著腳跳來跳去,他長著一雙棕色大眼睛和一頭黑髮。小姑娘衝著他笑,把小手伸向他。將軍站在窗子後看見了這副情景,他點著頭,說:Charmant2!」將軍夫人非常年輕,幾乎可以做她丈夫前妻的女兒。她從來不從窗子往院子裡望,不過她曾經下過命令,地下室那家人的孩子可以在小姑娘面前玩,但他不能碰她。保姆一字不差地遵從夫人的命令。
太陽照到一樓的一家人,照進了地下室的一家人。金合歡花開放了,又凋落了,第二年又出了新的,樹長得茂盛。看門人的兒子也像鮮花一樣綻開,看去就像是一朵鮮艷的鬱金香。
將軍的女兒長得很嬌嫩,臉色微白,就像金合歡花粉紅色的花瓣。現在她極少下樓到樹下來了,她乘馬車去享受新鮮空氣。她和媽媽一起乘車出去時,總對看門人的兒子喬治點頭。是啊,她還給他送去一個飛吻,直到她的母親對她說她已經很大了,不能再這麼做了。
有一天上午,他要將當天早晨送到門房來的那些信件和報紙送到將軍家,在他走上台階經過沙洞3的時候,他聽到裡面有唧唧喳喳的聲音。他以為是一隻小雞在叫,但是卻發現是將軍那位穿著洋花布衣裳的小女兒。
「別對爸爸媽媽講,他們會生氣的!」
「怎麼回事?小姐!」喬治問道。
「全燒起來了!」她說道。「明火燒起來了!」
喬治把幼兒室的門打開。窗簾幾乎全燒光了,掛窗簾的棍被燒得通紅,四邊全是火焰。喬治跳了過去,把它拽下來,同時喊著人。要是沒有他,一場燒掉房子的大火便會釀成。將軍和將軍夫人查問小愛米莉。
「我只劃了一根火柴,」她說道,「火馬上燒起來了,窗簾也馬上就著起來了。我吐唾沫想把火滅掉,雖然使勁兒地吐,可是唾沫不夠。所以我便跑出來躲了起來,因為爸爸媽媽要生氣的。」
「吐唾沫,」將軍說,「這是什麼詞?你什麼時候聽爸爸媽媽說過吐唾沫?你是從下面學來的!」
但是小喬治得了一枚四文錢的銅幣。他沒把這文錢花在麵包店裡,而是塞進了攢錢罐裡,沒有多久他就攢了不少的錢。他可以買上一盒顏料,把他的畫塗上顏色。畫,他有許多許多;就像是從鉛筆和他的手指頭裡跳出來似的。他把最初幾幅塗了色的畫送給了小愛米莉。
「Charmant!」將軍說道。將軍夫人也承認,可以看得出小傢伙腦瓜裡想些什麼。「他很有天才!」這是看門人的妻子帶回地下室的話。
將軍和他的夫人是高貴的人。他們的馬車上繪著兩個族徽;兩人各有一個。夫人每件衣服上都有族徽;貼身穿的,外面穿的,睡帽上,裝著放換洗衣服的行囊上,都有。她的——兩人當中的一個,是很值錢的族徽;這是她的父親用明晃晃的銀幣買來的,因為他不是生下來就承襲族徽的。她也不是,因為她到世上來早了一些,比族徽早了七年。大多數人都記得這事,可是她的家人卻記不得。將軍的族徽很老很大,扛上它會把人壓垮,更不用說扛兩個族徽了。將軍夫人打扮得珠光寶氣、昂首挺胸地乘車去參加宮廷舞會的時候,族徽就死沉地壓著她。
將軍已年老,頭髮已灰白。不過騎馬還不鍺。他知道這一點。他每天帶著馬伕一起出去騎馬,馬伕在他後面保持適當的距離。參加社交活動時他總像是騎著自己的高頭大馬徑直去的。他身上佩戴著勳章,勳章多得難以想像,但那完全不是他的過錯。他年輕的時候參加軍隊,參加過秋收大演習,那是和平時期對軍隊的訓練。他有一個那段時期的故事,是他可講的唯一故事:他部下的一個軍官截獲了一個王子,俘虜了他。這位王子作為一個犯人不得不和那些被俘的士兵一起跟在將軍後面騎馬進城去。這是一件難忘的事件,多年來被將軍反覆地講著的還老是他在給那位王子佩劍時說的那幾個同樣值得紀念的字:「只有我部下的軍官能俘虜殿下,我永遠做不到!」王子回答說:「您是獨一無二的!」將軍從未參加過真正的戰爭。在戰爭降臨到這個國家的時候,他已經去過三個國家,踏入外交領域。他會說法文,於是他幾乎忘掉了自己的語言;他跳舞跳得很好,馬也騎得很好。他衣服上的勳章在增加,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衛士向他敬禮,一位最美麗的姑娘向他敬禮,她成了將軍夫人。他們生了一個很漂亮很可愛的孩子,好像是從天上降下來的,那麼美麗。當小姑娘能開始觀察四周事物的時候,看門人的兒子就在院子裡她的面前跳舞,還把自己畫的所有彩色畫都送給了她。她看著畫很高興,但卻把它們撕掉。她就是這麼嬌嫩這麼可愛。「我的玫瑰花瓣!」將軍夫人說道。「你是為王子而降生的!」
王子已經站在門口,但是卻沒有人知道。人的眼光不能穿過門坎。
「前不久我們的孩子和她分吃了黃油麵包4!」看門人的妻子說道,「麵包上沒有乾酪也沒有肉,可是她吃得津津有味,就像是塊烤牛肉。將軍一家人如果看見了那種食物,一定會鬧翻天的。不過他們沒有看見。」
喬治把黃油麵包分給小愛米莉吃,他很願意把自己的心也分給她,只要能讓她高興。他是一個好男孩,很聰穎,很機靈。他現在進了藝術學院的夜校,認真學習繪畫。小愛米莉的知識也有進步;她和她的Bonne5說法文,還請了舞蹈老師。
「到了復活節的時候,喬治該參加向上帝表示堅信的儀式了!」看門人的妻子說道。喬治已經這麼大了。
「他去學一門手藝該是很合理的了!」父親說道。「學一門好手藝,這樣他便可以離家自立了!」
「可是晚間他還得回家來住,」母親說道。「現在要找一位有地方住宿的師傅很不容易。衣服我們也得供他;他只吃那麼一點點東西,該是供得起的。你知道,他有一兩塊煮熟的土豆便很滿意了。他的學習是免費的。讓他自己選擇自己的道路,你瞧,我們會從他那裡得到快樂的。教授也那麼說。」參加向上帝堅信的儀式的衣服做好了,是媽媽自己縫的,不過是由一個縫衣人裁的。看門人的妻子說,這個人很好,要是他的處境更好一點兒,自己有個門面,雇上個幫工,他很可能成為宮廷的裁縫師呢。
衣服準備好了,要去參加儀式的人也準備好了。喬治在參加向上帝表示堅信的儀式的那天,從他的教父那裡得到了一塊黃銅表。他的教父是一位麻商的老夥計,在喬治的教父中算最富有的一位。表很舊了,用過了多年,走起來總是快,但是總比走得慢要好一些。這是一件很值錢的禮物。將軍家則送給他一本羊皮封面的讚美詩,是喬治曾經送畫給她的那位小姐送的。書前面有他的名字和她的名字及「敬重恩主」。這是將軍夫人口授寫下的,將軍念了一遍,說了「CharmanAt!」」
「這麼顯貴的一家算是看得起我們了。」看門人的妻子說道。喬治則必須穿上他參加向上帝表示堅信的儀式的衣服,拿著那本讚美詩去道謝。
將軍夫人裹得嚴嚴實實的,正害著她那心一煩就劇烈頭疼的病。她很友善地看著喬治,祝他萬事如意,也祝自己永遠不再頭痛。將軍穿著睡袍,戴著一頂拖著絲帶的便帽,腳上穿一雙俄羅斯紅長統靴。他在沉思中,在回憶中,當他在地板上來回走了三趟後,便停住說道:
「這麼說小喬治也已經是教會的人了!也要成為一個忠誠、尊敬上級的人了!將來有一天你老了的時候,不用費力便會說這是將軍教你的!」
這是將軍講的比平時都長的一段話了。之後,他又回到自己的內心去了,表現出一副莊嚴的樣子。不過在上面,喬治聽到看到的一切中,他記得最清晰的是愛米莉小姐。她多麼輕盈,多麼嬌嫩!要是把她畫下來,那一定會是畫在一個肥皂泡裡。她的衣服,她捲曲的金髮有一股芳香的氣味,簡直像一株剛剛出土的玫瑰。她曾經和他分過一次黃油麵包。她吃麵包時的胃口好極了,每咬一口便要向他點一點頭。不知道她還記得這些事嗎?會的,很肯定。她就是懷著這樣的「回憶」送給他那本美麗的讚美詩集。隨後當新年的第一次新月升起的時候,他拿著麵包和一枚銅錢走到外面,他把詩集打開,看一看他會翻到哪首讚美詩,是一首頌主感恩的詩;他又一次打開詩集,看看小愛米莉能得到一首什麼詩。他很小心地避免翻到悼亡詩文,可是他依然翻到了死與墳墓的那一部分。這事當然並不可信!然而不久,當那位漂亮的小姑娘病倒在床上,每天中午醫生的馬車都停在大門外面的時候,他不安起來。
「他們留不住她了!」看門人的妻子說道。「上帝知道要把誰帶走!」
但是他們留住了她。喬治畫了許多畫送給她。他畫了沙皇的宮殿,畫了莫斯科古克里姆林宮,跟真的一樣,有塔,有圓頂,就像是巨大的綠色和金色的黃瓜,至少在喬治的畫上是如此,這使小愛米莉非常高興。喬治在一個星期內又送去了幾張畫,全都是建築物,因為憑這些畫她可以充分地想像大門和窗戶裡面的情形。
他畫了一幢中國房子,十六層裡每層都有鐘琴。他畫了兩張希臘的廟宇,四周有細長的大理石柱子和台階。他畫了一幅挪威教堂,可以看出全是木質結構的,有雕刻出的花飾,搭配得很別緻,每一層好像都有搖桿。但是最美麗的一幅卻是一座他把它叫做「小愛米莉的宮」的宮殿。她就應該如此居住生活。喬治作了精心的構思,他把其他建築物中最美好的東西都搬到這座宮殿裡來了。它像那個挪威教堂,有雕樑畫棟;像希臘廟宇,有大理石柱子;每一層樓都有鐘琴,最上面是綠色鍍金的圓頂;像沙皇的克里姆林宮頂。這是地地道道的孩子宮!在每個窗戶下面都寫著裡面廳、室的用處:「愛米莉睡在這裡,愛米莉在這裡跳舞」,或者「在這裡玩『客來到』的遊戲。」看起來很逗人喜愛,也真有人來看它。「Charmant!」將軍說道。
可是那位老伯爵,就是那位比將軍還要尊貴,擁有爵府和大莊園的老伯爵,卻什麼話也沒有說。他聽說這是看門人的兒子構思出來的。不過他現在已經不小了,已經參加過向上帝表示堅信的儀式了。老伯爵看著畫,他暗自對畫有些想法。
一天,天氣非常陰晦、潮濕、可怕,可是對小喬治來說卻是最光明、最好的一天。藝術學院的教授把喬治叫到他那裡去了。
「聽著,我的朋友,」他說道,「讓我們一起談一談!上帝仁慈地賜給你天賦,他也讓你仁慈地結交了好人。街角的那位老伯爵跟我談到你。我也看過了你的畫,那些畫我們就不提了,畫有許多要改正的地方。現在你一個星期可以到我的繪畫學校來兩次,這樣你以後便會畫得更好一些。我覺得比起做畫家來,你更有做建築師的才華。你還有時間自己好好地考慮!不過今天你去街角的老伯爵那裡,為那個人向上帝致謝!」
街角上有一座巨大的莊院,窗戶上雕刻著大象和單峰駱駝,都很古老。但老伯爵最喜歡的是新時代以及新時代帶來的好事物,不論它們是來自一層樓,來自地下室還是閣樓。「我覺得,」看門人的妻子說道,「越是真正高貴的人越是平易近人。那老伯爵多可愛多直率!他說話就像你和我一樣。將軍一家就做不到這一點!昨天喬治受到伯爵美好的接待,高興得不知所措。今天我和這位偉大的人物談過話後也是這種感覺。我們不用讓喬治去當學徒學手藝,真好!他有能力!」「不過還得靠外來的幫助!」父親說道。
「現在他得到了,」母親說道。「伯爵已經講得很明確很清楚了!」
「然而這件事首先是從將軍家傳出去的!」父親說道。「我們也應該感謝他!」
「那當然!」母親說道。「不過我覺得沒有多少好謝的。我要感謝上帝,我還要感謝他,因為小愛米莉活下來了!」她在進步,喬治在進步。這一年裡他獲得了那枚小銀質獎章,後來又得了那枚大的。
「還不如他去當學徒學門手藝呢!」看門人的妻子說道,她哭了。「那樣我們還能把他留在身邊。他跑到羅馬去幹什麼?就算他還會回家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可是他不會回來了,可愛的孩子!」
「但這是他的幸運和榮譽啊!」父親說道。
「是啊,多謝你了,我的朋友!」母親說道。「你言不由衷!你和我一樣難過。」
實際上的確如此。悲傷是如此,別離也是如此。對這個年輕人是很大的幸運,人們都這麼說。
喬治和人們一一道別,也去了將軍家。但是夫人沒有露面,她又鬧起了嚴重的頭痛病。分別時將軍講了他唯一的故事,他對王子說的那些和王子對他說的:「您是獨一無二的!」接著他懶懶散散地把手伸給了喬治。
愛米莉也把手伸給了喬治,她看上去很難過,但最難過的是喬治。
有事情做,時間便過去了,沒有事情做,時間也過去了。時間的長度是一樣的,但是用處卻大有不同。對喬治來說,它很有用,而且除非在他想念家鄉的人時,否則也不算長。家裡,住在樓上或樓下的人都怎麼樣了?是的,信中都寫到了。一封信可以寫進去的東西是很多的,明媚的陽光或黑暗沉重的日子,這在信裡都寫著。信上講,父親去世了,只剩下母親一個人了,愛米莉成了能慰藉人的天使,她到地下室去看母親。是啊,母親是這麼寫的;還附寫了關於她自己的事,說她得到允許,保留看門的差事。
將軍夫人記日記。日記裡有她參加過的每次宴會、每次舞會和外人的來訪。日記本裡還夾著外交官們和最尊貴的人物的名片,她對自己的日記本感到驕傲。時間越長、日子越多,她經過了許多次嚴重的頭痛病發作,但是也經過多次光明的夜晚,也就是宮廷舞會,這樣日記本便越發厚了起來。愛米莉第一次參加了宮廷舞會;母親穿的是淺紅色綴有黑花邊的衣裳——西班牙式的!女兒穿的是白色的衣裳,很明朗,很精緻!她那金黃的卷髮上戴著白睡蓮的花環,頭髮間綠色的絲帶像燈芯草在飄動;眼睛很藍很明亮,嘴是那麼小、那麼紅。她像一尾小人魚,美麗得超出了人的想像。三位王子和她跳舞。也就是說先是一位,隨後是第二位和她跳。將軍夫人有八天沒有犯頭痛病了。
但是,第一次舞會並不是最後一次,愛米莉累得受不了。因此,夏天到來了,帶來了休息。到大自然中呼吸新鮮空氣,是很好的事。這一家人被邀請到伯爵府裡去。
這座爵府有一個花園很值得看。它的一部分完全和舊日一樣,有呆板的綠籬笆,讓你產生一種走在有窺孔的綠屏風之間的感覺。錦熟黃楊和紅豆杉被修剪成星形和金字塔狀,水從嵌了貝殼的大石洞裡流出,周圍到處都有石雕人像。從人像的衣服和臉孔上可以認出那些都是笨重的石頭。花壇的形狀各不相同,或像魚,或像族徽,或是名字,那是花園的法國風格的一部分。從那走出來,你便好像進入一個新鮮的自然叢林中。樹在這裡可以自由地生長,所以特別高大、偉岸。草是綠的,可以在上面走來走去,它被碾壓平,被修剪,是有人照料、維護的。這是花園的英國風格的一部分。
「舊時代和新時代!」伯爵說道,「不同時代在這兒很和諧!再過兩年莊園便會有自己真正的風貌,那時將會徹底變樣,變得更美更好一些。我給你們看圖紙,讓你們會見建築師,他今天來這裡吃晚飯!」
「Charmant!」將軍說道。
「這兒真是天堂一樣!」將軍夫人說道。「您那邊還有騎士府呢!」
「這是我的雞捨!」伯爵說道。「鴿子住在塔上,火雞住在一層。不過起居室裡住著老艾爾瑟,她管理一切。她的四周還有客廳:抱窩的雞在一處,帶小雞的母雞在另一處,鴨子有自己的通向水邊的通道!」
「Charmant!」將軍重複道。
他們一起去看了這美妙的地方。
老艾爾瑟站在起居室的中央,她的身邊站著建築師喬治。他和小愛米莉分別數年後相遇在雞捨。
是的,他站在這裡,看去很漂亮。他的面容很開朗,樣子很果斷,一頭油亮的黑髮,嘴上掛著一絲微笑,好像在說:我的耳朵後面有個鬼東西6,他把你們都瞭解透了。老艾爾瑟脫掉她的木鞋,穿著襪子站在那邊,表示對這些尊敬的客人的敬意。母雞咯咯叫著,公雞喔喔啼著,鴨子呷呷叫著一拐一拐地走著!不過那嬌嫩蒼白的姑娘,他童年時的女友,將軍的女兒,也站在那裡,通常是蒼白的面孔卻泛起了一陣玫瑰般的紅暈。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好像在說話,卻連一個字也沒有講出,在向他致意。這是一個年輕男子從一個不是一家人、也不經常在一起跳舞的年輕女郎那兒得到的最令人心情舒暢的問候了,她和這位建築師從來沒有一起跳過舞。伯爵先生握著他的手,對人介紹他說:「這是我們的年輕朋友,喬治先生,大家對他並不完全陌生!」
將軍夫人略屈了膝,表示了敬意。女兒剛要把手伸給他,又縮了回來。
「我們的小喬治!」將軍說道:「住在一起的老友了。Char-mant!」
「您完全變成意大利人了!」將軍夫人說道。「您大概就跟土生土長的意大利人一樣,講一口意大利話了吧?」
「將軍夫人會唱意大利語歌,但不會講意大利話。」將軍這麼說。
進餐時,喬治坐在愛米莉的右邊,將軍攙著她,伯爵攙著將軍夫人入座。
喬治在講話。他講得很好,他是餐桌上總在講話的人,是靈魂,儘管老伯爵也可以充當這個角色。愛米莉靜靜地坐著,用耳朵聽著,她的眼睛閃閃發光。
可是她一言不發。
她和喬治站在陽台上的花間,玫瑰花籬笆遮住別人的視線。喬治又說話了,是先講的。
「感謝您對我老母的盛情厚意!」他說道;「我知道我父親去世的那天晚上,您下樓來去了她那裡,陪著她直到我父親合上眼。謝謝!」他握住她的手,吻了它。在這樣的場合,他是可以這樣做的。她的臉紅了,不過又捏了一下他的手,用柔和的藍眼睛望著他。
「您的母親是很善良的人!她多麼喜歡您啊!她讓我讀了您所有的信,我可以說是熟識您的了!您對我多麼好啊!我很小的時候,您給我許多畫——!」
「您把它們都撕碎了!」喬治說道。
「沒有,我還留著我的宮殿呢,那張畫!」
「現在我該建築一座真的了!」喬治說道。聽到自己能這麼說,感到很激動。
將軍和將軍夫人,在他們的屋子裡談論看門人的兒子。「他很懂得自己應有的行為舉止,他善於把知識和學問表達清楚,他可以成為一個家庭教師。」將軍說道。
「有才氣!」將軍夫人說道。然後她再沒有話說了。那個美好的夏天裡,喬治先生常到伯爵府裡來。若是他不來,府裡的人便會想念他。
「上帝賜給您的比賜給我們這些可憐人的要多得多!」愛米莉對他說道。「您是不是感覺到了?」
喬治心中很舒暢,這位漂亮的小姐瞧得起他,他感到她也有非凡的天賦。
將軍越來越確信,喬治不可能是一個地下室的孩子。「何況他母親也是極忠誠的婦女!」他說道,「我很尊敬她的名聲!」夏去冬來,人們又談到了喬治先生。甚至在最高層的場合中他也很受人器重,受人歡迎,將軍在宮廷舞會上遇見過他。
現在將軍家要為愛米莉舉行舞會了。可不可以請喬治先生呢?
「國王可以請的人將軍也可以請!」將軍說道,挺直了身子,一下子高了整整一寸。
喬治先生得到邀請,他來了。王子們和爵爺們來了。他們跳舞一個比一個跳得好,不過愛米莉只跳完了第一個舞。跳舞的時候她的腳扭了一下,不太嚴重,但是感到疼痛。碰到這樣的事就得小心,不能再跳,只能看著別人跳。她坐那裡看著,建築師站在她的身旁。
「您大概把整座聖彼得教堂都給了她了!」將軍走過去的時候說道,他慈祥地微笑著。
幾天之後,他又以同樣慈祥的微笑接待了喬治先生。年輕人顯然是來感謝那次邀請他參加舞會,他還會為了什麼別的事呢?會的。最使人驚訝、最使人震驚的事:他講了一些狂言亂語,將軍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宣言,不可思議的請求:喬治先生請求娶小愛米莉為妻。「我說你這個人!」將軍說道,腦袋像炸開一樣。「我簡直不明白你!你說些什麼?你要幹什麼?我不認識你,先生!你這個人!你夢想著摻入到我的家裡來!我還住在這裡呢,還是我不住在這裡了?」他退到自己的寢室裡去了,把門鎖上,讓喬治先生單獨站在那裡。喬治站了幾分鐘,然後轉過了身,愛米莉站在走廊裡。
「我父親回答——」她問道,聲音有些顫抖。
喬治捏了捏她的手:「他躲開我了!——還會有更好的時機的!」
愛米莉的眼睛裡有淚,年輕男子的眼裡充滿了信心和勇氣。陽光照在他倆身上,為他們祝福。
在自己的屋子裡,將軍怒不可遏。是啊,他的怒氣還在上升,於是這樣一句話衝出口來:「瘋了,看門人的瘋狂症!」——
不到一小時,將軍夫人就從將軍口中聽說了。她把愛米莉叫來,單獨和她坐在一起。
「你這可憐的孩子!這樣侮辱你!侮辱我們!你的眼裡也有眼淚。不過眼淚和你很相稱!流淚的時候,你很可愛!你的樣子和我結婚的那天很相像。哭吧,小愛米莉!」
「是的,我要哭!」愛米莉說,「要是你和父親不答應的話!」「孩子!」將軍夫人喊道;「你病了!說起胡話來了。我嚴重的頭痛病又發作了!怎麼會有那麼多的不幸降臨到我們家裡!別叫你母親死,愛米莉,那樣一來,你便沒有母親了!」將軍夫人的眼睛濕了,她想到自己的死,她受不了。
報紙上任命的欄目裡有這樣一條:喬治先生被任命為教授,五等八級。
「可惜他的父母躺進了墳墓,不能讀到這個消息了!」現在住在將軍家地下室裡的新看門人說道,他們知道這位教授就是出生在這四壁之內,在裡面長大的。
「現在他可得納等級稅了!」男人說道。
「是啊,這對一個貧苦孩子來說不是太過分了嗎!」妻子說道。
「一年十八塊銀幣!」男人說;「是啊,不少錢呢!」「不是,我是說他的高位!」婦人說道。「你以為他會在乎那點錢,他能掙比它多好多倍的錢呢!再說,他可以娶到一位富有的妻子了。如果生孩子,你啊,我們的孩子也要當建築師,當教授!」
住在地下室的人詩了喬治一番,一層樓的人也-獎了他一番;老伯爵也讚揚了他。
這都是兒童時代他的那些圖畫引起的。不過為什麼要談到這些呢?人們談論俄羅斯,談論莫斯科,於是人們當然也談到小喬治畫了送給愛米莉小姐的克里姆林宮。他畫了許多畫,伯爵特別記得其中的一幅「小愛米莉的宮殿」,她住在那裡面,在裡面跳舞,在裡面玩「客來到」遊戲。教授很能幹,他一定會當上老樞密參事才終結一生。這並非不可能,先前他說要為現在這位十分年輕的小姐建造一座宮殿;為什麼不呢?
「這是一種奇特的嘲弄。」伯爵走後將軍夫人評論道。將軍沉思地搖了搖頭,帶著馬伕騎馬走了。馬伕離開他一段距離,他騎在高頭大馬上看去比往日要更加不可一世。
小愛米莉的生日到了,人們送來了許多花、書信和名片。將軍夫人吻著她的嘴,將軍吻著她的前額。他們是慈愛的父母,她和他們都有高貴的人來訪——兩位王子來訪過。他們談起了舞會,談起了戲劇,談起了派遣外交使節,談到了國家和國土的治理。談到了勤奮的人,談到了國內勤奮的人,這樣便自然談到了那位年輕的教授,建築師先生。
「他在為自己名垂千古而建房築屋!」有人這麼說,「他也為進入一個顯赫的家庭而建房築屋!」
「一個顯赫的家庭!」後來將軍對將軍夫人重複了一遍。「最顯赫的家族是哪一家?」
「我知道這暗示的是誰家!」將軍夫人說道。「可是我不說!我不想它!由上帝決定吧!不過我要吃驚的。」
「讓我也吃驚吧!」將軍說道,「我腦子裡一點概念都沒有!」於是他陷入了沉思。
仁慈的源泉裡,宮廷和上帝的恩賜裡,都有一股力量,一股不可名狀的力量。一切恩賜小喬治都有了。但是我們忘記生日了。
愛米莉的屋子裡洋溢著男友和女友送來的花的香氣,桌子上擺著許多紀念品,但沒有一件是喬治送的。他送不進來,但也不必要,因為整座屋子都是對他的紀念,甚至樓梯下面的沙洞也都綻開了回憶的花朵;窗簾燃起來的時候,小愛米莉曾在那裡哇哇叫過,喬治作為第一個滅火器水龍頭到了那裡。從窗子往外一看,金合歡樹讓人想起了童年時代。花和葉子都凋落了,但是樹掛滿白霜,像根珊瑚枝。月亮懸在樹枝間,又亮又大,多年來它都不停地移動,卻又沒有變樣,還像當年喬治把黃油麵包分給小愛米莉的時候一樣。
她從抽屜裡拿出那些畫著沙皇宮殿的畫,有她自己的宮殿的畫——喬治的紀念品。她看著這些畫,沉思著,湧起了許多回憶。她記得有一天,趁父親母親沒有注意,她來到地下室正在彌留之際的看門人的妻子那裡。她坐著陪她,握著她的手,聽她說最後的話:「祝福——喬治!」母親想著自己的兒子。——現在,愛米莉賦予它自己的意義。是的,喬治在她的生日這天是到場了的,真的是這樣!
第二天發生了這樣的事,這家人又有一個人過生日,是將軍的生日。他比女兒晚一天出生,當然早於她許多年。這天人們又送來了許多禮品,其中有一副馬鞍,它的外表十分美麗,很舒服、很昂貴,只有一位王子的可以與它相比。這是誰送的呢?將軍很高興。馬鞍上附有一個小紙條。如果上面寫著「謝謝昨日的邀請」,我們也許可以猜到是誰送的了。但是上面寫的是:「一個將軍不認識的人敬贈。」
「世界上有誰我還不認識呢?」將軍說道。
「誰我都認識!」他想到許多大的社交活動,每個人他都認識。「這是我的妻子送的!」最後他說道;「她在和我開玩笑!Charmant!」
但是她沒有開玩笑,那樣的日子過去了。
後來舉行了一個宴會。但不是在將軍家。這是一位王子開的化裝舞會;允許戴假面具。
將軍化裝成魯本斯7,他穿著有小縐領子的西班牙式衣服,腰上掛著短劍,儀態端莊。將軍夫人扮成魯本斯夫人,身穿黑色絲絨、很悶熱的高領禮服;脖子四周有一個磨盤,這自然指的是大縐領,完全像將軍的那幅荷蘭畫;畫裡的一雙手特別受人稱讚,這雙手和將軍夫人的手一模一樣。
愛米莉扮成普賽克8,身穿帶花邊的長裙。她就像一片飄動的天鵝羽絨。她根本不需要翅膀。她裝上翅膀只是為了表示她是普賽克。
這裡富麗堂皇而又明亮,到處都是鮮花,人人珠光寶氣,優雅得體。這裡可欣賞的東西太多了,人們絲毫沒有注意到魯本斯夫人那雙美麗的手。
一個身穿黑衣戴了面具的翩翩杜米諾9,他的帽子上插了一朵金合歡花,他和普賽克跳舞。
「他是誰?」將軍夫人問道。
「是王子殿下!」將軍說道,「我非常肯定,和他一握手我便認出他來了!」
將軍夫人有些懷疑。
魯本斯將軍一點兒也不懷疑,他走近那位穿黑衣的翩翩少年,在手上寫下了王子殿下的名字。雖被否定了,卻給了他一點兒暗示:
「馬鞍上的那句話:一個將軍不認識的人。」
「那麼我就算認識您了!」將軍說道,「您送給了我馬鞍!」那翩翩少年把手一抬,在人群中消失了。
「和你跳舞的那個杜米諾是誰,愛米莉?」將軍夫人問道。「我沒有問他的姓名!」她回答道。
「因為你是知道的!那是教授!您的寵友,伯爵先生,他在這裡!」將軍夫人繼續說著,轉向了就站在她身邊的伯爵。「黑色的杜米諾,帶著一朵金合歡花。」
「很可能,我尊敬的夫人!」他回答道。「可是有一位王子也是這樣的化裝!」
「我知道他握手的姿勢!」將軍說道。「王子送給了我馬鞍!我的事我很肯定,我可以邀請他參加我的家宴!」
「去請吧!若是是王子,他肯定會來的——!」伯爵說道。「若是別的人,他便不會來的!」將軍說道,他走近了那化了裝身著黑色衣服的杜米諾,他正在那裡同國王談話。為了彼此結識,將軍特別謙恭地發出了邀請。將軍微笑著,十分肯定在邀請什麼人。他的聲音很大而且很清楚。
杜米諾揭開他的面具:是喬治。
「請將軍先生重複一遍邀請好嗎?」他問道。
將軍一下子高了一小截,顯出更堅決的神氣,往後退了兩步,再往前走了一步,就像在跳小步舞一樣。他滿臉嚴肅,能在一位將軍高貴的臉上表現出來的種種表情,都擺出來了。「我從不反悔。教授受到了邀請!」他鞠了個躬,向顯然聽到了這一切的國王瞥了一眼。
於是在將軍家舉行了晚宴,只邀請了伯爵和他的寵友。「腳一伸到桌子下,」喬治認為,「基石便已奠定!」在將軍和將軍夫人那裡,最莊嚴地奠定了基石。
客人來了。客人自然是將軍認識和知道的。客人的談吐完全像上流社會的人,十分風趣,將軍不得不多次說他「Char-mant」。將軍夫人講起她的晚餐,談到她甚至還把這次晚餐告訴了一個宮廷女侍宮。這位女侍宮,是一個最有靈性的人,要求下次教授再來的時候也邀請上她。於是自然還得邀請他,也真的再次邀請了他,他又來了,又是Charmant,而且還會下象棋。
「他不是出生於地下室!」將軍說道,「他肯定是一個望族的少爺!出自名門的少爺的兒子很多,這完全不是這個年輕人的過錯。」
可以進出皇宮的教授,當然也完全可以進出將軍的家。但要在那裡生下根則完全談不到,儘管全城的人都接受了這個事實。
他在那裡生了根,仁慈的露珠從上面降了下來!
因此在教授榮升為國政參事的時候,愛米莉成了國政參事夫人,這便一點兒也不令人驚訝了。
「生活是喜劇,要不然就是悲劇,」將軍說道,「在悲劇中主角都死亡,在喜劇中他們締結良緣。」
在這兒他們結了良緣。他們生了三個可愛的男孩,當然並不是一下子生下來的。
這些甜蜜的孩子來看外公外婆的時候,他們便騎著木馬在廳堂裡跑。將軍也騎上木馬,跟在他們的身後:「就像是這些小國政參事的馬伕!」
將軍夫人坐在沙發裡微笑著,儘管她犯著她那嚴重的頭痛病。
喬治發達到了這個地步,還在大大地發展著,否則便不必費神來講看門人的兒子了。
1丹麥人的樓房分層次的方法是,地面上的那一層叫廳室(層),上第一道樓梯後才是一層。
2法文「好極了啊,妙極了」的意思。
3樓梯下那個三角形的空隙,有的裝上了門,裡面放些鋪地的沙子。
4黃油麵包是丹麥流行的食品。通常是一片麵包上先塗上黃油,再加上一些別的美食,例如一片乾酪,一片香腸,一片烤牛肉,一兩片西紅柿,花樣可達數十種。
5法語,這裡指會講外語的小保姆。
6指「提防他說話騙人」。參見《守塔人奧勒》注16和《狂風吹走了招牌》注1。
7佛蘭芒畫家(1577—1640)。
8見《普賽克》注。
9一種身穿白袖長大氅、頭戴布帽的化裝舞會中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