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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貝得、彼得和皮爾 文 / 安徒生

    我們這個時代,孩子們知道的事真是多得令人難於置信!你幾乎找不出什麼他們不知道的事了。說他們在很小的時候是鸛從井裡或者從水磨壩那裡銜來交給他們父母的,這已經成了古老的故事,他們根本不相信。然而這卻又是唯一真實的事情。

    不過小傢伙們又是怎樣來到水磨壩上和井裡的呢?是啊,這可不是每個人都知道的事。然而,還是有些人知道的。要是你在一個明朗的星光閃爍的夜晚認真地看著天上,你會看到許多的流星,一顆星墜落不見了!最有學問的人也不能解釋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但是只要你知道了,便可以解釋了。它就像聖誕節時的燭光,從天而落,然後熄滅了。在它落到我們稠密、渾濁的大氣中的時候,光芒消失了,它成了一種我們肉眼無法看到的東西,因為它比我們的空氣還要精緻。它就是天上送來的孩子,一個小天使,但是並沒有翅膀,因為這孩子是要長成人的。他悄悄地從空中滑過,風把他放在一朵花裡托走。這花可以是香花芥,蒲公英,玫瑰;也可以是石竹花。他躺在裡面,健康地活著。他很輕很輕,一隻蒼蠅便可以馱起他來,一隻蜜蜂更不用說了。蜜蜂輪流來花中汲取最甜的蜜;要是空氣小孩妨礙了它們,它們也不把孩子踢到花外去。因為它們不忍心。它們把他放在陽光下的一朵睡蓮裡。孩子從那裡爬著滾著落進水裡,他睡在水裡;在水裡生長,一直長到鸛看得見他,把他銜到盼望有個甜蜜可愛的小寶寶的人的家裡。這小傢伙是不是甜蜜可愛,全看他是喝了清泉,還是吃了污泥和浮萍;吃壞了孩子便會很髒。鸛不加選擇地把他看到的第一個孩子銜走。把這個送到一個好家庭,送給最理想的父母親;把那個送到非常貧困、日子很艱難的人家裡。在水磨壩那裡呆著都比在這要好得多。

    小傢伙們完全記不得他們在睡蓮下做過什麼夢。在那裡,青蛙在晚間「呱、呱!格、格!」地給他們唱。這在人類的語言中就是說:「看看,你們能不能睡著做個夢!」他們也完全記不得最早他們躺在哪朵花裡,或者那朵花兒的香味是怎樣的。可是他們身上還保留著某種東西。待他們長成大人之後,他們會說:「我最喜歡這種花了!」那便是他們還是空氣小孩時睡過的花。

    鸛是一種很老的鳥,總是關心著自己送走的孩子們怎麼樣了,他們在世界上表現如何。他當然幫不了他們的忙,也改變不了他們的環境,他有自己的家要照顧,可是他從來不會忘記他們。

    我認識一隻很老、很受人尊敬的鸛,他很有知識和生活經驗,曾經送過幾個小傢伙,而且知道他們的故事,這些故事中又總是有點水磨壩那裡的爛泥和浮萍。我請他把他們之中的不論哪一個的生活經歷講給我聽一聽,他說他不講一個孩子而講貝得森家的三個孩子的事。

    這個家——貝得森的家,是很像樣的。男主人是這座城裡三十二個1中的一個,這是體面的差事。他作為三十二人中的一員生活著,他們這三十二人經常交往。那只鸛給他送來了小貝得,這是那個孩子的名字。第二年鸛又帶來了一個,他們給他取名叫彼得。在送來第三個的時候,這孩子有了皮爾的名字。因為,貝得——彼得——皮爾這些名字中都包括著貝得森這個姓名。

    他們成了三兄弟,三顆流星,各自在水磨壩那兒的睡蓮下面的花中睡過,鸛把他們帶到了貝得森家。貝得森的房子在街角的那邊,你一定知道的。

    他們的身心成長起來,於是他們都想成為比那三十二個人更體面的人物。

    貝得說,他要當強盜。他看過《弗拉-迪阿沃羅》2這齣戲,他認定強盜的所作所為是世界上最可愛的行為。

    彼得想成為一個嘎拉嘎拉人3;而皮爾這個孩子很甜蜜可愛,胖胖圓圓的,可是老咬指甲,這是他的唯一的缺點。他想當「爸爸」。你問起他們:他們在世上想成為什麼樣的人,他們就各自這麼回答。

    他們進了學校。一個是全班成績最好的學生,一個是全班成績最糟的學生,第三個差不多正好在中間。其實,他們可以同樣好,同樣聰明。他們很有真知灼見的父母說,他們事實上就是這樣的。

    他們參加兒童舞會。當沒有人看見他們的時候,他們抽雪茄煙;他們的學識在增長,交際在擴大。

    貝得從小就好爭鬥,要知道,當強盜必須這樣。他是一個非常頑皮的孩子,但是,他母親說,那是因為他肚子裡有蟲子4。頑皮的孩子裡肚子裡都有蟲子,肚子裡有爛泥。他的頑固和好爭鬥的性格有一天表現到他母親的新絲綢衣服上來了。

    「別去推咖啡檯子,我的上帝的小羊羔!」她溫和地說道,「你會把奶油罐碰翻,我的新絲綢衣服上便會有污漬的!」這只「上帝的小羊羔」一把牢牢地抓住了奶油罐,一下子便把奶油全潑到媽媽的漆蓋上。媽媽不得不說:「小羊羔!小羊羔!你太不冷靜了,小羊羔!」但是孩子是有意志的,她不得不承認。意志表現性格,在母親看來,這是很有出息的。他很可能成為強盜,但並不是字面上的意義。他只是看上去像個強盜罷了:頭戴一頂寬邊軟呢帽,光著脖子,披著一頭長散發。他要成為一個藝術家;不過只是服裝上如此,這樣一來,他很像一棵高稈蜀葵。他畫的所有的人都像高稈蜀葵,都是那麼細長。他很喜歡那種花,鸛鳥說道:他就是在蜀葵裡睡過的。

    彼得在一棵奶黃色的毛茛裡睡過,他的嘴就像黃油一樣,膚色也是黃的。你還會覺得,若是在他臉上劃上一刀,便會有黃油流了出來。他生來就像個賣黃油的人,他本人就是幹這行的招牌。但是在他的心裡,就是說他內心深處,他卻是一個「嘎拉嘎拉人」:他是貝得森家庭中的音樂部分,「不過他們一家人都夠音樂的了。」鄰居都這麼說。他一個星期寫了十七首新的波爾卡舞曲,把它們編成一個配有小號和打板的歌劇。哈,多麼出色!

    皮爾紅紅白白的,個子矮小,相貌平常。他在春黃菊裡睡過。當別的孩子打他的時候,他從不還手。他說,他是最講理的人;最講理的人總是讓步的。他先是收藏石筆,接著收藏印章。後來他做了一個博物匣子,裡面收藏了一副完整的棘魚骨,用酒精浸泡了三隻生下來就瞎眼的小老鼠和一隻鼴鼠。皮爾很有科學頭腦並具備欣賞大自然的眼光,這點不僅父親母親,就連皮爾自己都很高興。他更願意去森林裡,而不願去上學;更願意在大自然中,而不願受紀律管束。還在他忙於收集水鳥蛋的時候,他的兩個哥哥都已經訂了親。他瞭解動物比瞭解人類要多得多,是啊,他認為在我們最重視的問題:愛情問題上,我們遠不如動物。他看到,雌夜鶯在孵蛋的時候,將要當父親的夜鶯呆在一旁,整夜為自己的驕妻歌唱:「咕!咕!吱吱!樂樂呢!」皮爾從來沒有這樣幹過,也沒有打算這麼幹。鸛媽媽帶著孩子睡在窩裡的時候,鸛爸爸便在屋脊上獨腳站著,一站就是一整夜。皮爾連一個小時也站不了。有一天他仔細地觀察著蜘蛛網,看裡面是什麼,他完全放棄了結婚的念頭。蜘蛛先生織網來捕住粗心大意的蒼蠅,那些大的小的、飽滿的乾癟的。蜘蛛活著就是為了織網和養活自己的家室,可是蜘蛛夫人則僅僅是為了丈夫而活著。只不過是為了愛情,她會把他吃掉。她吃掉他的心,他的頭,他的肚子。他曾經為家室找食物而居住的蜘蛛網上只剩下他一雙細長的腿。這是自然史中最純正的真理。皮爾都看到了。他認為,「這樣被自己的妻子愛,被她在熱烈的愛情中吃掉。不行,沒有人會愛到這種地步。這值得嗎?」

    皮爾決定永不結婚!永不吻人也不讓人吻他,因為這會被看成結婚的第一步。但是他還是得到了一個吻,那個我們都會得到的吻——死神的最大最響亮的吻。在我們活得足夠長的時候,死神便接到了命令:「吻死他!」於是人便沒有了。從上帝那裡射來了一道陽光,強烈得讓眼前變成一片漆黑;人的魂靈,來時是一顆流星,去時仍像一顆流星。可是,這不是睡在花裡或者在一瓣睡蓮下面做夢。它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它飛進了偉大的永恆之國。不過那裡的情形如何,是什麼樣子,誰也說不上來。誰也沒有看到過裡面,就連鸛也如此,不論他看得多遠,知道多少東西。現在,他對皮爾就一點也說不上來,而對貝得和彼得卻瞭解一些,不過他倆的事我已經聽得夠多了,你大約也聽夠了。於是我便向鸛道了謝;可是他為了這個很普通的小故事向我索要三隻青蛙和一條小蛇。他收食品作為酬謝。您願付給他嗎?我不願意!我既沒有青蛙又沒有小蛇。

    11659年—1840年間哥本哈根市政府有32位市民代表,1840年後擴大為36位。

    2斯克裡伯和奧伯的三幕歌唱劇。講的是意大利匪首弗拉-迪阿沃羅的故事。但丹麥文譯本有很大改動。此劇在安徒生寫此故事時(1868年)正在丹麥皇家劇院演出。

    3運垃圾的人。從前丹麥垃圾工人手中總拿著能打得嘎啦嘎啦響的木板,隨時打著,告訴人們該送垃圾了。

    4丹麥有一出詼諧劇叫《拉斯姆森先生》。劇中有一句台詞是侯爵夫人說她的女兒露易絲的話:「她從來不淘氣。但是,若是她淘氣,那她便是有什麼地方不舒服了!她有蟲子,可愛的娃娃,那她便很難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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