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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一枚銀毫 文 / 安徒生

    從前有一枚毫子,當他從造幣廠裡走出來的時候,他容光煥發,又跳又叫:「萬歲!我現在要到廣大的世界上去了!」於是他就走到這個廣大的世界上來了。

    孩子用溫暖的手捏著他,守財奴用又粘又冷的手抓著他。

    老年人翻來覆去地看他,年輕人一把他拿到手裡就花掉。這個毫子是銀子做的,身上銅的成分很少;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已經有一年的光陰了——這就是說,在鑄造他的這個國家裡。

    但是有一天他要出國旅行去了。他是他旅行的主人的錢袋中最後一枚本國錢。這位紳士只有當這錢來到手上時才知道有他。

    「我手中居然還剩下一枚本國錢!」他說。「那麼他可以跟我一塊去旅行了。」

    當他把這枚毫子仍舊放進錢袋裡去的時候,毫子就發出噹啷的響聲,高興得跳起來。他現在跟一些陌生的朋友在一起;這些朋友來了又去,留下空位子給後來的人填。不過這枚本國毫子老是待在錢袋裡;這是一種光榮。

    好幾個星期過去了。毫子在這世界上已經跑得很遠,弄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到了什麼地方。他只是從別的錢幣那裡聽說,他們不是法國造的,就是意大利造的。一個說,他們到了某某城市;另一個說,他們是在某某地方。不過毫子對於這些說法完全摸不著頭腦。一個人如果老是待在袋子裡,當然是什麼也看不見的。毫子的情形正是這樣。

    不過有一天,當他正躺在錢袋裡的時候,他發現袋子沒有扣上。因此他就偷偷地爬到袋口,朝外面望了幾眼。他不應該這樣做,不過他很好奇——人們常常要為這種好奇心付出代價的。他輕輕地溜到褲袋裡去;這天晚上,當錢袋被取出的時候,毫子卻在他原來的地方留下來了。他和其他的衣服一道,被送到走廊上去了。他在這兒滾到地上來,誰也沒有聽到他,誰也沒有看到他。

    第二天早晨,這些衣服又被送回房裡來了。那位紳士穿上了,繼續他的旅行,而這枚毫子卻被留在後面。他被發現了,所以就不得不又出來為人們服務。他跟另外三塊錢一起被用出去了。

    「看看周圍的事物是一樁愉快的事情,」毫子想。「認識許多人和知道許多風俗習慣,也是一樁愉快的事情。」

    「這是一枚什麼毫子?」這時有一個人說。「它不是這國家的錢,它是一枚假錢,一點用也沒有。」

    毫子的故事,根據他自己所講的,就從這兒開始。

    「假貨——一點用也沒有!這話真叫我傷心!」毫子說。

    「我知道我是上好的銀子鑄成的,敲起來響亮,官印是真的。

    這些人一定是弄錯了。他們決不是指我!不過,是的,他們是指我。他們特地把我叫做假貨,說我沒有一點用。『我得偷偷地把這傢伙使用出去!』得到我的那個人說;於是我就在黑夜裡被人轉手,在白天被人咒罵。——『假貨——沒有用!我得趕快把它使用出去。』」

    每次當銀毫被偷偷地當作一枚本國錢幣轉手的時候,他就在人家的手中發抖。

    「我是一枚多麼可憐的毫子啊!如果我的銀子、我的價值、我的官印都沒有用處,那麼它們對於我又有什麼意義呢?在世人的眼中,人們認為你有價值才算有價值。我本來是沒有罪的;因為我的外表對我不利,就顯得有罪,於是我就不得不在罪惡的道路上偷偷摸摸地爬來爬去。我因此而感到心中不安;這真是可怕!——每次當我被拿出來的時候,一想起世人望著我的那些眼睛,我就戰慄起來,因為我知道我將會被當做一個騙子和假貨退回去,扔到桌子上的。

    「有一次我落到一個窮苦的老太婆的手裡,作為她一天辛苦勞動的工資。她完全沒有辦法把我扔掉。誰也不要我,結果我成了她的一件沉重的心事。

    「『我不得不用這毫子去騙一個什麼人,』她說,『因為我沒有力量收藏一枚假錢。那個有錢的麵包師應該得到它,他有力量吃這點虧——不過,雖然如此,我幹這件事究竟還是不對的。』

    「那麼我也只好成了這老太婆良心上的一個負擔了,」銀毫歎了一口氣。「難道我到了晚年真的要改變得這麼多嗎?」

    「於是老太婆就到有錢的麵包師那兒去。這人非常熟悉市上一般流行的毫子;我沒有辦法使他接受。他當面就把我扔回給那個老太婆。她因此也就沒有用我買到麵包。我感到萬分難過,覺得我居然成了別人苦痛的源泉——而我在年輕的時候卻是那麼快樂、那麼自信:我認識到我的價值和我的官印。我真是憂鬱得很;一枚人家不要的毫子所能有的苦痛,我全有了。不過那個老太婆又把我帶回家去。她以一種友愛和溫和的態度熱情地看著我。『不,我將不用你去欺騙任何人,』她說。『我將在你身上打一個眼,好使人們一看就知道你是假貨。不過——而且——而且我剛才想到——你可能是一枚吉祥的毫子。我相信這是真的。這個想法在我腦子裡的印象很深。我將在這毫子上打一個洞,穿一根線,把它作為一枚吉祥的毫子掛在鄰居家一個小孩的脖子上。』

    「因此她就在我身上打了一個洞。被人敲出一個洞來當然不是一樁很痛快的事情;不過,只要人們的用意是善良的,許多苦痛也就可以忍受得下了。我身上穿進了一根線,於是我就變成了一枚徽章,掛在一個小孩子的脖子上。這孩子對著我微笑,吻著我;我整夜躺在他溫暖的、天真的胸脯上。

    「早晨到來的時候,孩子的母親就把我拿到手上,研究我。

    她對我有她自己的一套想法——這一點我馬上就能感覺出來。她取出一把剪刀來,把這根線剪斷了。

    「『一枚吉祥的毫子!』她說。『唔,我們馬上就可以看得出來。』

    「她把我放進醋裡,使我變得全身發綠。然後她把這洞塞住,把我擦了一會兒;接著在傍晚的黃昏中,把我帶到一個賣彩票的人那兒去,用我買了一張使她發財的彩票。

    「我是多麼苦痛啊!我內心有一種刺痛的感覺,好像我要破裂似的。我知道,我將會被人叫做假貨,被人扔掉——而且在一大堆別的毫子和錢幣面前扔掉。他們的臉上都刻著字和人像,可以因此覺得了不起。但是我溜走了。賣彩票的人的房間裡有許多人;他忙得很,所以我噹啷一聲就跟許多其他的錢幣滾進匣子裡去了。究竟我的那張彩票中了獎沒有,我一點也不知道。不過有一點我是知道的,那就是:第二天早晨人們將會認出我是一個假貨,而把我拿去繼續不斷地欺騙人。這是一種令人非常難受的事情,特別是你自己的品行本來很好——我自己不能否認我這一點的。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就是從這隻手裡轉到那隻手裡,從這一家跑到那一家,我老是被人咒罵,老是被人瞧不起。誰也不相信我,我對於自己和世人都失去了信心。這真是一種很不好過的日子。

    「最後有一天一個旅客來了。我當然被轉到他的手中去,他這人也天真得很,居然接受了我,把我當做一枚通用的貨幣。不過他也想把我用出去。於是我又聽到一個叫聲:『沒有用——假貨!』

    「『我是把它作為真貨接受過來的呀,』這人說。然後他仔細地看了我一下,忽然滿臉露出笑容——我以前從沒有看到,任何面孔在看到我的時候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嗨,這是什麼?』他說。『這原來是我本國的一枚錢,一個從我家鄉來的、誠實的、老好的毫子;而人們卻把它敲出一個洞,還要把它當做假貨。嗯,這倒是一件妙事!我要把它留下來,一起帶回家去。』

    「我一聽到我被叫做老好的、誠實的毫子,我全身都感到快樂。現在我將要被帶回家去。在那兒每個人將會認得我,會知道我是用真正的銀子鑄出來的,並且蓋著官印,我高興得幾乎要冒出火星來;然而我究竟沒有冒出火星的性能,因為那是鋼鐵的特性,而不是銀子的特性。

    「我被包在一張乾淨的白紙裡,好使得我不要跟別的錢幣混在一起而被用出去。只有在喜慶的場合、當許多本國人聚集在一起的時候,我才被拿出來給大家看。大家都稱讚我,他們說我很有趣——說來很妙,一個人可以不說一句話而仍然會顯得有趣。

    「最後我總算是回到家裡來了。我的一切煩惱都告結束。我的快樂又開始了,因為我是好銀子制的,而且蓋有真正的官印。我再也沒有苦惱的事兒要忍受了,雖然我像一枚假錢幣一樣,身上已經穿了一個孔。但是假如一個人實際上並不是一件假貨,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一個人應該等到最後一刻,他的冤屈總會被申雪的——這是我的信仰。」毫子說。

    (1862年)

    這篇故事安徒生1861年5月在意大利的立佛爾諾省,是他在那裡住了幾天寫成的,發表在1862年哥本哈根出版的《丹麥大眾歷書》上。一枚貨真價實的銀幣,像人一樣,在不同的情況下,在不同人的眼裡,成了假貨,處處受到排擠、批判,並且戴上帽子(被打穿了一個孔),最後轉到識貨人的手中才得到平反。「假如一個人實際上並不是一件假貨,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一個人應該等到最後一刻,他的冤屈總會被申雪的——這是我的信仰。」這個信仰使他沒有尋短見,活下來了。關於這個故事的背景,安徒生在手記中寫道:「我從齊衛塔乘輪船,在船上我用一枚斯古奪(意大利幣名)換幾個零錢,對方給了我兩枚假法郎。誰也不要它。我覺得受了騙,很惱火。但是很快我覺得可以用這寫一篇童話……」在他1861年5月31日的日記中,他補充寫道:「我把這枚錢送給了立佛爾諾車站的一位搬運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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