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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沙丘的故事 文 / 安徒生

    這是尤蘭島許多沙丘上的一個故事,不過它不是在那裡開始的,唉,是在遙遠的、南方的西班牙發生的。

    海是國與國之間的公路——請你想像你已經到了那裡,到了西班牙吧!那兒是溫暖的,那兒是美麗的;那兒火紅的石榴花在濃密的月桂樹之間開著。一股清涼的風從山上吹下來,吹到橙子園裡,吹到摩爾人的有金色圓頂和彩色牆壁的輝煌的大殿上(註:指清真寺,因為非洲信仰伊斯蘭教的摩爾人在第8世紀曾經征服過西班牙。)。孩子們舉著蠟燭和平蕩的旗幟,在街道上遊行;高闊的青天在他們的頭上閃著明亮的星星。處處升起一起歌聲和響板聲,年輕的男女在槐花盛開的槐樹下跳舞,而乞丐則坐在雕花的大理石上吃著水汪汪的西瓜,然後在昏睡中把日子打發過去。這一切就像一個美麗的夢一樣!日子就是這樣地過去了……是的,一對新婚夫婦就是這樣;此外,他們享受著人世間一切美好的東西:健康和愉快的心情、財富和尊榮。

    「我們快樂得不能再快樂了!」他們的心的深處這樣說。不過他們的幸福還可以再前進一步,而這也是可能的,只要上帝能賜給他們一個孩子——在精神和外貌上像他們的一個孩子。

    他們將會以最大的愉快來迎接這個幸福的孩子,用最大的關懷和愛來撫養他;他將能享受到一個有聲望、有財富的家族所能供給的一切好處。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像一個節日。

    「生活像一件充滿了愛的、大得不可想像的禮物!」年輕的妻子說,「圓滿的幸福只有在死後的生活中才能不斷地發展!我不理解這種思想。」

    「這無疑地也是人類的一種狂妄的表現!」丈夫說。「有人相信人可以像上帝那樣永恆地活下去——這種思想,歸根結底,是一種自大狂。這也就是那條蛇(註:據希伯來人的神話,人類的始祖亞當和夏娃在天國裡過著快樂的生活。因為受了蛇的教唆,夏娃和亞當吃了知識之果,以為這樣就可以跟神一樣聰明。結果兩人都被上帝驅出了天國。見《聖經-舊約全書-創世紀》第三章。)——謊騙的祖宗——說的話!」

    「你對於死後的生活不會有什麼懷疑的吧?」年輕的妻子說。看樣子,在她光明的思想領域中,現在第一次起來了一個陰影。

    「牧師們說過,只有信心能保證死後的生活!」年輕人回答說。「不過在我的幸福之中,我覺得,同時也認識到,如果我們還要求有死後的生活——永恆的幸福——那麼我們就未免太大膽,太狂妄了。我們在此生中所得到的東西還少麼?我們對於此生應當、而且必須感到滿意。」

    「是的,我們得到了許多東西,」年輕的妻子說。「但是對於成千上萬的人說來,此生不是一個很艱苦的考驗嗎?多少人生到這個世界上來,不就是專門為了得到窮困、羞辱、疾病和不幸麼?不,如果此生以後再沒有生活,那麼世界上的一切東西就分配得太不平均,上天也就太不公正了。」

    「街上的那個乞丐有他自己的快樂,他的快樂對他說來,並不亞於住在華麗的皇宮裡的國王,」年輕的丈夫說,「難道你覺得那勞苦的牲口,天天挨打挨餓,一直累到死,它能夠感覺到自己生命的痛苦麼?難道它也會要求一個未來的生活,也會說上帝的安排不公平,沒有把它列入高等動物之中嗎?」

    「基督說過,天國裡有許多房間,」年輕的妻子回答說。「天國是沒有邊際的,上帝的愛也是沒有邊際的!啞巴動物也是一種生物呀!我相信,沒有什麼生命會被忘記:每個生命都會得到自己可以享受的、適宜於自己的一份幸福。」

    「不過我覺得,這世界已經足夠使我感到滿意了!」丈夫說。於是他就伸出雙臂來,擁抱著他美麗的、溫存的妻子。於是他就在這開朗的陽台上抽一支香煙。這兒涼爽的空氣中充滿了橙子和石竹花的香味。音樂聲和響板聲從街上起來;星星在上面照著。一對充滿了愛情的眼睛——他的妻子的眼睛——帶著一種不滅的愛情的光,在凝視著他。

    「這樣的一忽間,」他說,「使得生命的出世、生命的享受和它的滅亡都有價值。」於是他就微笑起來。妻子舉起手,作出一個溫和的責備的姿勢。那陣陰影又不見了;他們是太幸福了。

    一切都似乎是為他們而安排的,使他們能享受榮譽、幸福和快樂。後來生活有了一點變動,但這只不過是地點的變動罷了,絲毫也不影響他們享受生活的幸福和快樂。年輕人被國王派到俄羅斯的宮廷去當大使。這是一個光榮的職位,與他的出身和學問都相稱。他有巨大的資財,他的妻子更帶來了與他同樣多的財富,因為她是一個富有的、有地位的商人的女兒。這一年,這位商人恰巧有一條最大最美的船要開到斯德哥爾摩去;這條船將要把這對親愛的年輕人——女兒和女婿——送到聖彼得堡去。船上佈置得非常華麗——腳下踏的是柔軟的地毯,四周是絲織物和奢侈品。

    每個丹麥人都會唱一支很古老的戰歌,叫做《英國的王子》。王子也是乘著一條華麗的船:它的錨鑲著赤金,每根纜索裡夾著生絲。當你看到這條從西班牙開出的船的時候,你一定也會想到那條船,因為那條船同樣豪華,也充滿了同樣的離愁別緒:

    願上帝祝福我們在快樂中團聚。

    順風輕快地從西班牙的海岸吹過來,別離只不過是暫時的事情,因為幾個星期以後,他們就會到達目的地。不過當他們來到海面上的時候,風就停了。海是平靜而光滑的,水在發出亮光,天上的星星也在發出亮光。華貴的船艙裡每晚都充滿了宴樂的氣氛。

    最後,旅人們開始盼望有風吹來,盼望有一股清涼的順風。但是風卻沒有吹來。當它吹起來的時候,卻朝著相反的方向吹。許多星期這樣過去了,甚至兩個月也過去了。最後,好風算是吹起來了,它是從西南方吹來的。他們是在蘇格蘭和尤蘭之間航行著。正如在《英國的王子》那支古老的歌中說的一樣,風越吹越大:

    它吹起一陣暴風雨,雲塊非常陰暗,

    陸地和隱蔽處所都無法找到,

    於是他們只好拋出他們的錨,

    但是風向西吹,直吹到丹麥的海岸。

    從此以後,好長一段時間過去了。國王克利斯蒂安七世坐上了丹麥的王位;他那時還是一個年輕人。從那時起,有許多事情發生了,有許多東西改變了,或者已經改變過了。海和沼澤地變成了茂盛的草原;荒地變成了耕地。在西尤蘭的那些茅屋的掩蔽下,蘋果樹和玫瑰花生出來了。自然,你得仔細看才能發現它們,因為它們為了避免刺骨的東西,都藏起來了。

    在這個地方人們很可能以為回到了遠古時代裡去——比克利斯蒂安七世統治的時代還要遠。現在的尤蘭仍然和那時一樣,它深黃色的荒地,它的古塚,它的海市蜃樓和它的一些交叉的、多沙的、高低不平的道路,向天際展開去。朝西走,許多河流向海灣流去,擴展成為沼澤地和草原。環繞著它們的一起沙丘,像峰巒起伏的阿爾卑斯山脈一樣,聳立在海的周圍,只有那些粘土形成的高高的海岸線才把它們切斷。浪濤每年在這兒咬去幾口,使得那些懸崖絕壁下塌,好像被地震搖撼過一次似的。它現在是這樣;在許多年以前,當那幸福的一對乘著華麗的船在它沿岸航行的時候,它也是這樣。

    那是9月的最後的一天——一個星期天,一個陽光很好的一天。教堂的鐘聲,像一連串音樂似地,向尼松灣沿岸飄來。這兒所有的教堂全像整齊的巨石,而每一個教堂就是一個石塊。西海可以在它們上面滾過來,但它們仍然可以屹立不動。這些教堂大多數都沒有尖塔;鍾總是懸在空中的兩根橫木之間。禮拜做完以後,信徒們就走出上帝的屋子,到教堂的墓地裡去。在那個時候,正像現在一樣,一棵樹,一個灌木林也沒有。這兒沒有人種過一株花;墳墓上也沒有人放過一個花圈。粗陋的土丘就說明是埋葬死人的處所。整個墓地上只有被風吹得零亂的荒草。各處偶爾有一個紀念物從墓裡露出來:它是一塊半朽的木頭,曾經做成一個類似棺材的東西。這塊木頭是從西部的森林——大海——裡運來的。大海為這些沿岸的居民生長出大梁和板子,把它們像柴火一樣漂到岸上來;風和浪濤很快就腐蝕掉這些木塊。一個小孩子的墓上就有這樣一個木塊;從教堂裡走出的女人中有一位就向它走去。她站著不動,呆呆地望著這塊半朽的紀念物。不一會兒,她的丈夫也來了。他們一句話也沒有講。他挽著她的手,離開這座墳墓,一同走過那深黃色的荒地,走過沼澤地,走過那些沙丘。他們沉默地走了很久。

    「今天牧師的講道很不錯,」丈夫說。「如果我們沒有上帝,我們就什麼也沒有了。」

    「是的,」妻子回答說。「他給我們快樂,也給我們悲愁,而他是有這種權利給我們的!到明天,我們親愛的孩子就有五週歲了——如果上帝准許我們保留住他的話。」

    「不要這樣苦痛吧,那不會有什麼好處的,」丈夫說,「他現在一切都好!他現在所在的地方,正是我們希望去的地方。」

    他們沒有再說什麼別的話,只是繼續向前走,回到他們在沙丘之間的屋子裡去。忽然間,在一個沙丘旁,在一個沒有海水擋住的流沙的地帶,升起了一股濃煙。這是一陣吹進沙丘的狂風,向空中捲起了許多細沙。接著又掃過來另一陣風,它使掛在繩子上的魚亂打著屋子的牆。於是一切又變得沉寂,太陽射出熾熱的光。

    丈夫和妻子走進屋子裡去,立刻換下星期日穿的整齊的衣服,然後他們急忙向那沙丘走去。這些沙丘像忽然停止了波動的浪濤。海草的淡藍色的梗子和沙草把白沙染成種種顏色。有好幾個鄰居來一同把許多船隻拖到沙上更高的地方。風吹得更厲害。天氣冷得刺骨;當他們再回到沙丘間來的時候,沙和小尖石子向他們的臉上打來。浪濤卷漂白色的泡沫,而風卻把浪頭截斷,使泡沫向四周飛濺。

    黑夜到來了。空中充滿了一種時刻在擴大的呼嘯。它哀鳴著,號叫著,好像一群失望的精靈要淹沒一切浪濤的聲音——雖然漁人的茅屋就緊貼在近旁。沙子在窗玻璃上敲打。忽然,一股暴風襲來,把整個房子都撼動了。天是黑的,但是到半夜的時候,月亮就要升起來了。

    空中很晴朗,但是風暴仍然來勢洶洶,掃著這深沉的大海。漁人們早已上床了,但在這樣的天氣中,要合上眼睛是不可能的。不一會兒,他們就聽到有人在窗子上敲。門打開了,一個聲音說:

    「有一條大船在最遠的那個沙灘上擱淺了!」

    漁人們立刻跳下床來,穿好衣服。

    月亮已經升起來了。月光亮得足夠使人看見東西——只要他們能在風沙中睜開眼睛。風真是夠猛烈的;人們簡直可以被它刮起來。人們得費很大的氣力才能在陣風的間歇間爬過那些沙丘。鹹味的浪花像羽毛似地從海裡向空中飛舞,而海裡的波濤則像喧鬧的瀑布似地向海灘上衝擊。只有富有經驗的眼睛才能看出海面上的那隻船。這是一隻漂亮的二桅船。巨浪把它簸出了平時航道的半海里以外,把它送到一個沙灘上去。它在向陸地行駛,但馬上又撞著第二個沙灘,擱了淺,不能移動。要救它是不可能的了。海水非常狂暴,打著船身,掃著甲板。岸上的人似乎聽到了痛苦的叫聲,臨死時的呼喊。人們可以看到船員們的忙碌而無益的努力。這時有一股巨浪襲來;它像一塊毀滅性的石頭,向牙檣打去,接著就把它折斷,於是船尾就高高地翹在水上。兩個人同時跳進海裡,不見了——這只不過是一眨眼的工夫。一股巨浪向沙丘滾來,把一個屍體捲到岸上。這是一個女人,看樣子已經死了;不過有幾個婦女翻動她時覺得她還有生命的氣息,因此就把她抬過沙丘,送到一個漁人的屋子裡去。她是多麼美麗啊!她一定是一個高貴的婦人。

    大家把她放在一張簡陋的床上,上面連一寸被單都沒有,只有一條足夠裹著她的身軀的毛毯。這已經很溫暖了。

    生命又回到她身上來了,但是她在發燒;她一點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知道自己現在在什麼地方。這樣倒也很好,因為她喜歡的東西現在都被埋葬在海底了。正如《英國的王子》中的那支歌一樣,這條船也是:

    這情景真使人感到悲哀,

    這條船全部都成了碎片。

    船的某些殘骸和碎脾氣到岸上來;她算是它們中間唯一的生物。風仍然在岸上呼嘯。她休息了不到幾分鐘就開始痛苦地叫喊起來。她睜開一對美麗的眼睛,講了幾句話——但是誰也無法聽懂。

    作為她所受的苦痛和悲哀的報償,現在她懷裡抱著一個新生的嬰兒——一個應該在豪華的公館裡、睡在綢帳子圍著的華美的床上的嬰兒。他應該到歡樂中去,到擁有世界上一切美好東西的生活中去。但是上帝卻叫他生在一個卑微的角落裡;他甚至於還沒有得到母親的一吻。

    漁人的妻子把孩子放到他母親的懷裡。他躺在一顆停止了搏動的心上,因為她已經死了。這孩子本來應該在幸福和豪華中長大的;但是卻來到了這個被海水沖洗著的、位置在沙丘之間的人世,分擔著窮人的命運和艱難的日子。

    這時我們不禁又要記起那支古老的歌:

    眼淚在王子的臉上滾滾地流,

    我來到波烏堡,願上帝保佑!

    但現在我來得恰好不是時候;

    假如我來到布格老爺的領地,

    我就不會為男子或騎士所欺。

    船擱淺的地方是在尼松灣南邊,在布格老爺曾經宣稱為自己的領地的那個海灘上。據傳說,沿岸的居民常常對遭難船上的人做出壞事,不過這樣艱難和黑暗的日子早已經過去了。遭難的人現在可以得到溫暖、同情和幫助,我們的這個時代也應該有這種高尚的行為。這位垂死的母親和不幸的孩子,不管「風把他們吹到什麼地方」,總會得到保護和救助的。不過,在任何別的地方,他們不會得到比在這漁婦的家裡更熱誠的照顧。這個漁婦昨天還帶著一顆沉重的心,站在埋葬著她兒子的墓旁。如果上帝把這孩子留給她的話,那麼他現在就應該有五歲了。

    誰也不知道這位死去的少婦是誰,或是從什麼地方來的。那只破船的殘骸和碎片在這點上說明不了任何問題。

    在西班牙的那個豪富之家,一直沒有收到關於他們女兒和女婿的信件或消息。這兩個人沒有到達他們的目的地;過去幾星期一直起著猛烈的風暴。大家等了好幾個月:「沉入海裡——全部犧牲。」他們知道這一點。

    可是在胡斯埠的沙丘旁邊,在漁人的茅屋裡,他們現在有了一個小小的男孩。

    當上天給兩個人糧食吃的時候,第三個人也可以吃到一點。海所能供給飢餓的人吃的魚並不是只有一碗。這孩子有了一個名字:雨爾根。

    「他一定是一個猶太人的孩子,」人們說,「他長得那麼黑!」

    「他可能是一個意大利人或西班牙人!(註:意大利人和西班牙人住在較熱的南歐,皮膚較一般北歐人黑。)」牧師說。

    不過,對那個漁婦說來,這三個民族都是一樣的。這個孩子能受到基督教的洗禮,已經夠使她高興了。孩子長得很好。他的貴族的血液是溫暖的;家常的飲食把他養成為一個強壯的人。他在這個卑微的茅屋里長得很快。西岸的人所講的丹麥方言成了他的語言。西班牙土地上一棵石榴樹的種子,成了西尤蘭海岸上的一棵耐寒的植物。一個人的命運可能就是這樣!他整個生命的根深深地紮在這個家裡。他將會體驗到寒冷和飢餓,體驗到那些卑微的人們的不幸和痛苦,但是他也會嘗到窮人們的快樂。

    童年時代對任何人都有它快樂的一面;這個階段的記憶永遠會在生活中發出光輝。他的童年該是充滿了多少快樂和玩耍啊!許多英里長的海岸上全都是可以玩耍的東西:卵石砌成的一起圖案——像珊瑚一樣紅,像琥珀一樣黃,像鳥蛋一樣白,五光十色,由海水送來,又由海水磨光。還有漂白了的魚骨,風吹乾了的水生植物,白色的、發光的、在石頭之間飄動著的、像布條般的海草——這一切都使眼睛和心神得到愉快和娛樂。潛藏在這孩子身上的非凡的才智,現在都活躍起來了。他能記住的故事和詩歌真是不少!他的手腳也非常靈巧:他可以用石子和貝殼砌成完整的圖畫和船;他用這些東西來裝飾房間。他的養母說,他可以把他的思想在一根木棍上奇妙地刻繪出來,雖然他的年紀還是那麼小!他的聲音很悅耳;他的嘴一動就能唱出各種不同的歌調。他的心裡張著許多琴弦:如果他生在別的地方、而不是生在北灣旁一個漁人家的話,這些歌調可能流傳到整個世界。

    有一天,另外一條船在這兒遇了難。一個裝著許多稀有的花根的匣子漂到岸上來了。有人取出幾根,放在菜罐裡,因為人們以為這是可以吃的東西;另外有些則被扔在沙上,枯萎了。它們沒有完成它們的任務,沒有把藏在身上的那些美麗的色彩開放出來。雨爾根的命運會比這好一些嗎?花根的生命很快就完結了,但是他的還不過是剛開始。

    他和他的一些朋友從來沒有想到日子過得多麼孤獨和單調,因為他們要玩的東西、要聽的東西和要看的東西是那麼多。海就像一本大的教科書。它每天翻開新的一頁:一忽兒平靜,一忽兒漲潮,一忽兒清涼,一忽兒狂暴,它的頂點是船隻的遇難。做禮拜是歡樂拜訪的場合。不過,在漁人的家裡,有一種拜訪是特別受歡迎的。這種拜訪一年只有兩次:那就是雨爾根養母的弟弟的拜訪。他住在波烏堡附近的菲亞爾特令,是一個養鱔魚的人。他來時總是坐著一輛塗了紅漆的馬車,裡面裝滿了鱔魚。車子像一隻箱子似地鎖得很緊;它上面繪滿了藍色和白色的鬱金香。它是由兩騎暗褐色的馬拉著的。雨爾根有權來趕著它們。

    這個養鱔魚的人是一個滑稽的人物,一個愉快的客人。他總是帶來一點兒燒酒。每個人可以喝到一杯——如果酒杯不夠的話,可以喝到一茶杯。雨爾根年紀雖小,也能喝到一丁點兒,為的是要幫助消化那肥美的鱔魚——這位養鱔魚的人老是喜歡講這套理論。當聽的人笑起來的時候,他馬上又對同樣的聽眾再講一次。——喜歡扯淡的人總是這樣的!雨爾根長大了以後,以及成年時期,常常喜歡引用養鱔魚人的故事的許多句子和說法。我們也不妨聽聽:

    湖裡的鱔魚走出家門。鱔魚媽媽的女兒要求跑到離岸不遠的地方去,所以媽媽對她們說:「不要跑得太遠!那個醜惡的叉鱔魚的人可能來了,把你們統統都捉去!」但是她們走得太遠。在八個女兒之中,只有三個回到鱔魚媽媽身邊來。她們哭訴著說:「我們並沒有離家門走多遠,那個可惡的叉鱔魚的人馬上就來了,把我們的五個姐妹都刺死了!」……「她們會回來的,」鱔魚媽媽說。「不會!」女兒們說,「因為他剝了她們的皮,把她們切成兩半,烤熟了。」……「她們會回來的!」鱔魚媽媽說。「不會的,因為他把她們吃掉了!」………「她們會回來的!」鱔魚媽媽說。「不過他吃了她們以後還喝了燒酒,」女兒們說。「噢!噢!那麼她們就永遠不會回來了!」鱔魚媽媽號叫一聲,「燒酒把她們埋葬了!」

    「因此吃了鱔魚後喝幾口燒酒總是對的!」養鱔魚的人說。

    這個故事是一根光輝的牽線,貫串著雨爾根整個的一生。他也想走出大門,「到海上去走一下」,這也就是說,乘船去看看世界。他的養母,像鱔魚媽媽一樣,曾經說過:「壞人可多啦——全是叉鱔魚的人!」不過他總得離開沙丘到內地去走走;而他也就走了。四天愉快的日子——這要算是他兒時最快樂的幾天——在他面前展開了;整個尤蘭的美、內地的快樂和陽光,都要在這幾天集中地表現出來;他要去參加一個宴會——雖然是一個出喪的宴會。

    一個富有的漁家親戚去世了,這位親戚住在內地,「向東,略為偏北」,正如俗話所說的。養父養母都要到那兒去;雨爾根也要跟著去。他們從沙丘走過荒地和沼澤地,來到綠色的草原。這兒流著斯加龍河——河裡有許多鱔魚、鱔魚媽媽和那些被壞人捉去、砍成幾段的女兒。不過人類對自己同胞的行為比這也好不了多少。那只古老的歌中所提到的騎士布格爵士不就是被壞人謀害了的麼?而他自己,雖然人們總說他好,不也是想殺掉那位為他建築有厚牆和尖塔的堡寨的建築師麼?雨爾根和他的養父養母現在就正站在這兒;斯加龍河也從這兒流到尼松灣裡去。

    護堤牆現在還存留著;紅色崩頹的碎磚散在四周。在這塊地方,騎士布格在建築師離去以後,對他的一個下人說:「快去追上他,對他說:『師傅,那個塔兒有點歪。』如果他掉轉頭,你就把他殺掉,把我付給他的錢拿回來。不過,如果他不掉轉頭,那麼就放他走吧。」這人服從了他的指示。那位建築師回答說:「塔並不歪呀,不過有一天會有一個穿藍大衣的人從西方來;他會叫這個塔傾斜!」100年以後,這樣的事情果然發生了;西海打進來,塔就倒了。那時堡寨的主人叫做卜裡邊-古爾登斯卡納。他在草原盡頭的地方建立起一個更高的新堡寨。它現在仍然存在,叫做北佛斯堡。

    雨爾根和他的養父養母走過這座堡寨。在這一帶地方,在漫長的冬夜裡,人們曾把這個故事講給他聽過。現在他親眼看到了這座堡寨、它的雙道塹壕、樹和灌木林。長滿了鳳尾草的城牆從塹壕裡冒出來。不過最好看的還是那些高大的菩提樹。它們長到屋頂那樣高,在空氣中散發出一種清香。花園的西北角有一個開滿了花的大灌木林。它像夏綠中的一起冬雪。像這樣的一個接骨木樹林,雨爾根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他永遠也忘記不了它和那些菩提樹、丹麥的美和香——這些東西在他稚弱的靈魂中為「老年而保存下來」。

    更向前走,到那開滿了接骨木樹花的北佛斯堡,路就好走得多了。他們碰到許多乘著牛車去參加葬禮的人。他們也坐上牛車。是的,他們得坐在後面的一個釘著鐵皮的小車廂裡,但這當然要比步行好得多。他們就這樣在崎嶇不平的荒地上繼續前進。拉著這車子的那幾條公牛,在石楠植物中間長著青草的地方,不時總要停一下。太陽在溫暖地照著;遠處升起一股煙霧,在空中翻騰。但是它比空氣還要清,而且是透明的,看起來像是在荒地上跳著和滾著的光線。

    「那就是趕著羊群的洛奇(註:這是北歐神話中的一種神仙。),」人們說。這話足夠刺激雨爾根的幻想。他覺得他現在正在走向一個神話的國度,雖然一切還是現實的。這兒是多麼寂靜啊!

    荒地向四周開展出去,像一張貴重的地毯。石楠開滿了花,深綠的杜松和細嫩的小櫟樹像地上長出來的花束。要不是這裡有許多毒蛇,這塊地方倒真是叫人想留下來玩耍一番。

    可是旅客們常常提到這些毒蛇,而且談到在此為害的狼群——因此這地方仍舊叫做「多狼地帶」。趕著牛的老頭說,在他父親活著的時候,馬兒常常要跟野獸打惡仗——這些野獸現在已經不存在了。他還說,有一天早晨,他親眼看見他的馬踩著一隻被它踢死了的狼,不過這騎馬兒腿上的肉也都被咬掉了。

    在崎嶇的荒地和沙子上的旅行,很快就告一結束。他們在停屍所前面停下來:屋裡屋外都擠滿了客人。車子一輛接著一輛地並排停著,馬兒和牛兒到貧瘠的草場上去吃草。像在西海濱的故鄉一樣,巨大的沙丘聳立在屋子的後面,並且向四周綿延地伸展開去。它們怎樣擴展到這塊伸進內地幾十里路遠,又寬又高,像海岸一樣空曠的地方呢?是風把它們吹到這兒來的;它們的到來產生了一段歷史。

    大家唱著讚美詩。有幾個老年人在流著眼淚。除此以外,在雨爾根看來,大家倒是很高興的。酒菜也很豐盛。鱔魚是又肥又鮮,吃完以後再喝幾口燒酒,像那個養鱔魚的人說的一樣,「把它們埋葬掉」。他的名言在這兒無疑地成了事實。

    雨爾根一會兒待在屋裡,一會兒跑到外面去。到了第三天,他就在這兒住熟了;這兒就好像他曾在那裡度過童年的、沙丘上那座漁人的屋子一樣。這片荒地上有另外一種豐富的東西:這兒長滿了石楠花、黑莓和覆盆子。它們是又大又甜;行人的腳一踩著它們,紅色的汁液就像雨點似地朝下滴。

    這兒有一個古墳;那兒也有一個古墳。一根一根的煙柱升向沉靜的天空:人們說這是荒地上的野花。它在黑夜裡放出美麗的光彩。

    現在是第四天了。入葬的宴會結束了。他們要從這土丘的地帶回到沙丘的地帶去。

    「我們的地方最好,」雨爾根的養父說。「這些土丘沒有氣魄。」

    於是他們就談起沙丘是怎樣形成的。事情似乎是非常容易理解。海岸上出現了一具屍體;農人們就把它埋在教堂的墓地裡面。於是沙子開始飛起來,海開始瘋狂地打進內地。教區的一個聰明人叫大家趕快把墳挖開,看看那裡面的死者是否躺著舔自己的拇指;如果他是在舔,那末他們埋葬掉的就是一個「海人」了;海在沒有收回他以前,決不會安靜的。所以這座墳就被挖開了,「海人」躺在那裡面舔大拇指。他們立刻把他放進一部牛車裡,拖著牛車的那兩條牛好像是被牛虻刺著似的,拉著這個「海人」,越過荒地和沼澤地,一直向大海走去。這時沙子就停止飛舞,可是沙丘依舊停在原地沒有動。這些他在兒時最快樂的日子裡、在一個入葬的宴會的期間所聽來的故事,雨爾根都在他的記憶中保存下來了。

    出門去走走、看看新的地方和新的人,這全都是愉快的事情!他還要走得更遠。他不到14歲,還是一個孩子。他乘著一條船出去看看這世界所能給他看的東西:他體驗過惡劣的天氣、陰沉的海、人間的惡意和硬心腸的人。他成了船上的一個侍役。他得忍受粗劣的伙食和寒冷的夜、拳打和腳踢。這時他高貴的西班牙的血統裡有某種東西在沸騰著,毒辣的字眼爬到他嘴唇邊上,但是最聰明的辦法還是把這些字眼吞下去為好。這種感覺和鱔魚被剝了皮、切成片、放在鍋裡炒的時候完全一樣。

    「我要回去了!」他身體裡有一個聲音說。

    他看到了西班牙的海岸——他父母的祖國;甚至還看到了他們曾經在幸福和快樂中生活過的那個城市。不過他對於他的故鄉和族人什麼也不知道,而關於他的事情,他的族人更不知道。

    這個可憐的小侍役沒有得到上岸的許可;不過在他們停泊的最後一天,總算上岸去了一次,因為有人買了許多東西,他得去拿到船上來。

    雨爾根穿著襤襟的衣服。這些衣服像是在溝裡洗過、在煙囪上曬乾的;他——一個住在沙丘裡的人——算是第一次看到了一個大城市。房子是多麼高大,街道是多麼窄,人是多麼擠啊!有的人朝這邊擠,有的人朝那邊擠——簡直像是市民和農人、僧侶和兵士所形成的一個大蜂窩——叫聲和喊聲、驢子和騾子的鈴聲、教堂的鐘聲混做一團;歌聲和鼓聲、砍柴聲和敲打聲,形成亂嘈嘈的一起,因為每個行業手藝人的工場就在自己的門口或階前。太陽照得那麼熱,空氣是那麼悶,人們好像是走進一個擠滿了嗡嗡叫的甲蟲、金龜子、蜜蜂和蒼蠅的爐子。雨爾根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在走哪一條路。這時他看到前面一座主教堂的威嚴的大門。燈光在陰暗的教堂走廊上照著,一股香煙向他起來。甚至最窮苦的衣衫襤褸的乞丐也爬上石級,到教堂裡去。雨爾根跟著一個水手走進去,站在這神聖的屋子裡。彩色的畫像從金色的底上射出光來。聖母抱著幼小的耶穌立在祭壇上,四周是一起燈光和鮮花。牧師穿著節日的衣服在唱聖詩,歌詠隊的孩子穿著漂亮的服裝,在搖晃著銀香爐。這兒是一起華麗和莊嚴的景象。這情景滲進雨爾根的靈魂,使他神往。他的養父養母的教會和信心感動了他,觸動了他的靈魂,他的眼睛裡閃出淚珠。

    大家走出教堂,到市場上去。人們買了一些廚房的用具和食品,要他送回船上。到船上去的路並不短,他很疲倦,便在一幢有大理石圓柱、雕像和寬台階的華麗的房子面前休息了一會兒。他把背著的東西靠牆放著。這時有一個穿制服的僕人走出來,舉起一根包著銀頭的手杖,把他趕走了。他本來是這家的一個孫子。可是誰也不知道,他自己當然更不知道。

    他回到船上來。這兒有的是咒罵和鞭打,睡眠不足和沉重的工作——他得忍受這樣的生活!人們說,青年時代受些苦只有好處——是的,如果年老能夠得到一點幸福的話。他的僱傭合同滿期了。船又在林卻平海峽停下來。他走上岸,回到胡斯埠沙丘上的家裡去。不過,在他航行的時候,養母已經去世了。

    接著就是一個嚴寒的冬天。暴風雪掃過陸地和海上;出門是很困難的。世界上的事情安排得多麼不平均啊!當這兒正是寒冷刺骨和刮暴風雪的時候,西班牙的天空上正照著熾熱的太陽——是的,太熱了。然而在這兒的家鄉,只要晴朗的下霜天一出現,雨爾根就可以看到大群的天鵝在海上飛來,越過尼松灣向北佛斯堡飛去。他覺得這兒可以呼吸到最好的空氣,這兒將會有一個美麗的夏天!他在想像中看到了石楠植物開花,結滿了成熟的、甜蜜的漿果;看到了北佛斯堡的接骨木樹和平提樹開滿了花朵。他決定再回到北佛斯堡去一次。

    春天來了,捕魚的季節又開始了。雨爾根也參加這項工作。他在過去一年中已經變成了一個成年人,做起活來非常敏捷。他充滿了生命力,他能游水,踩水,在水裡自由翻騰。人們常常警告他要當心大群的青花魚:就是最能幹的游泳家也不免被它們捉住,被它們拖下去和吃掉,因而也就此完結。但是雨爾根的命運卻不是這樣。

    沙丘上的鄰居家裡有一個名叫莫爾登的男子。雨爾根和他非常要好。他們在開到挪威去的同一條船上工作,他們還要一同到荷蘭去。他們兩人從來沒有鬧過彆扭,不過這種事也並非是不可能的。因為如果一個人的脾氣急躁,他是很容易採取激烈的行動的。有一天雨爾根就做出了這樣的事情:他們兩人在船上無緣無故地吵起來了。他們在一個船艙口後邊坐著,正在吃放在他們之間的、用一個土盤子盛著的食物。雨爾根拿著一把小刀,當著莫爾登的面把它舉起來。在這同時,他臉上變得像灰一樣白,雙眼現出難看的神色。莫爾登只是說:

    「嗨,你也是那種喜歡耍刀子的人啦!」

    這話還沒有說完,雨爾根的手就垂下來了。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繼續吃下去。後來他走開了,去做他的工作。他做完工作回來,就到莫爾登那兒去說:

    「請你打我的耳光吧!我應該受到這種懲罰。我的肚皮真像有一個鍋在沸騰。」

    「不要再提這事吧,」莫爾登說。於是他們成了更要好的朋友。當他們後來回到尤蘭的沙丘之間去、講到他們航海的經歷時,這件事也同時被提到了。雨爾根的確可以沸騰起來,但他仍然是一個誠實的鍋。

    「他的確不是一個尤蘭人!人們不能把他當做一個尤蘭人!」莫爾登的這句話說得很幽默。

    他們兩人都是年輕和健壯的。但雨爾根卻是最活潑。

    在挪威,農人爬到山上去,在高地上尋找放牧牲畜的牧場。在尤蘭西岸一帶,人們在沙丘之間建造茅屋。茅屋是用破船的材料搭起來的,頂上蓋的是草皮和石楠植物。屋子四周沿牆的地方就是睡覺的地方;初春的時候,漁人也在這兒生活和睡覺。每個漁人有一個所謂」女助手」。她的工作是:替漁人把魚餌安在鉤子上;當漁人回到岸上來的時候;準備熱啤酒來迎接他們;當他們回到茅屋裡來,覺得疲倦的時候,拿飯給他們吃。此外,她們還要把魚運到岸上來,把魚切開,以及做許多其他的工作。

    雨爾根和他的養父養母以及其他幾個漁人和「女助手」都住在一間茅屋裡。莫爾登則住在隔壁的一間屋子裡。

    「女助手」之中有一個叫做愛爾茜的姑娘。她從小就認識雨爾根。他們的交情很好,而且性格在各方面都差不多。不過在表面上,他們彼此都不相像:他的皮膚是棕色的,而她則是雪白的;她的頭髮是亞麻色的,她的眼睛藍得像太陽光裡的海水。

    有一天他們在一起散步,雨爾根緊緊地、熱烈地握著她的手,她對他說:

    「雨爾根,我心裡有一件事情!請讓我作你的『女助手』吧,因為你簡直像我的一個弟兄。莫爾登只不過和我訂過婚——他和我只不過是愛人罷了。但是這話不值得對別人講!」

    雨爾根似乎覺得他腳下的一堆沙在向下沉。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點著頭,等於說:「好吧。」別的話用不著再說了。不過他心裡忽然覺得,他瞧不起莫爾登。他越在這方面想——因為他從前從來沒想到過愛爾茜——他就越明白;

    他認為莫爾登把他唯一心愛的人偷走了。現在他懂得了,愛爾茜就是他所愛的人。

    海上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波浪,漁人們都駕著船回來;他們克服重重暗礁的技術,真是值得一看:一個人筆直地立在船頭,別的人則緊握著槳坐著,注意地看著他。他們在礁石的外面,朝著海倒劃,直到船頭上的那個人打出一個手勢,預告有一股巨浪到來時為止。浪就把船托起來,使它越過暗礁。船升得那麼高,岸上的人可以看得見船身;接著整個的船就在海浪後面不見了——船桅、船身、船上的人都看不見了,好像海已經把他們吞噬了似的。可是不一會兒,他們像一個龐大的海洋動物,又爬到浪頭上來了。槳在划動著,像是這動物的靈活肢體。他們於是像第一次一樣,又越過第二道和第三道暗礁。這時漁人們就跳到水裡去,把船拖到岸邊來。每一股浪幫助他們把船向前推進一步,直到最後他們把船拖到海灘上為止。

    如果號令在暗礁面前略有錯誤——略有遲疑——船兒就會撞碎。

    「那麼我和莫爾登也就完了!」雨爾根來到海上的時候,心中忽然起了這樣一個思想。他的養父這時在海上病得很厲害,全身燒得發抖。他們離開礁石只有數槳之遙。雨爾根跳到船頭上去。

    「爸爸,讓我來吧!」他說。他向莫爾登和浪花看了一眼。不過當每一個人都在使出最大的氣力划槳、當一股最大的海浪向他們襲來的時候,他看到了養父的慘白的面孔,於是他心裡那種不良的動機也就不能再控制住他了。船安全地越過了暗礁,到達了岸邊,但是那種不良的思想仍然留在他的血液裡。在他的記憶中,自從跟莫爾登做朋友時起,他就懷著一股怨氣。現在這種不良的思想就把怨恨的纖維都掀動起來了。但是他不能把這些纖維織到一起,所以也就只好讓它去。莫爾登毀掉了他,他已經感覺到了這一點,而這已足夠使他憎恨。有好幾個漁人已經注意到了這一點,但是莫爾登沒有注意到。他仍然像從前一樣,喜歡幫助,喜歡聊天——的確,他太喜歡聊天了。

    雨爾根的養父只能躺在床上。而這張床也成了送他終的床,因為他在下個星期就死去了。現在雨爾根成為這些沙丘後面那座小屋子的繼承人。的確,這不過是一座簡陋的屋子,但它究竟還有點價值,而莫爾登卻連這點東西都沒有。

    「你不必再到海上去找工作吧,雨爾根?你現在可以永遠地跟我們住在一起了。」一位年老的漁人說。

    雨爾根卻沒有這種想法。他還想看一看世界。法爾特令的那位年老的養鱔魚的人在老斯卡根有一個舅父,也是一個漁人。不過他同時還是一個富有的商人,擁有一條船。他是一個非常可愛的老頭兒,幫他做事倒是很不壞的。老斯卡根是在尤蘭的極北部,離胡斯埠的沙丘很遠——遠得不能再遠。但是這正合雨爾根的意思,因為他不願看見莫爾登和愛爾茜結婚:他們在幾個星期內就要舉行婚禮了。

    那個老漁人說,現在要離開這地方是一件傻事,因為雨爾根現在有了一個家,而且愛爾茜無疑是願意和他結婚的。

    雨爾根胡亂地回答了他幾句話;他的話裡究竟有什麼意思,誰也弄不清楚。不過老頭兒把愛爾茜帶來看他。她沒有說多少話,只說了這一句:

    「你現在有一個家了,你應該仔細考慮考慮。」

    於是雨爾根就考慮了很久。

    海裡的浪濤很大,而人心裡的浪濤卻更大。許多思想——堅強的和脆弱的思想——都集中到雨爾根的腦子裡來。他問愛爾茜:

    「如果莫爾登也有我這樣的一座屋子,你情願要誰呢?」

    「可是莫爾登沒有一座屋子呀,而且也不會有。」

    「不過我們假設他有一座屋子吧!」

    「嗯,那麼我當然就會跟莫爾登結婚了,因為我現在的心情就是這樣!不過人們不能只靠這生活呀。」

    雨爾根把這件事想了一整夜。他心上壓著一件東西——他自己也說不出一個道理來;但是他有一個思想,一個比喜愛愛爾茜還要強烈的思想。因此他就去找莫爾登。他所說的和所做的事情都是經過仔細考慮的。他以最優惠的條件把他的屋子租給了莫爾登。他自己則到海上去找工作,因為這是他的志願。愛爾茜聽到這事情的時候,就吻了他的嘴,因為她是最愛莫爾登的。

    大清早,雨爾根就動身走了。在他離開的頭一天晚上,夜深的時候,他想再去看莫爾登一次。於是他就去了。在沙丘上他碰到了那個老漁夫:他對他的遠行很不以為然。老頭兒說,「莫爾登的褲子裡一定縫有一個鴨嘴」(註:這句話不知源出何處,大概是與丹麥的民間故事有關。),因為所有的女孩子都愛他。雨爾根沒有注意這句話,只是說了聲再會,就直接到莫爾登所住的那座茅屋裡去了。他聽到裡面有人在大聲講話。莫爾登並非只是一個人在家。雨爾根猶豫了一會兒,因為他不願意再碰到愛爾茜。考慮了一番以後,他覺得最好還是不要聽到莫爾登再一次對他表示感謝,因此轉身就走了。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他就捆好背包,拿著飯盒子,沿著沙丘向海岸走去。這條路比那沉重的沙路容易走些,而且要短得多。他先到波烏堡附近的法爾特令去一次,因為那個養鱔魚的人就住在那兒——他曾經答應要去拜訪他一次。

    海是乾淨和蔚藍的;地上鋪滿了黑蚌殼和卵石——兒時的這些玩物在他腳下發出響聲。當他這樣向前走的時候,他的鼻孔裡忽然流出血來:這不過是一點意外的小事,然而小事可能有重大的意義。有好幾大滴血落到他的袖子上。他把血揩掉了,並且止住了流血。於是他覺得這點血流出來以後倒使頭腦舒服多了,清醒多了。沙子裡面開的矢車菊花。他折了一根梗子,把它插在帽子上。他要顯得快樂一點,因為他現在正要走到廣大的世界上去。——」走出大門,到海上去走一下!」正如那此小鱔魚說的。「當心壞人啦。他們叉住你們,剝掉你們的皮,把你們切成碎片,放在鍋裡炒!」他心裡一再想起這幾句話,不禁笑起來,因為他覺得他在這個世界上決不會吃虧——勇氣是一件很強的武器呀。

    他從西海走到尼松灣那個狹小的入口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他掉轉頭來,遠遠地看到兩個人牽著馬——後面還有許多人跟著——在匆忙地趕路。不過這不關他的事。

    渡船停在海的另一邊。雨爾根把它喊過來,於是他就登上去。不過他和船夫還沒有渡過一半路的時候,那些在後面趕路的人就大聲喊起來。他們以法律的名義在威脅著船夫。雨爾根不懂得其中的意義,不過他知道最好的辦法還是把船划回去。因此他就拿起一隻槳,把船划回來。船一靠岸,這幾個人就跳上來了。在他還沒有發覺以前,他們已經用繩子把他的手綁住了。

    「你得用命來抵償你的罪惡,」他們說,「幸而我們把你抓住了。」

    他是一個謀殺犯!這就是他所得到的罪名。人們發現莫爾登死了;他的脖子上插著一把刀子。頭天晚上很晚的時候,有一個漁人遇見雨爾根向莫爾登的屋子走去。人們知道,雨爾根在莫爾登面前舉起刀子,這並不是第一次。因此他一定就是謀殺犯;現在必須把他關起來。關人的地方是在林卻平,但是路很遠,而西風又正在向相反的方向吹。不過渡過這道海灣向斯卡龍去要不了半個鐘頭;從那兒到北佛斯堡去,只有幾里路。這兒有一座大建築物,外面有圍牆和壕溝。船上有一個人就是這幢房子的看守人的兄弟。這人說,他們可以暫時把雨爾根監禁在這房子的地窖裡。吉卜賽人朗-瑪加利曾經在這裡被囚禁過,一直到執行死刑的時候為止。

    雨爾根的辯白誰也不理。他襯衫上的幾滴血成了對他不利的證據。不過雨爾根知道自己是無罪的。他既然現在沒有機會來洗清自己,也就只好聽天由命了。

    這一行人馬上岸的地方,正是騎士布格的堡寨所在的處所。雨爾根在兒時最幸福的那四天裡,曾經和他的養父養母去參加宴會——入葬的宴會,途中在這兒經過。他現在又被牽著在草場上向北佛斯堡的那條老路走去。這兒的接骨木樹又開花了,高大的菩提樹在發出香氣。他彷彿覺得他離開這地方不過是昨天的事情。

    在這幢堅固的樓房的西廂,在高大的樓梯間的下面,有一條地道通到一個很低的、拱形圓頂的地窖。朗-瑪加利就是從這兒被押到刑場上去的。她曾經吃過五個小孩子的心:她有一種錯覺,認為如果她再多吃兩顆心的話,就可以隱身飛行,任何人都看不見她。地窖的牆上有一個狹小的通風眼,但是沒有玻璃。鮮花盛開的菩提樹無法把香氣送進來安慰他;這兒是陰暗的,充滿了霉味。這個囚牢裡只有一張木板床;但是「清白的良心是一個溫柔的枕頭」,因此雨爾根睡得很好。

    粗厚的木板門鎖上了,並且插上了鐵插銷。不過迷信中的小鬼可以從一個鑰匙孔鑽進高樓大廈,也能鑽進漁夫的茅屋,更能鑽進這兒來——雨爾根正在這兒坐著,想著朗-瑪加利和她的罪過。在她被處決的頭天晚上,她臨終的思想充滿了這整個的房間。雨爾根心中記起那些魔法——在古代,斯萬魏得爾老爺住在這兒的時候,有人曾經使用過它。大家都知道,吊橋上的看門狗,每天早晨總有人發現它被自己的鏈子吊在欄杆的外面。雨爾根一想起這些事,心裡就變得冰冷。不過這裡有一絲陽光射進他的心:這就是他對於盛開的接骨木樹和芬芳的菩提樹的記憶。

    他在這兒沒有囚禁多久,人們便把他移送到林卻平。在這兒,監禁的生活也是同樣艱苦。

    那個時代跟我們的時代不同。平民的日子非常艱苦。農人的房子和村莊都被貴族們拿去作為自己的新莊園,當時還沒有辦法制止這種行為。在這種制度下,貴族的馬車伕和平人成了地方官。他們有權可以因一點小事而判一個窮人的罪,使他喪失財產,戴著枷,受鞭打。這一類法官現在還能找得到幾位。在離京城和開明的、善意的政府較遠的尤蘭,法律仍然是常常被人濫用的。雨爾根的案子被拖下去了——這還算是不壞的呢。

    他在監牢裡是非常淒涼的——這在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他沒有犯罪而卻受到損害的痛苦——這就是他的命運!在這個世界上為什麼他該是這樣呢?他現在有時間來思索這個問題了。為什麼他有這樣的遭遇呢?「這只有在等待著我的那個『來生』裡才可以弄清楚。」當他住在那個窮苦漁人的茅屋裡的時候,這個信念就在他的心裡生了根。在西班牙的豪華生活和太陽光中,這個信念從來沒有在他父親的心裡照耀過;而現在在寒冷和黑暗中,卻成了他的一絲安慰之光——上帝的慈悲的一個標記,而這是永遠不會僕人的。

    春天的風暴開始了。只要風暴略微平靜一點,西海的呼嘯在內地許多英里路以外都可以聽到:它像幾百輛載重車子,在崎嶇不平的路上奔騰。雨爾根在監牢裡聽到這聲音——這對於他說來也算是寂寞生活中的一點變化。什麼古老的音樂也比不上這聲音可以直接引其他心裡的共鳴——這個呼嘯的、自由的海。你可以在它上面到世界各地去,乘風飛翔;你可以帶著你自己的房子,像蝸牛背著自己的殼一樣,又走到它上面去。即使在生疏的國家裡,一個人也永遠是在自己的家鄉。

    他靜聽著這深沉的呼嘯,他心中泛起了許多回憶——「自由!自由!哪怕你沒有鞋穿,哪怕你的衣服破爛,有自由你就是幸福的!」有時這種思想在他的心裡閃過,於是他就握著拳頭,向牆上打去。

    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一整年過去了。有一個惡棍——小偷尼爾斯,別名叫「馬販子」——也被抓進來了。這時情況才開始好轉;人們可以看出,雨爾根蒙受了多麼大的冤枉。那樁謀殺事件是在雨爾根離家後發生的。在頭一天的下午,小偷尼爾斯在林卻平灣附近一個農人開的啤酒店裡遇見了莫爾登。他們喝了幾杯酒——還不足以使任何人頭腦發昏,但卻足夠使莫爾登的舌頭放肆。他開始吹噓起來,說他得到了一幢房子,打算結婚。當尼爾斯問他打算到哪裡去弄錢的時候,莫爾登驕傲地拍拍衣袋。

    「錢在它應該在的地方,就在這兒,」他回答說。

    這種吹噓使他喪失了生命。他回到家裡來的時候,尼爾斯就在後面跟著他,用一把刀子刺進他的咽喉裡去,然後劫走了他身邊所有的錢。

    這件事情的詳細經過後來總算是水落石出了。就我們說來,我們只須知道雨爾根獲得了自由就夠了。不過他在牢獄和寒冷中整整受了一年罪,與所有的人斷絕來往,有什麼可以賠償他這種損失呢?是的,人們告訴他,說他能被宣告無罪已經是很幸運的了,他應該離去。市長給了他10個馬克,作為旅費,許多市民給他食物和平酒——世界上總算還有些好人!並非所有的人都是把你「叉住、剝皮、放在鍋裡炒」!不過最幸運的是:斯卡根的一個商人布洛涅——雨爾根一年以來就一直想去幫他工作——這時卻為了一件生意到林卻平來了。他聽到了這整個案情。這人有一個好心腸,他知道雨爾根吃過了許多苦頭,因此就想幫他一點忙,使他知道,世界上還有好人。

    從監獄裡走向自由,彷彿就是走向天國,走向同情和愛。他現在就要體驗到這種心情了。生命的酒並不完全是苦的:沒有一個好人會對他的同類倒出這麼多的苦酒,代表「愛」的上帝又怎麼會呢?

    「把過去的一切埋葬掉和忘記掉吧!」商人布洛涅說:「把過去的一年劃掉吧。我們可以把日曆燒掉。兩天以後,我們就可以到那親愛的、友善的、平和的斯卡根去。人們把它叫做一個脾氣的角落,然而它是一個溫暖的、有火爐的角落:它的窗子開向廣闊的世界。」

    這才算得是一次旅行呢!這等於又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從那陰冷的地牢中走向溫暖的太陽光!荒地上長滿了盛開的石楠和無數的花朵,牧羊的孩子坐在墳丘上吹著笛子——他自己用羊腿骨雕成的短笛。海市蜃樓,沙漠上的美麗的天空幻象,懸空的花園和搖動的森林都在他面前展露開來;空中奇異的漂流——人們把它叫做「趕著羊群的湖人」——也同樣地出現了。

    他們走過溫德爾(註:這是現在住在德國東部施普雷(Spree)流域的一個屬於斯拉夫系的民族,人口約15萬。在第六世紀他們是一個強大的民族,佔有德國和北歐廣大的地區。)人的土地,越過林姆灣,向斯卡根進發。留著長鬍子的人(註:指龍哥巴爾第這個民族,在意大利文裡是Longobardi,即「長鬍子的人」的意思。他們原住在德國和北歐,在第六世紀遷移到意大利。現在意大利的隆巴第省(Lombardia)就是他們過去的居留地。)——隆巴第人——就是從這兒遷移出去的。在那饑荒的歲月裡,國王斯尼奧下命令,要把所有的小孩和老人都殺掉,但是擁有廣大土地的那個貴族婦人甘巴魯克提議讓年輕的人離開這個國家。雨爾根是一個知識豐富的人,他知道這全部的故事。即使他沒有到過在阿爾卑斯山後面的隆巴第人的國度(註:指意大利。),他起碼也知道他們是個什麼樣子,因為他在童年時曾經到過西班牙的南部。他記起了那兒成堆的水果,鮮紅的石榴花,蜂窩似的大城市裡的嗡嗡聲、丁當聲和鐘聲。然而那究竟是最好的地方,而雨爾根的家鄉是在丹麥。

    最後他們到達了「溫德爾斯卡加」——這是斯卡根在古挪威和冰島文字中的名稱。那時老斯卡根、微斯特埠和奧斯特埠在沙丘和耕地之間,綿延許多英里路遠,一直到斯卡根灣的燈塔那兒。那時房屋和田莊和現在一樣,零零落落地散佈在被風吹到一起的沙丘之間。這是風和沙子在一起遊戲的沙漠,一塊充滿了刺耳的海鷗、海燕和野天鵝的叫聲的地方。在西南30多英里的地方,就是「高地」或老斯卡根。商人布洛涅就住在這兒,雨爾根也將要住在這兒。大房子都塗上了柏油,小屋子都有一個翻過來的船作為屋頂;豬圈是由破船的碎脾氣成的。這兒沒有籬笆,因為這兒的確也沒有什麼東西可圍。不過繩子上吊著長串的、切開的魚。它們掛得一層比一層高,在風中吹乾。整個海灘上堆滿了腐朽的鯡魚。這種魚在這兒是那麼多,網一下到海裡去就可以拖上成堆的魚。這種魚是太多了,漁人們得把它們扔回到海裡去,或堆在那兒腐爛。

    商人的妻子和女兒,甚至他的僕人,都興高采烈地來歡迎父親回來。大家握著手,閒談著,講許多事情,而那位女兒,她有多麼可愛的面孔和一對多麼美麗的眼睛啊!

    房子是寬大和舒適的。桌上擺出了許多盤魚——連國王都認為是美味的比目魚。這兒還有斯卡根葡萄園產的酒——這也就是說:海所產的酒,因為葡萄從海裡運到岸上來時,早就釀成酒了,並且也裝進酒桶和平裡去了。

    母親和女兒一知道雨爾根是什麼人、他無辜地受過多少苦難,她們就以更和善的態度來接待他;而女兒——美麗的克拉娜——她的一雙眼睛則是最和善的。雨爾根在老斯卡根算是找到了一個幸福的家。這對於他的心靈是有好處的——他已經受過苦痛的考驗,飲過能使心腸變硬或變軟的愛情的苦酒。雨爾根的一顆心不是軟的——它還年輕,還有空閒。三星期以後,克拉娜要乘船到挪威的克利斯蒂安桑得去拜訪一位姑母,要在那兒度過冬天。大家都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在她離開之前的那個星期天,大家都到教堂去參加聖餐禮。教堂是好寬大和壯麗的;它是蘇格蘭人和荷蘭人在許多世紀以前建造的,離開城市不太遠。當然它是有些頹敗了,那條通向它的深深地陷在沙裡的路是非常難走的。不過人們很願意忍受困難,走到神的屋子裡去,唱聖詩和聽講道。沙子沿著教堂的圍牆堆積起來,但是人們還沒有讓教堂的墳墓被它淹沒。

    這是林姆灣以北的一座最大的教堂。祭壇上的聖母馬利亞,頭上罩著一道金光,手中抱著年幼的耶穌,看起來真是栩栩如生。唱詩班所在的高壇上,刻著神聖的12使徒的像。壁上掛著斯卡根過去一些老市長和市府委員們的肖像,以及他們的圖章。宣講台也雕著花。太陽光耀地照進教堂裡來,照在發亮的銅蠟燭台上和圓屋頂下懸著的那個小船上,雨爾根覺得有一種神聖的、天真的感覺在籠罩著他的全身,跟他小時候站在一個華麗的西班牙教堂裡一樣。不過在這兒他體會到他是信徒中的一員。

    講道完畢以後,接著就是領聖餐(註:基督教的一種宗教儀式,教徒們領食少量的餅和酒,表示紀念耶穌。)的儀式。他和別人一道去領取麵包和酒。事情很湊巧,他恰恰是跪在克拉娜小姐的身邊。不過他的心是深深地想著上帝和這神聖的禮拜;只有當他站起來的時候,才注意到旁邊是什麼人。他看到她臉上滾下了眼淚。

    兩天以後她就動身到挪威去了。雨爾根在家裡做些雜活或出去捕魚,而且那時的魚多——比現在要多得多。魚在夜裡發出閃光,因此也就洩露出它們行動的方向。魴-在咆哮著,墨魚被捉住的時候在發出哀鳴。魚並不像人那樣沒有聲音。雨爾根比一般人更要沉默,把心事悶在心裡——但是有一天會爆發出來的。

    每個禮拜天,當他坐在教堂裡、望著祭壇上的聖母馬利亞的像的時候,他的視線也在克拉娜跪過的那塊地方停留一會兒。於是他就想起了她對他曾經是多麼溫柔。

    秋天帶著冰雹和冰雪到來了。水漫到斯卡根的街道上來,因為沙不能把水全部吸收進去。人們得在水裡走,甚至於還得坐船。風暴不斷地把船隻吹到那些危險的暗礁上撞壞。暴風和飛沙襲來,把房子都埋掉了,居民只有從煙囪裡爬出來。但這並不是稀有的事情。屋子裡是舒適和愉快的。泥炭和破船的木片燒得辟啪地響起來;商人布洛涅高聲地朗讀著一本舊的編年史。他讀著丹麥王子漢姆雷特怎樣從英國到來,怎樣在波烏堡登陸作戰。他的墳墓就在拉姆,離那個養鱔魚的人所住的地方只不過幾十英里路遠。數以百計的古代戰士的墳墓,散佈在荒地上,像一個寬廣的教堂墓地。商人布洛涅就親自到漢姆雷特的墓地去看過。大家都談論著關於那遠古的時代、鄰居們、英格蘭和蘇格蘭的事情。雨爾根也唱著那支關於《英國的王子》的歌,關於那條華貴的船和它的裝備:

    金葉貼滿了船頭和船尾,

    船身上寫著上帝的教誨。

    這是船頭畫幅裡的情景:

    王子在擁抱著他的戀人。

    雨爾根唱這支歌的時候非常激動,眼睛裡射出亮光,他的眼睛生下來就是烏黑的,因而顯得特別明亮。

    屋子裡有人讀書,有人歌唱,生活也很富裕,甚至家裡的動物也過著這樣的家庭生活。鐵架上的白盤子發著亮光;天花板上掛著香腸、火腿和豐饒的冬天食物。這種情況,在尤蘭西部海岸的許多富裕的田莊裡現在還可以看到:豐富的食物、漂亮的房間、機智和聰明的幽默感。在我們這個時代,這一切都恢復過來了;像在阿拉伯人的帳篷裡一樣,人們都非常好客。

    自從他兒時參加過那四天的入葬禮的宴會以後,雨爾根再也沒有過過這樣愉快的日子;然而克拉娜卻不在這兒,她只有在思想和談話中存在。

    四月間有一條船要開到挪威去,雨爾根也得一同去。他的心情非常好,精神也愉快,所以布洛涅太太說,看到他一眼也是舒服的。

    「看你一眼也是同樣的高興啦,」那個老商人說。「雨爾根使冬天的夜晚變得活潑,也使得你變得活潑!你今年變得年輕了,你顯得健康、美麗。不過你早就是微堡的一個最美麗的姑娘呀——這是一個極高的評價,因為我早就知道微堡的姑娘們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兒。」

    這話對雨爾根不適當,因此他不表示意見。他心中在想著一位斯卡根的姑娘。他現在要駕著船去看這位姑娘了。船將要在克利斯蒂安桑得港下錨。不到半天的時間,一陣順風就要把他吹到那兒去了。

    有一天早晨,商人布洛涅到離老斯卡根很遠、在港汊附近的燈塔那兒去。信號火早已滅了;當他爬上燈塔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得很高。沙灘伸到水裡去有幾十英里遠。在沙灘外邊,這天有許多船隻出現。在這些船中他從望遠鏡裡認出了他自己的船「加倫-布洛涅」號。是的,它正在開過來。雨爾根和克拉娜都在船上。就他們看來,斯卡根的教堂塔樓和燈塔就像藍色的水上漂浮著的一隻蒼鷺和一隻天鵝。克拉娜坐在甲板上,看到沙丘遠遠地露出地面:如果風向不變的話,她可能在一點鐘以內就要到家。他們是這麼接近家和快樂——但同時又是這麼接近死和死的恐怖。

    船上有一塊板子鬆了,水在湧進來。他們忙著塞漏洞和抽水,收下帆,同時升起了求救的信號旗。但是他們離岸仍然有10多里路程。他們看得見一些漁船,但是仍然和它們相距很遠。風正在向岸吹,潮水也對他們有利;但是已經來不及了,船在向下沉。雨爾根伸出右手,抱著克拉娜。

    當他喊著上帝的名字和她一起跳進水裡去的時候,她是用怎樣的視線在注視著他啊!她大叫了一聲,但是仍然感到安全,因為他決不會讓她沉下去的。

    在這恐怖和危險的時刻,雨爾根體會到了那支古老的歌中的字句:

    這是船頭畫幅裡的情景:

    王子在擁抱著他的戀人。

    他是一個游泳的能手,現在這對他很有用了。他用一隻手和雙腳劃著水,用另一隻手緊緊地抱著這年輕的姑娘。他在浪濤上浮著,踩著水,使用他知道的一切技術,希望能保持足夠的力量而到達岸邊。他聽到克拉娜發出一聲歎息,覺著她身上起了一陣痙攣,於是他便更牢牢地抱住她。海水向他們身上打來,浪花把他們托起,水是那麼深,那麼透明,在轉眼之間他似乎看見一群青花魚在下面發出閃光——這也許就是「海有怪獸」(註:原文是leviathan。《聖經》中敘述為象徵邪惡的海中怪獸。見《舊約全書-約伯記》第41章。),要來吞噬他們。雲塊在海上撒下陰影,然後耀眼的陽光又射出來了。驚叫著的鳥兒,成群地在他頭上飛過去。在水上浮著的、昏睡的胖野鴨惶恐地在這位游泳家面前突然起飛。他覺得他的氣力在慢慢地衰竭下來。他離岸還有好幾錨鏈長的距離;這時有一隻船影影綽綽駛近來救援他們。不過在水底下——他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有一個白色的動物在注視著他們;當一股浪花把他托起來的時候,這動物就更向他逼近來:他感到一陣壓力,於是周圍便變得漆黑,一切東西都從他的視線中消逝了。

    沙灘上有一條被海浪沖上來的破船。那個白色的「破浪神」(註:這是一個木雕的人像,一般安在船頭,古時的水手迷信它可以「破浪」,使船容易向前行駛。)倒在一個錨上;錨的鐵鉤微微地露出水面。雨爾根碰到它,而浪濤更以加倍的力量推著他向它撞去。他昏過去了,跟他的重負同時一起下沉。接著襲來第二股浪濤,他和這位年輕的姑娘又被托了起來。

    漁人們撈其他們,把他們抬到船裡去;血從雨爾根的臉上流下來,他好像是死了一樣,但是他仍然緊緊地抱著這位姑娘,大家只有使出很大的氣力才能把她從他的懷抱中拉開。克拉娜躺在船裡,面色慘白,沒有生命的氣息。船現在正向岸邊劃去。

    他們用盡一切辦法來使克拉娜復甦;然而她已經死了!他一直是抱著一具死屍在水上游泳,為這個死人而把他自己弄得精氣力竭。

    雨爾根仍然在呼吸。漁人們把他抬到沙丘上最近的一座屋子裡去。這兒只有一位類似外科醫生的人,雖然他同時還是一個鐵匠和雜貨商人。他把雨爾根的傷裹好,以便等到第二天到叔林鎮上去找一個醫生。

    病人的腦子受了重傷。他在昏迷不醒中發出狂叫。但是在第三天,他倒下了,像昏睡過去了一樣。他的生命好像是掛在一根線上,而這根線,據醫生的說法,還不如讓它斷掉的好——這是人們對於雨爾根所能做出的最好的希望。

    「我們祈求上帝趕快把他接去吧;他決不會再是一個正常的人!」

    不過生命卻不離開他——那根線並不斷,可是他的記憶卻斷了:他的一切理智的聯繫都被切斷了。最可怕的是:他仍然有一個活著的身體——一個又要恢復健康的身體。

    雨爾根住在商人布洛涅的家裡。

    「他是為了救我們的孩子才得了病的,」老頭子說;「現在他要算是我們的兒子了。」

    人們把雨爾根叫做白癡;然而這不是一個恰當的名詞。他只是像一把鬆了弦的琴,再也發不出聲音罷了。這些琴弦只偶然間緊張起來,發出一點聲音:幾支舊曲子,幾個老調子;畫面展開了,但馬上又籠罩了煙霧;於是他又坐著呆呆地朝前面望,一點思想也沒有。我們可以相信,他並沒有感到痛苦,但是他烏黑的眼睛失去了光彩,看起來像模糊的黑色玻璃。

    「可憐的白癡雨爾根!」大家說。

    他,從他的母親的懷裡出生以後,本來是注定要享受豐富的幸福的人間生活的,因而對他說來,如果他還盼望或相信來世能有更好的生活,那末他簡直是「傲慢,可怕地狂妄」了。難道他心靈中的一切力量都已經喪失了嗎?他的命運現在只是一連串艱難的日子、痛苦和失望。他像一個美麗的花根,被人從土壤裡拔出來,扔在沙子上,聽其它腐爛下去。不過,難道依著上帝的形象造成的人只能有這點價值嗎?難道一切都是由命運在那兒作祟嗎?不是的,對於他所受過的苦難和他所損失掉的東西,博愛的上帝一定會在來生給他報償的。「上帝對一切人都好;他的工作充滿了仁慈。」這是大衛《聖詩集》中的話語。這商人的年老而虔誠的妻子,以耐心和希望,把這句話念出來。她心中只祈求上帝早點把雨爾根召回去,使他能走進上帝的「慈悲世界」和永恆的生活中去。

    教堂墓地的牆快要被沙子埋掉了;克拉娜就葬在這個墓地裡。雨爾根似乎一點也不知道這件事情——這不屬於他的思想範圍,因為他的思想只包括過去的一些片斷。每個禮拜天他和一家人去做禮拜,但他只靜靜地坐在教堂裡發呆。有一天正在唱聖詩的時候,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他的眼睛閃著光,注視著那個祭壇,注視著他和死去的女朋友曾經多次在一起跪過的那塊地方。他喊出她的名字來,他的面色慘白,眼淚沿著臉頰流下來。

    人們把他扶出教堂。他對大家說,他的心情很好,他並不覺得有什麼毛病。上帝所給予他的考驗與遺棄,他全記不得了——而上帝,我們的造物主,是聰明、仁愛的,誰能對他懷疑呢?我們的心,我們的理智都承認這一點,《聖經》也證實這一點:「他的工作充滿了仁慈。」

    在西班牙,溫暖的微風吹到摩爾人的清真寺圓頂上,吹過橙子樹和月桂樹;處處是歌聲和響板聲。就在這兒,有一位沒有孩子的老人、一個最富有的商人,坐在一幢華麗的房子裡。這時有許多孩子拿著火把和平動著的妻子在街上遊行過去了。這時老頭子真願意拿出大量財富再找回他的女兒:他的女兒,或者女兒的孩子——這孩子可能從來就沒有見過這個世界的陽光,因而也不能走進永恆的天國。「可憐的孩子!」

    是的,可憐的孩子!他的確是一個孩子,雖然他已經有30歲了——這就是老斯卡根的雨爾根的年齡。

    流沙把教堂墓地的墳墓全都蓋滿了,蓋到牆頂那麼高。雖然如此,死者還得在這兒和比他們先逝去的親族或親愛的人葬在一起。商人布洛涅和他的妻子,現在就跟他們的孩子一道,躺在這白沙的下面。

    現在是春天了——是暴風雨的季節。沙上的沙丘粒飛到空中,形成煙霧;海上翻出洶湧的浪濤;鳥兒像暴風中的雲塊一樣,成群地在沙丘上盤旋和尖叫。在沿著斯卡根港汊到胡斯埠沙丘的這條海岸線上,船隻接二連三地觸到礁上出了事。

    有一天下午雨爾根單獨地坐在房間裡,他的頭腦忽然似乎清醒起來;他有一種不安的感覺——這種感覺,在他小時候,常常驅使他走到荒地和沙丘之間去。

    「回家啊!回家啊!」他說。誰也沒有聽到他。他走出屋子,向沙丘走去。沙子和石子吹到他的臉上來,在他的周圍打旋。他向教堂走,沙子堆到牆上來,快要蓋住窗子的一半了。可是門口的積沙被鏟掉了,因此教堂的入口是敞開的。雨爾根走進去。

    風暴在斯卡根鎮上呼嘯。這樣的風暴,這樣可怕的天氣,人們記憶中從來不曾有過。但是雨爾根是在上帝的屋子裡。當外面正是黑夜的時候,他的靈魂裡就現出了一線光明——一線永遠不滅的光明。他覺得,壓在他頭上的那塊沉重的石頭現在爆裂了。他彷彿聽到了風琴的聲音——不過這只是風暴和海的呼嘯。他在一個座位上坐下來。看啊,蠟燭一根接著一根地點起來了。這兒現在出現了一種華麗的景象,像他在西班牙所看到的一樣。市府老參議員們和市長們的肖像現在都有了生命。他們從掛過許多世紀的牆上走下來,坐到唱詩班的席位上去。教堂的大門和小門都自動打開了;所有的死人,穿著他們生前那個時代的節日衣服,在悅耳的音樂聲中走進來了,在凳子上坐下來了。於是聖詩的歌聲,像洶湧的浪濤一樣,洪亮地唱起來了。住在胡斯埠的沙丘上的他的養父養母都來了;商人布洛涅和他的妻子也來了;在他們的旁邊、緊貼著雨爾根,坐著他們和善的、美麗的女兒。她把手向雨爾根伸來,他們一起走向祭壇:他們曾經在這兒一起跪過。牧師把他們的手拉到一起,把他們結為愛情的終身伴侶。於是喇叭聲響起來了——悅耳得像一個充滿了歡樂和平望的小孩子的聲音。它擴大成為風琴聲,最後變成充滿了洪亮的高貴的音色所組成的暴風雨,使人聽到非常愉快,然而它卻是強烈得足夠打碎墳上的石頭。

    掛在唱詩班席位頂上的那隻小船,這時落到他們兩人面前來了。它變得非常龐大和美麗;它有綢子做的帆和鍍金的帆桁:它的錨是赤金的,每一根纜索,像那支古老的歌中所說的,是「摻雜著生絲」。這對新婚夫婦走上這條船,所有做禮拜的人也跟著他們一起走上來,因為大家在這兒都有自己的位置和快樂。教堂的牆壁和拱門,像接骨木樹和芬芳的菩提樹一樣,都開出花來了;它們的枝葉在搖動著,散發出一種清涼的香氣;於是它們彎下來,向兩邊分開;這時船就拋錨,在中間開過去,開向大海,開向天空;教堂裡的每一根蠟燭是一顆星,風吹出一首聖詩的調子,於是大家便跟著風一起唱:

    「在愛情中走向快樂!——任何生命都不會滅亡!永遠的幸福!哈利路亞!」

    這也是雨爾根在這個世界裡所說的最後的話。連接著不滅的靈魂的那根線現在斷了;這個陰暗的教堂裡現在只有一具死屍——風暴在它的周圍呼嘯,用散沙把它掩蓋住。

    第二天早晨是禮拜天;教徒和牧師都來做禮拜。到教堂去的那條路是很難走的,在沙子上幾乎無法通過。當他們最後到來的時候,教堂的入口已經高高地堆起了一座沙丘。牧師念了一個簡短的禱告,說:上帝把自己的屋子的門封了,大家可以走開,到別的地方去建立一座新的教堂。

    於是他們唱了一首聖詩,然後就都回到自己的家裡去。在斯卡根這個鎮上,雨爾根已經不見了;即使在沙丘上人們也找不到他。據說滾到沙灘上來的洶湧的浪濤把他捲走了。

    他的屍體被埋在一個最大的石棺——教堂——裡面。在風暴中,上帝親手用土把他的棺材蓋住;大堆的沙子壓到那上面,現在仍然壓在那上面。

    飛沙把那些拱形圓頂都蓋住了。教堂上現在長滿了山楂和玫瑰樹;行人現在可以在那上面散步,一直走到冒出沙土的那座教堂塔樓。這座塔樓像一塊巨大的墓碑,在附近十多里地都望得見。任何皇帝都不會有這樣漂亮的墓碑!誰也不來攪亂死者的安息,因為在此以前誰也不知道有這件事情:這個故事是沙丘間的風暴對我唱出來的——

    (1860年)

    這個故事最先發表在1860年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話和故事集》第一卷第四部。這個故事與《柳樹下的夢》、《依卜和克麗斯玎》和《老單身漢的睡帽》,在情節、感情和氣氛方面有很多相似之處——都是天真無邪的真摯愛情,在人生的坎坷之路上最後發展成為悲劇,調子是低沉的。這就不得不使人聯想起安徒生本人一生在愛情上的遭遇。但他不願意使讀者感到過於哀傷,所以他就照例求助於上帝,使他老人家動用他的慈悲,把人間的悲哀轉化成為「幸福」——當然是虛無縹緲幻想中的「幸福」,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她把手向雨爾根伸來,他們一起走向祭壇:他們曾經在這兒跪過。牧師把他們的手拉到一起,把他們結為愛情的終身伴侶。

    「關於這篇故事安徒生在他1869年出版的《故事全集》中寫道:「我發現這裡(即安徒生當時訪問過的斯卡根和尤特蘭西海岸)的太自然和生活習俗很美。它們成為溶進我的創作中的思想基礎。這些思想長期縈繞在我的腦際。它們源於我和丹麥詩人奧倫施拉格的一次談話。他的話在我年輕的心裡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過那時我的理解只停留在字面上,不像現在這樣清楚。我們談到『永恆』的問題,奧倫施拉格問:『你為什麼那樣有把握,認為此生以後還有另一個生命?』我向他肯定,我完全相信這一點,根據是上帝的大公無私。不過我對他講的時候,我使用了不恰當的字眼:『這是人的要求』。」

    「於是他繼續說:『你敢於要求永恆的生命,不覺得僭越麼?上帝不是在此生已經給了你無限的恩惠麼?我知道上帝已經給了我深厚的恩惠。當我死時閉上眼睛的當兒,我將懷著感激的心情向他祈禱,感謝他。如果他還要給我一個新的、永恆的生命,我將作為一項新的無限深廣的恩典來接收它。』我說:『你很容易說這樣的話,在這個世界上上帝給你的賜予已經不少了,我也可以這樣說。不過想想看,在這個世界上活著的許多人,卻不能這樣說——許多人身體有病,神智不健全,在最悲痛的情況下過日子,憂傷和平困一直伴隨著他們。為什麼他們要這樣受難呢?為什麼我們的份額是如此不平等呢?這是極錯誤的,而上帝就不應該做錯誤的事!因此上帝得作出補償。他將作出我們所做不到的事:他將給我們永恆的生命!』這番談話就使我產生了寫《沙丘的故事》的動機」。

    這番談話說明了安徒生的上帝觀,也說明了他的苦悶:他無法解釋他自己的生存——特別是他在愛情上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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