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解 放(1950∼1957) 八、霓虹燈下的哨兵 文 / 國亞
一九五三年以後,我父親隨部隊先後移防廣州、武漢等大城市,成了一名「霓虹燈下的哨兵」。他們剛到廣州時,廣州附近的反革命分子尚未完全肅清,上街時需要配槍。而一些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和匪徒,經常埋伏在城郊的甘蔗地裡,謀殺單個外出的解放軍戰士並搶奪武器。匪徒們一般採取的作案方式是:從背後串出用鐮刀割斷喉嚨,殺人搶槍後就逃走,等到屍體被發現時也不知道是誰幹的。在接連發生了幾次針對單個戰士的謀殺搶槍事件以後,部隊裡有了命令:不允許戰士單獨到郊外去;如果需要執行任務,必須三人以上同行。
在漢口時父親住在漢口鄱陽路一帶,辦公地點就在江漢路上一座原銀行的大樓內。父親在武漢期間,恰逢一九五四年長江流域大洪水。從四月份開始到秋初幾乎天天下雨,以至於父親對武漢這個「火爐」城市完全沒有熱的印象。在夏季連下幾場暴雨後,長江水位超過了漢口地面好幾米,比歷史最高的一九三一年還要高一米多。當時叔叔放了暑假,從河南來武漢找父親和大伯玩,火車到了孝感以後,前面幾十公里的鐵路、田野全都淪為澤國,只得坐輪船到漢口。那時武漢的長江大堤還是土製的,被洪水浸泡久了存在垮堤危險,我父親作為一名軍人,兩個月時間裡和戰友們一起,日夜守護在大堤上排查險情。由於上游分洪措施得力,到了那年十月洪水退去,漢口和武昌都得以保全。
當時在這些大城市裡,還殘存著舞廳、夜總會等「資產階級醉生夢死的場所」。有一次父親跟隨一位首長逛街,這首長是農民出身,進城不久,對大城市有一種強烈的好奇心,因此走進到一個夜總會裡。穿著公安部隊軍裝的他們一進入夜總會就引起了驚慌:舞也不跳了,歌女也不唱了,樂隊也停止了演奏,都老老實實地低著頭一動不動。首長見狀,連忙小聲對父親說:走吧,人家都怕咱們呢!
漸漸地交誼舞開始流行起來,全國上至中南海、人民大會堂,下至機關、學校、部隊,到處都在辦舞會。剛剛進城沒多久的部隊官兵都在學跳舞。父親所在部隊一位首長也迷上了跳舞,由於他的老伴是個「解放腳」(「注」「解放腳」指舊社會婦女纏足,中途放足,因此足部有些畸形),沒辦法跳,於是他就找女文工團員做舞伴。他老伴怕他被狐狸精迷住了,就私下找到父親作探子,每天監視首長和哪個文工團員跳了舞,說了些什麼,有什麼異常情況。
武漢公安總隊第一任司令員名叫張德發,是個正師級老革命,年紀並不很大。進了城之後,他與一個資本家的小姨子結婚。後來,他逐漸走上了貪贓枉法、官商勾結的道路。張德發最大的罪行,就是不請示上級挪用公款與資本家做生意,結果全賠進去了,「三反」中,被定為「蛻化變質分子」槍斃了。二○○三年,中央電視台放電視劇《江山》,我父親看了以後,對裡面的情節和人物總是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那一段時間,正是大力提倡「社會主義大家庭」友誼的時期,來自蘇聯、東歐和朝鮮等社會主義國家的客人很多,文藝演出接連不斷。我父親喜歡文學藝術,每場必看,在武漢看了蘇聯紅軍亞歷山德羅夫紅旗歌舞團、朝鮮人民軍藝術團、匈牙利歌舞團、波蘭瑪佐夫捨歌舞團(「注」瑪佐夫捨是波蘭地名,位於現波蘭共和國中部地區,該地區以民間舞蹈「瑪祖卡」聞名於世)、烏克蘭小白樺藝術團和東德警察藝術團的演出。蘇軍紅旗歌舞團是蘇軍藝術水平最高的文藝團體,演出時盛況空前。其演奏的曲目中,給人印象最深的是《神聖的戰爭》和《太陽落山》這兩首歌。當時父親有一位戰友,看完演出後激動不已,說聽這兩首歌時「渾身起雞皮疙瘩」,父親聽後大笑:「起雞皮疙瘩可是個貶義詞啊。」那位戰友連忙爭辯,說:「哪裡呀,我這是激動,從來沒聽過這麼震撼人心的歌!」朝鮮人民軍藝術團水平則比蘇軍歌舞團差遠了,父親只記住了他們那個報幕員,報幕時嘴裡發出「歐窮空龍……」之類難聽的喉音,演出內容全記不住了。東德警察藝術團來了四個人,當時穿的衣服跟納粹的還有點像,肩章如同銀色的麻花一樣,全是吹銅管樂的。來自貝多芬和巴赫故鄉的藝術家們確實不同凡響,銅管樂吹得如同絃樂一樣柔和,在中國演出了很多場次,當時招待得相當豐盛。可能是因為當時東德正處於戰後重建階段,生活過於艱苦,那四個東德警察後來竟然不想走了,堅決要求到中國的各大城市、大廠礦、甚至農村去做常年巡迴演出。
一九五五年,部隊開始實行軍銜制,父親被評為準尉軍銜,我們家以前曾有一張他當時的照片,穿著嶄新的蘇式軍服,胸前別著紀念章,顯得英姿勃勃。可惜後來搬了好幾次家,那張照片找不到了。年輕的父親有文藝的天賦,什麼樂器拿來一學就會,又非常勤奮刻苦,無論鍵盤樂、絃樂都很精通。後來,父親在部隊文工團幹過一段時間,而他的手風琴獨奏《東方紅》還曾經在電台播出。有一年元旦,在武漢璇宮飯店(「注」位於今武漢市漢口江漢路)召開了來華專家聯歡會,部隊派父親他們幾個為來華的蘇聯和其他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專家們助興。聯歡會上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一片團結友誼的氣氛。
在武漢時,我的父親還看了一部西班牙電影《黑帆》,講的是西班牙宗教改革時,新教和舊教之間教派衝突的事情。電影的一些情節至今他還記得清清楚楚:信仰新教的和信仰舊教的勢同水火,各自手挽著手組成隊伍大打出手;抓住「異端」教派的人以後,就把這些人綁在鐵柱上燒成焦碳……看完這部電影以後很久,父親一直想不明白這部電影在講什麼意思:裡面的人都是天主教徒,幹嗎非要爭得你死我活?為什麼一定要用如此殘酷的方式懲罰那些異端?這些疑問困惑了我父親很久,直到十幾年後的文化大革命期間,他看到電影中的情節在中國各地街頭一點都不走樣地上演時,才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