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十六章 (2) 文 / 許春樵
齊立言覺得自己就是寒露中的蟲子,他在反覆穿越黑暗和光亮的過程中,又覺得自己像是李山成半夜出門偷割電線的小偷,心情比天空還要黯淡。小馮並排與他蹬著車,他問齊立言:「大哥,聽說買菜有不少油水,我們都是剛來的,不能撈得太多,你說呢?」齊立言歪過腦袋瞪了他一眼:「你小小年紀,就想吃裡扒外,沒蹲過拘留所吧?」小馮說沒有,少撈一點沒事,要是一點都撈不到,起這麼早吃這麼大苦頭就划不來了。齊立言說我姓什麼你知道嗎,小馮說姓齊呀,齊立言說酒樓老闆姓什麼你知道嗎,小馮不說話了。齊立言說我是齊總的親弟弟,我能坑我哥嗎。小馮停下車,很懷疑地看著齊立言:「不可能,齊總的親弟弟會吃這麼大苦頭一大早出來買菜?」齊立言用腳踹了一下小馮三輪車的橡膠輪子:「吃這麼大苦頭,是來監督你的。你要是不老實的話,不是讓你滾蛋那麼簡單的,我會把你送進拘留所吃八大兩。」小馮打起了馬虎眼:「我聽人家說過,賣肉的不如採購的,跟你鬧著玩的,你還當真呀,反正我沒幹過撈油水的事。」此後,小馮老實得就像齊立言的隨從保鏢,讓他向東不敢向西。
滿滿兩車菜拉回來的時候,天就亮了,柳陽湖湖面上的漁船星星點點地飄浮在秋風中,等到太陽升起來,陽光照亮了白色的船帆,霧就在船帆的後面漸漸地散盡了,湖面上的水腥味一陣陣地撲過來,他想起祖父當年夜渡柳陽湖後走上碼頭的某一個清晨。齊立言卸完菜,手裡拎一條毛巾跑到湖邊的青石碼頭上用冷水洗臉,他感受到了自己臉上生命的氣息在冷熱不均裡裊裊如煙,於是他就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煙來,猛吸幾口,疲勞消失了。新的一天和新的空氣最先被他摟在懷中,這種感覺很好。
王韻玲八點半左右到酒樓上班,她驗收好了採購來的蔬菜魚蝦的數量和質量,確認後在採購單上簽字並交到後堂雜物間,海鮮由專門的銷售公司配送,豬牛羊肉、野鴨、野兔、野雞、香煙、酒水這些核心採購是由王韻玲親自去買,她上班後跟司機去鄉下的養殖場拉回來就行了,不需要起早貪黑。所以早上來看到齊立言像從戰場上打仗回來的樣子,就悄悄地對他說:「走,我請你到荷葉街吃一碗餛飩去!」
齊立言說在酒樓已經喝過稀飯了,王韻玲說稀飯哪能吃飽呢,齊立言說:「我欠你五千塊錢還沒還呢,哪能再讓你請我吃早點喲。」王韻玲說:「有朝一日你會連本帶息還我的。」齊立言說:「我可不是錢輝,不敢誇這個海口。」想起錢輝,他的腦袋就像重重地挨了一拳一樣,很疼。
「現在我是你領導,齊總要你必須服從我,跟我走!」王韻玲拉著齊立言就走了。小馮在後面很好奇地看著這拉拉扯扯的場景,嚷道:「你們幹嗎去?」
王韻玲和齊立言沒有理睬,兩人急匆匆地鑽進了巷子的深處。齊立言感覺像一次私奔。
喝下了一碗餛飩,齊立言鼻尖上被黑胡椒辣出了一層細汗,他抹了一把鼻子,問王韻玲:「我是一個別人躲都躲不及的窮光蛋,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王韻玲王顧左右而言他:「不就是希望你在我手下好好幹活嘛!」
齊立言知道王韻玲故意避重就輕地說話,也就順水推舟將錯就錯地往下說:「你是怕我篡黨奪權吧?」
王韻玲推了他一把:「去你的!你是想篡你哥的黨,奪你哥的權,你以為我是傻子。」
齊立言將眼鏡扶穩,四隻眼睛一起咬住王韻玲:「我看你像一個特務。」
王韻玲說:「你才是特務呢!」
齊立言很快跟酒樓上下都混熟了,知道是齊總的弟弟,大伙在為他干苦力而納悶的同時,對他也就多了一份客氣,後堂大廚丁仁寶就不止一次地對他說:「兄弟,你幹這個活,屈才了。」齊立言問怎麼屈才了,丁仁寶說是從齊立言眼鏡的鏡片上來判斷的,所以也沒什麼道理,反正戴眼鏡的人是不該蹬三輪起早買菜的。齊立言聽了這些話心裡很受用,他給丁仁寶塞過去一支煙:「丁師傅,我知道你是從揚州請來的國家特級廚師,大名鼎鼎,我跟你學做廚師,你可收我這個徒弟?」丁仁寶在接受了一支香煙賄賂後,爽快地說:「只要你哥齊總答應,你這個徒弟我是收定了,不過當廚師就是當到聯合國去,也只能是聯合國的伙夫,沒地位的。」但憑著跟丁仁寶的關係,齊立言將後堂和菜品的製作程序摸了個一清二楚,至於大堂經理柳曉霞,雖說她知道齊立功對老三很看不慣,但礙於情面,對於齊立言小學生一樣的提問,從包廂格局到上菜順序和間隔的時間,她總是有問必答。門僮、迎賓、保安、服務員、吧檯、廚師,酒樓的五臟六腑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就被齊立言摸了個一清二楚,而且他還看出了天德酒樓裡潛伏的危機,停車場是主要問題,但不是核心問題,核心問題是酒樓沒有活力,除了裝修開業推出幾道御膳喧嘩一時外,菜品一成不變,缺少新品,而且除了維揚菜,酒樓閉關鎖國,對川菜、粵菜、杭幫菜、徽菜等一律拒絕。再好的菜吃多了都會膩味,在一個口味和思想都已經走向多元化的年代,天德酒樓就像這幢建築本身一樣古老而守舊,並正在一天天地下沉。而且酒樓裡服務員的服裝也很不得體,藍衣服配白襯衫,像是銀行職員一樣整潔而刻板,與清代酒樓的風格格格不入,為什麼不改成旗袍呢?所有這些問題,他不想對大哥齊立功說,說了也是白說,因為齊立功從來就沒覺得齊立言還能有什麼新點子,他不過是一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
一段日子過後,齊立功將齊立言叫到自己的那間擺滿了假冒古代傢俱的辦公室,他扔了一支煙給齊立言,情緒飽滿地說:「王韻玲說你表現不錯,很賣力,看來收破爛鍛煉了你吃苦耐勞的精神,雖說弄了個土頭灰臉的,但能踏實做事,也算是沒白幹。我跟小王說了,把你的工作調換一下,處理採購部的內務,起早買菜的事由剛招來的小汪頂上去。」齊立言從口袋裡掏出火柴先給大哥點上火,然後依照大哥所期待的形象很老實地說:「謝謝大哥!」齊立功站起來拍了拍他鬆軟的肩膀:「你什麼時候學會客氣了?」這句話看似表揚實為嘲諷,齊立言一臉尷尬。
王韻玲有些後悔在齊立功面前說齊立言的好話,不是她主動說的,是齊立功問起了齊立言的表現,她才添油加醋地將齊立言隆重地表揚了一番,可對齊立言的獎賞和調換崗位使得王韻玲引火上身,極其被動。
齊立言不需要起早去菜場買菜,他可以在荷葉街老屋睡到八點半來上班,睡好覺後臉上青黃不接的氣色消退了,氣色恢復了正常的齊立言負責處理採購回來的野雞、野兔、野鴨。
每個星期王韻玲要去湖濱鄉大自然養殖場拉一車活蹦亂跳的野味回來,而這些野雞、野兔、野鴨全都是人工飼養的,它們無所事事地關在籠子裡飽食終日,野外三四年才能長到兩三斤,可無需覓食之勞的這些人工野味在吞食了加入大量化學添加劑和激素的食物後,三四個月就可以出籠上市了,它們不僅野性全無,而且高科技飼料改變了肉質,甚至沒有家養的雞鴨鮮美,但經過酒樓廚師們加入味精、花椒、茴香、桂皮、紅椒之後,就以正宗的野味端上了餐桌,一伸筷子,見野味瘦腳、小頭、肉緊,塞到嘴裡一嚼,果然鮮美獨特,就大聲對賓朋說:「貨真價實的柳陽湖野味,野外獵來的,喏,槍子都磕到牙了。」於是吐出嘴裡的一粒獵槍霰彈鐵砂子,這些鐵砂子就如同法庭上確鑿的證據證明了野味們在野外的一次狩獵中死於非命。食客們群情高漲,筷子伸向野味殘肢斷腿的頻率由此加快,他們每吃到一粒鐵砂子都興奮無比,並言過其實地說野味就是好吃。家花沒有野花香,家禽沒有野禽貴,這都是常識了,天德酒樓裡野味從前清道光年間就有了,由於食客一直追捧,價格也高得驚人,一盤紅燒野鴨六十八塊,而一盤紅燒家鴨只要十八塊錢,高出將近四倍。可這些人工飼養的野味的收購價只有普通家禽的兩倍不到,酒樓的暴利的就是這樣賺來的。
齊立言調換崗位的第一天,王韻玲交給他一支長筒獵槍,齊立言愣住了:「你這是幹什麼,讓我去殺人?我可是進過拘留所的人,那裡面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
王韻玲將他帶到酒樓後面緊挨著後堂操作間的一個圍起來的狹長的過道裡,裡面關押著一兩百隻野雞、野兔、野鴨,她指著面前一大群神色恐懼的野味們對他說:「將他們統統用獵槍打死。」
齊立言很疑惑地問道:「你這不是讓我當劊子手嘛,為什麼不宰殺,而要用槍打?」
王韻玲說:「兩百多隻,逐一宰殺太麻煩,而且宰殺放了血後,味道就不鮮美了。」當初齊立功就是這樣對她解釋的。
齊立言有些猶豫地說:「這太殘忍了,我還是去買菜吧。」
王韻玲拉下臉說:「你的工種已經調換過了,我是你的上司,這是命令,你必須服從!」
齊立言在戰戰兢兢中端起獵槍,手不停地抖動著,王韻玲緩和語氣,安慰他說:「別怕,第一次有點緊張在所難免,往後就會像你抽煙一樣平常了。」
齊立言閉起眼睛,食指在扳機處像是斷了關節一樣失靈了,槍聲遲遲沒有響起,王韻玲有些沉不住氣了,她拍了一把齊立言的胳膊:「還不開槍?」
齊立言在王韻玲一巴掌的激勵和命令下,手指一痙攣,胳膊劇烈地一顫,槍響了,他聞到空氣中濃厚的火藥香味,接著便有一股血腥味撲面而來。他睜開眼睛,看到巷子裡屍山血海,一些受傷的和沒死的野味們驚恐萬分地撲稜著翅膀驚叫著掙扎著向上亂飛,可失去了野性的這些禽鳥們已無力起飛,它們很快落到地上,一頭栽進同伴們的屍體上,王韻玲將霰彈盒遞給齊立言,讓他再裝上第二筒彈藥,齊立言抖著手裝上藥,他不忍心看到這恐懼的場面持續太久,於是迅速開了第二槍,槍響了,五槍過後,巷道裡兩百多隻野味全都偃旗息鼓了,只有少數幾隻沒有死透的野味在絕望地呻吟著,巷道上空槍煙漸漸散盡,血腥之氣卻久久不絕,齊立言面對著這場集體屠殺,心裡怦怦地跳個不停,他像是殺了人一樣全身發抖。
這時,兩個勤雜工抬著大塑料桶進來了,她們表情安詳地將野味們的屍體裝進桶裡,然後抬到後堂用開水澆燙後拔毛剖肚,再冷藏到冰櫃裡。
王韻玲對驚魂未定的齊立言笑著說:「為難你了,可這是工作,沒辦法。」
齊立言將獵槍交給王韻玲後,情緒有所緩衝,他自嘲地說了一句:「跟日本鬼子的南京大屠殺一樣,罄竹難書。」
齊立言在屠殺野味一個星期後,他從槍煙裡嗅出了死亡之外的氣息,查看酒樓菜單和價格,上面明白地標著:正宗野味,時令價格。他給後堂大廚丁仁寶塞了一支煙,漫不經心地問道:「丁師傅,野味為什麼要用槍打呢?」丁仁寶用牙齒咬住香煙,隨口答道:「客人吃不到槍子,就不能算正宗野味,這你都不清楚?」齊立言一下子全明白了。
齊立功原來在賺黑心錢,這種瞞天過海、以次充好、以假亂真的勾當居然幹得那麼從容、那麼公開,他準備去找大哥齊立功,不幹了,辭職!更讓他憤怒的是王韻玲助紂為虐,成了這個黑店的幫兇,而且是深得賞識的幫兇。於是他在辭職前要責問王韻玲,你的良知到哪兒去了,你的單純究竟還要偽裝多久?
這天晚上下班後,齊立言將王韻玲堵在回出租屋途中的一條巷子裡。王韻玲半路上突然發現面前冒出了齊立言,她很激動,她以為齊立言終於要對她捅破那層窗戶紙了,因為王韻玲以女性直覺早就感覺到齊立言已經不可救藥地喜歡上了她,這層紙是不該由一個女孩子來捅破的,她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天,所以她看到齊立言後,有一些羞澀,還有一些忐忑。她期期艾艾地望著站在路燈下的齊立言,聲音很溫柔地問:「這麼冷的天,你在等我?」
路燈昏沉沉的光像是垂死者的迴光返照,有氣無力的光落在齊立言的頭頂,臉的一半在光線裡,一半在陰影中,他冷冷地說:「王經理,你打算還要騙我多久?」
王韻玲美妙的期待被這句劈空而來的責問撕得粉碎,她感到一股冰涼的風垂直著從頭穿到腳,她很吃驚地望著齊立言半陰半陽的臉:「我沒欺騙你呀!」
齊立言目光逼視著王韻玲:「那些人工飼養的野味為什麼要槍殺?以次充好的真相你為什麼要瞞著我?我大哥弄虛作假,為富不仁,你推波助瀾,充當幫兇,最後坑的是誰?是信任酒樓而又被愚弄了的消費者。」
齊立言連珠炮似的追問讓王韻玲毫無招架之功,更無還手之力,她像一個被當場抓獲的小偷,在確鑿的證據面前低下了體面的頭顱。穿過巷子裡的冷風吹亂了她的頭髮和心情,她不敢正眼看齊立言,聲音低低地說:「我春節後要跟你一起去收破爛,你不答應,我有什麼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