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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十五章 (2) 文 / 許春樵

    黃昏從窗外一點點地漫過來,屋裡湧進了越來越稠密的暮靄,這時候,她的心裡會微微顫動起來,孫玉甫今晚會不會來呢?她不敢問,也不能問,他渴望著孫玉甫的熱情似火,又擔心著他離婚遇到麻煩,自從那天晚上他說要與老婆離婚後,此後隔一天來一次的孫玉甫就再也沒提過離婚的事。懸著的心容易胡思亂想,她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感到自己真的成了被包養的二奶,成了養在籠子裡的金絲鳥。當這種念頭佔據大腦的主要空間後,她就會對地毯產生一種拒絕感,電視裡的彩色畫面雜亂無章,豪華的公寓先是幻化成一個鳥籠,在夜晚的時候又成了一個豪華的牢房,這種似是而非的感覺過度糾纏之後,接下來就是徹夜難眠。孫玉甫即使來公寓,也從不在這裡過夜,十點一過,他穿上衣服走了,然後將她一個人扔在漫長的黑夜裡,有時候夜裡做噩夢,驚嚇中她一把摟住的是黑暗中的空氣,滿頭大汗地坐起來,屋內一點聲音都沒有,靜得讓人恐怖。

    張慧婷在享受著物質溫暖的同時,心靈卻被擠到了冬天的湖面上,湖面上北風呼嘯,水在收斂著最後的洶湧,冰面在風中層層推進。她努力說服自己,自己在跟孫玉甫戀愛,她有權在離婚後戀愛,然而這場戀愛卻不敢對任何人講,窗外是滿目的陽光,然而她的戀愛卻不敢理直氣壯地暴露在陽光下,孫玉甫一天不離婚,她的戀愛就是名不正言不順,更缺少提前住在這套豪華公寓裡的理由。一種宿命的安排不幸被齊立言言中了,無論怎麼解釋,她現在就是一個傍大款、當二奶的女人,而且比齊立言詛咒的還多出了一個名分,那就是不折不扣的「第三者」。

    現在她已經沒有心情再去想齊立言,她每天都在盼著孫玉甫拿著綠色的「離婚證」書就像拿著一本通向自由的綠卡出現在她面前。安逸而寂寞的生活使她一天天地疲倦起來,現在除了星期六接回小慧去娘家住一晚上,其餘時間她就守在這毫無人氣的公寓裡與一堆物質交流,有時她會對著床鋪和沙發踢上一腳,腳很疼,床和沙發卻無動於衷,母親問她為什麼不回來住,她說自己在城邊上的一家外資企業找了一份會計的工作,離家太遠,就住在公司宿舍了。母親被她的謊言感動了,說自己的女兒就是有本事,外資企業都能進得去,哪像齊立言那個渾小子只配收破爛。一次上街買米她看到了前女婿齊立言拉著一車舊報紙和空酒瓶從她身邊匆匆經過,後來她問過張慧婷此事,張慧婷說離婚後沒見過齊立言,也許是看錯了,母親一口咬定說沒錯。

    王韻玲的傳呼是黃昏時分打來的,那時候張慧婷正坐在落地窗前看晚霞在天空任意塗抹著油畫般的濃墨重彩,河流、山川、牛馬、羊群還有一些流浪的狗在巨大的天幕上隨著色彩的變化而相繼出現,她沉醉於這黃昏流動的色彩和圖案之中,前兩次傳呼都沒聽見,第三遍才聽見,她以為又是孫玉甫告訴她晚上過不來了,所以她走向床頭櫃邊抓起電話時,心情很煩躁,拿起傳呼機一看,不是孫玉甫的號碼,撥通了電話後,才知道是王韻玲從蘆林街打來的。王韻玲說你在幹嗎,張慧婷支支吾吾地說在外面有事,王韻玲說你的小店不是關門了嗎,有什麼事呢,你在哪裡?張慧婷說在城郊呢,王韻玲說你的電話號碼是市中心的,張慧婷說你有什麼事嗎,王韻玲說見了面再說,張慧婷說你不要過來了我去蘆林街出租屋找你。

    張慧婷出門的時候,口袋裡剩下的好像還不到二十塊零錢,怕不夠,她在客廳吧檯上拿了一張百元大鈔,孫玉甫丟了一疊鈔票放在吧檯的一盆香水百合邊上給張慧婷花,張慧婷從來不隨便動用,孫玉甫有時過來陪她吃一頓晚飯,兩個人在一起,她說想營造出家的氛圍,執意自己出去買菜回來做飯,也只有這個時候她才會偶爾拿上一張百元大鈔。每次拿錢時,她心裡總是很彆扭,有一種傍大款和被包養的窩囊,好在她是要跟孫玉甫結婚的,一旦結婚了,這段日子以及這段日子裡的所有細節都會被一筆抹盡,甚至誰也不知道。這樣一想,她心裡會稍微平靜一些。

    再次走進王韻玲的出租屋就像走進了《包身工》中的宿舍,昏黃的光線、混雜的氣味,還有廉價的床鋪與鏡子,處處流露著貧窮與落寞的氣息,只有到了這裡,她才會覺得湖光大廈十六樓的公寓是任何一個正常的女人都無法拒絕的,除非她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這段日子以來,張慧婷就像一座老式掛鐘的鐘擺,一直搖擺晃動在得與失、是與非、冷與暖、榮與辱的兩極,處於一種無法落實的狀態。

    一見面,王韻玲沒等她落座,就衝著她說:「齊立言被公安抓起來了。」

    張慧婷以為聽錯了:「你說什麼?齊立言被公安抓了?」繼而又警惕地盯住王韻玲的臉:「是跟你在一起被抓起來的嗎?」

    王韻玲一聽這話,氣得漲紅了臉:「你說什麼鬼話,怎麼是跟我在一起被抓的,就算跟我在一起,也不至於見不得人吧?好了,既然你這麼看人,就當我沒說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張慧婷也是一時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弄暈了頭,所以說話才失去了分寸,當她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不妥後,就掏出一大堆好言好語哄她:「別生氣了,好妹妹,我早知道他對你圖謀不軌了,不就是怕你上當受騙嘛,姐姐的教訓還不深刻嗎?不過,你比我聰明多了,哪會看得上齊立言。我們早就離婚了,他抓不抓與我無關了,反正也不是我把他送進去的。」

    王韻玲聽張慧婷這種口氣,就毫不客氣地說:「怎麼與你無關?你這輩子做過唯一正確的一件事,就是看中了齊立言。」

    張慧婷覺得王韻玲年輕無知,沒有領教過生活的殘酷,所以也不跟她計較,於是就問:「他是怎麼被抓的?快告訴我,我這麼大老遠的跑過來,你還給我賣關子。」

    王韻玲把事情的經過說了後,張慧婷紅潤的臉色漸漸地暗了下來,她聽著出租屋外風聲鶴唳的聲音由遠及近地撲過來,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嘴裡說出來的話莫名其妙:「這與我有什麼相干的呢?我又沒讓他去銷贓。」

    王韻玲站起來堵在張慧婷的面前說:「你說齊立言冷漠,我看你才是真正的鐵石心腸,冷酷無情。誰說你讓齊立言去銷贓了?」

    「那你告訴我幹嗎?」

    「我告訴你是看看你對齊立言還有沒有一點同情心,哪怕有一點擔心也好,既然這樣,就當我沒說好了。」

    沉湎於男歡女愛和豪華公寓太久的張慧婷腦子確實一時轉不過彎來,她也不知道自己一個弱女子能為齊立言做點什麼,她在震驚的同時更多的是無奈,王韻玲覺得她哪怕弄虛作假也得做出一點一夜夫妻百日恩的姿態來才是,然而張慧婷卻沒有做出恰當的反應。分別的時候,王韻玲對張慧婷說了一句話:「離婚是齊立言迄今為止干的唯一正確的事。」張慧婷說:「是呀,給你騰出了位置,你去跟他好了。」一轉身氣呼呼地走了。

    市政協副主席、工商聯會長程涵家住在東湖山莊,東湖山莊沒有湖,也沒有山,只不過位於柳陽湖東邊,開發商才起了這麼一個文不對題的名字,其實離柳陽湖足有三公里多。車子在一幢連體別墅前停穩後,腦肥腸滿的齊立功很痛苦地扛著一箱「茅台」酒和四條「中華」煙按響了程涵家門鈴,好在程涵就住在二樓,所以沒幾步就進門了。程涵見齊立功搬運工一樣很困難地扛著箱子,一見面就批評說:「立功呀,你這是幹什麼,到我這兒來還帶什麼東西,以後再這樣,我就不開門了。」齊立功放下箱子,如釋重負,他撣了撣肩上的浮灰,誠懇地接受了領導批評:「程主席,我們太熟了,所以就不長記性,下次再也不敢了。」這樣的話也就是說說而已,批評的和被批評的人都很愉快。

    事先在電話裡已經講得很清楚了,所以他們在客廳沙發上坐下後,先點上煙,喝著茶,然後才說起齊立言的事,「你齊老闆一聲令下,我哪敢怠慢。市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小朱是我以前的老部下,他說要去瞭解一下情況,然後給我答覆。」

    齊立功坐在沙發上也保持著彎著腰的姿勢:「程主席,讓您費心了,都怪我兄弟不爭氣。」

    程涵有些責怪地說:「你和立德是柳陽響噹噹的企業家,怎麼能讓你兄弟去收破爛呢?你要是不說這事,我真還不知道你們家還有個老三。」

    齊立功歎了一口氣說:「程主席,不瞞你說,我這個兄弟眼高手低,不好共事,你幫他,他說你害他,什麼話都聽不進去,前些年先是一個人關在家裡造汽車,那汽車可是他能造的,汽車沒造好,又跑到澡堂子裡搓背,過了年到三里井收破爛,我和老二立德一提起他就頭疼。都是一家人,誰不指望他好呢,扶不上牆呀!」

    程涵對齊立功痛說革命家史並沒有多少興趣,為了表示幫忙的誠意,他又當著齊立功的面給市公安局朱副局長打了電話,電話裡齊立功聽到的是一些掐頭去尾的半截話,不過意思是相當明確的:「這事當然有難度,沒有難度就不找你了。是的,底線是不能起訴。宜早不宜遲。嗯,一把手你去說,我跟你們一把手沒什麼交道。這就對了,好的。」

    程涵放下電話,齊立功連忙遞上煙點上火:「程主席,我們要是沒有你這個工商領導,還真是有冤無處伸。」

    程涵吐出一口雜亂無章的煙霧:「小朱說了,案值倒不大,關鍵是影響太壞,屬於從重從嚴懲處的案子,不過我已給他下了死命令,確保不起訴。」

    齊立功說:「是呀,老三一坐牢,我和立德在柳陽就臉面丟盡了。真要是殺人放火,就是槍斃他,我們也不打算過問了,他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收了一些電線,坐牢就太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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