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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文 / 許春樵

    在齊立言最糟糕的想像中,他覺得這輩子實在混不下去,完全有可能在月黑風高的夜裡去盜墓、走私文物,提著腦袋去滇緬邊境販毒、倒賣槍支,冒著憋死在集裝箱裡的危險偷渡到中東給石油富商的兒子們教漢語拼音和中文,就是沒想到過要開酒樓。

    父親從民國年間就經營酒樓了,鍋碗瓢盆與油鹽醬醋中的一生就像一盆大雜燴,看上去色彩豐富,一伸筷子,裡面雜亂無章。及至大哥齊立功接手天德酒樓成了柳陽湖邊的暴發戶,整天腆著肚子很招搖地掠過這座城市貧窮的目光,動輒以肉很多的手指著他的鼻子教訓他「不務正業」,可一旦食客上門,哪怕食客是地痞、流氓、貪官污吏、江湖騙子,一律孫子的表情,那模樣跟一個站街賣笑的妓女沒什麼兩樣。

    在齊立言看來,開酒樓的人就是一介伙夫,說得再好聽也就是一個廚子,從頭到腳散發著嗆人的油煙味和魚肉氣息,一身與時俱進的肥肉每天都在加重兩腿的負擔,走路時步子沉重得像是正在火葬場參加遺體告別,這種日子不僅將人歪曲得面目全非而且還養成了太多的不良習性,他們早晨起床很馬虎地洗漱好後要花很長時間跟鏡子裡的臉較勁,擠眉弄眼地要讓臉上的微笑準確地流露出討好賣乖的生動與卑瑣,然後再批量複製給形形色色的食客們。

    酒樓,這個祖傳家業在齊立言的眼中是沒有體面和尊嚴的。

    張慧婷拒絕跟齊立言親熱的那個夜晚,齊立言對著妻子冷酷無情的脊背情緒敗壞地說:「開酒樓還不如開妓院。」張慧婷以固定的姿勢扔出一句話:「那你就開一個妓院給我看看!」

    齊立言一陣透心冰涼,他聽到了深秋的夜空裡提前抵達這座城市的北風正在尖銳地削過屋頂,好像有一片瓦掉到了院子裡,清脆而短促的碎裂聲像是抵著他的腦袋開了一槍。

    齊立言對酒樓的敵意緣自於酒樓打破了多年來一成不變的家庭格局,讓他這個三弟兄中的老三成了名副其實的「癟三」。當老大老二可以把鈔票當餐巾紙用的時候,他住在舊社會留下來的老屋裡連煤氣罐都用不起,所以,他不可能以平靜的心情面對自己因一貧如洗而被日益冷落的難堪,最讓他無法容忍的是,當年尋死覓活要嫁給他的妻子張慧婷也對他絕望了,自去年冬天以來,她面對著經常熄火的蜂窩煤爐和一敗塗地的齊立言,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離婚!」離婚就像張慧婷日常生活中的一把牙刷,每天早起晚睡的時候都要用上。

    如果把時間定格在十五年前的那個中午,齊立言走進齊家四處漏風的院子,一院子的陽光都是他的,他手裡攥著省機電學校的錄取通知書,頭頂上落滿了夏天的陽光以及比陽光更加燦爛的光榮與驕傲,大哥二哥的眼睛直勾勾的,羨慕嫉妒中掩飾不住內心深處的自卑。齊立言是齊家三兄弟中唯一一個中榜的兒子,雖說只是一個中專,但在一九八四年的齊家就是狀元,齊立言去省城上學前,齊老爺子傾其所有,大宴親朋,流水席開了三十多桌,荷葉街的街坊們抹著一嘴的油水都恭維齊老爺子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高興得老爺子一臉春風。

    老爺子齊修仁先生在國民黨時代雖然只讀過三年私塾和兩年高小,但《四書》、《五經》信手拈來出口成章,是柳陽城裡唯一知書達理博古通今的商界名流,他認定兩千多年前孔孟之道中「君子趨於義,小人趨於利」的訓誡是人生的最高指示,所以齊修仁從岳父手裡接過天德酒樓的第二天,就請晚清最後一個秀才周濟世先生書寫了一副對聯掛在家裡的中堂兩邊:「幾百年人家無非積善,第一等好事唯有讀書」,像是對後輩的勉勵,也像是對自己沒能躋身「學而優則仕」的感慨和無奈。

    老爺子在商不言商,其重文輕商的人生立場可從對三個兒子的調教中一目瞭然,老大齊立功下放回城剛剛在街道手套廠謀了一個飯碗,高考恢復了,老爺子逼著齊立功離職回家複習考試。那時候,「文革」年代初中畢業的齊立功說兩句話最少會蹦出三個錯別字,見了漢字就像見了蒼蠅一樣痛苦,他曾背地裡對老二齊立德說過這樣的話:「我寧願坐牢,也不願讀書。」齊立功考了三年,名落孫山,還丟了街道手套廠的飯碗,後來靠在巷口擺個餛飩攤子得過且過地混日子。老二齊立德水平要高於老大:「四人幫」倒台,齊立德高中畢業,考到第四年的時候,差一分沒錄取,這一分就將一個人從天堂趕到了地獄,最後在市醬醋廠門市部賣了十二年醬油直到下崗。

    齊立功接手的天德酒樓在經過十年拚殺後已經成為柳陽餐飲第一樓。市民中好多人不知道市長,但不會不知道齊立功,所以齊立功對老三齊立言不僅擺出長兄如父的架勢,還有意無意地流露出市長命令下屬的口氣反覆教訓著一事無成的老三。******說過落後就要挨打,齊立言落後就要挨訓也算不上過分。老二齊立德從醬油缸旁下崗後,由給各餐館配送手工水餃、麵條、湯圓的小鋪子起步,發展到今天擁有六十多員工的「天德速凍食品廠」,他老婆劉玉萍說:「立德的名氣怎麼說也得相當於市裡的一個局長,最起碼相當於副局長。」在家業復興、光宗耀祖的齊氏家族光輝史冊中,齊立言的名字連一個偏旁部首都擠不進去,街談巷議中,百分之七十以上的人都忘記了齊家還有個老三存在。

    齊立言中專畢業的時候社會上已經不承認大學生是時代驕子了,數以百萬計的大學生像菜市場的青菜蘿蔔一樣遍地都是,只有中專文憑的齊立言分回已是病入膏肓的國有企業柳陽市農機廠當技術員,實際上也就是翻砂車間的一個工人。看著父親因無法為他自豪而鬱鬱寡歡地坐在堂屋裡那副發黃的對聯下喝著悶酒,他每天一下班就鑽進了混合著汗餿味油污味煙草味的單身宿舍一邊啃饃頭一邊啃資料,三年後出人意料地攻克了六點五馬力的水稻單株插秧機,廠長激動得有些過分,他拍著齊立言瘦弱的肩膀說:「大學生工程師拿不下,你一個小技術員拿下了,好小子!我要給你慶功,我要請你喝酒。」功沒來得及慶,酒味還沒沾到鼻子,農機廠倒閉了,廠長也因貪污公款出逃而下落不明瞭,水稻單株插秧機也就順理成章地胎死腹中,好在年底市裡給了他一個「科技進步二等獎」,還發了六百塊錢獎金。廠財務科年輕美麗的女會計張慧婷也就是在那個時候無比盲目地愛上了齊立言。在六百塊錢獎金和大紅獲獎證書的鼓勵和煽動下,齊立言下崗後不再出去找工作,他拿著每月一百二十八塊錢的低保金,在齊家大院的那間光線陰暗的老屋裡開始了研製小轎車的妄想,他要把滿街亂竄的日本鬼子和德國鬼子造的小轎車全都趕到柳陽湖裡去。這種充滿烏托邦式激情的想像力在熱戀中張慧婷失去理智的推波助瀾下,像是一輛制動失靈的轎車一路向著黑暗的未來橫衝直撞而去。等到齊立言用破銅爛鐵研製出來的「光復牌」轎車發動後在院子裡撞斷了一棵桂花樹緊接著又撞爛了一口水缸,國產轎車奇瑞、中華、吉利等許多品牌已經以集團衝鋒的架勢收復了中國轎車市場的小半壁江山並嘗試著衝向世界了。

    這部小說開始的時候,齊立言家徒四壁,一家三口最要緊的事情居然是解決糧食問題,這差不多應該是解放前考慮的事情。再過幾天,就是老爺子七十歲生日了,大哥齊立功花三十萬將天德酒樓按道光十五年的圖紙重新裝修,準備為老爺子祝壽大宴七十桌賓客;二哥齊立德以「天德速凍食品廠」新上的兩條水餃、湯圓生產線正式投產向老爺子七十大壽獻禮;而齊立言不名一文,兩手空空,面對即將到來的生日慶典,就像一個遍體鱗傷的戰俘即將面對著一次失敗後的公審。張慧婷只能用近乎殘忍的想像企圖逃避幾天後的難堪,她對齊立言說:「生日那天你要是得急病住院就好了。」

    老爺子生日是九月初九重陽節,正是柳陽湖蘆花怒放、魚肥蟹青的季節,黃昏時分,血紅的晚霞鋪滿了一望無際的柳陽湖,一陣秋風滑過湖面,點點帆影從蘆葦蕩裡飄出來,一些渺茫的唱晚漁歌由遠及近地傳到了岸上並逐漸清晰起來。晚六點半,前來祝壽的七百多親朋好友、商界名流、政界嘉賓全都到了,可張慧婷沒來。

    天德酒樓裡燈火通明,燈光照亮了魚貫而入的賓客們並指引著他們各就各位,老爺子齊修仁先生穿一身中式藍綢裌襖,滿面紅光地端坐在大廳首桌首席的正位上,接受著來賓們的祝福和晚輩們的叩拜,他身後紅緞面的帷幔上兩行主題橫標貫穿左右,左上角是: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右下居中為:齊修仁先生七十壽辰慶典。

    齊立言戴一副塑料框近視眼鏡,腰有些彎,看上去像一隻瘦弱的蝦,離開了門前迎賓的位置,他無所事事地混跡在熟悉的親戚和街坊之中聽他們談論拆遷、房價、喝酒、打架鬥毆、男女偷情、賣淫嫖娼等話題,說到興起,一些熱愛生活的男女們就情不自禁地打情罵俏起來。

    齊立功樓上樓下找了好幾圈,才在一樓大廳親戚街坊們鬧哄哄的現場將齊立言找到,他的腦門上全是汗,握了太多或硬或軟或冷或熱的手,所以指著齊立言鼻子的手就有些麻木不仁,聲音卻是旗幟鮮明:「馬上就要開席了,張慧婷怎麼還沒個人影,你說,這究竟是要拆誰的台,出誰的洋相?」

    齊立言一臉無辜,聲音軟弱地說:「我打了她一下午傳呼,都沒回。」

    「你真窩囊,連個老婆都管不住!」齊立功嘴裡直冒粗氣,平頭上僵硬的頭髮流露出怒髮衝冠的傾向:「老三,我告訴你,張慧婷今天要是存心砸場子,從明天早上起,就決不允許她踏進齊家的門!」

    六點十八分,老爺子的生日宴會正式開始。十萬響鞭炮將整個城市炸懵了,所有的人在驚心動魄的爆炸聲中感受著財富的暴力與掠奪的激情,當一千朵禮花騰空而起漫天怒放的時候,城市上空的黑暗被各個擊破,柳陽湖湖面上光怪陸離,波瀾起伏。

    觥籌交錯、推杯換盞的節奏與頻率隨著宴會的深入越來越快,可張慧婷還是沒來,戴著眼鏡的齊立言用四隻眼睛眺望著酒樓大門,大門裡進出的都是讓他絕望的身影。

    樓上三十個包廂裡安排的是政界官員、商界名流、客戶代表,其中官最大的是市政協副主席程涵,兼任市工商聯主席;還有天德酒樓所在的濱湖區區長劉茂嶺,是齊家二媳婦劉玉萍的堂哥;商界頭面人物當數聖達電纜集團總裁汪標,因為剛剛娶了天德酒樓如花似玉的領班紀月琴,所以齊立功試著給他送去一張請柬,沒想到竟爽快地就來了。汪標才是柳陽的首富,他的電纜聯結全國溝通世界,中韓海底通訊電纜就是從汪標的車間裡運出去的,按說這個年產值三個億的大老闆與年營業額不到五百萬的柳陽餐飲老大齊立功是不可能坐到一條板凳上的,所以齊立功見汪標坐著「奔馳600」準時到場,一時激動得喉嚨冒煙,嘴裡連連說著他從老爺子那裡剛剛模仿來的文言文:「汪總,您大駕光臨,兄弟我蓬蓽生輝。」汪標做出一副顯然缺少誠意的謙虛,嘴裡打著哈哈說「哪裡,哪裡」!

    齊家三兄弟坐在一桌,上樓敬酒前,齊立功只是對齊立德說:「上樓去敬酒!」根本沒有要齊立言一起去的意思。性情溫和的齊立德看了老三一眼,還沒來得及張口,就被齊立功拽著袖子上樓了,齊立言被扔在一堆女人、小孩中間,他感到面前杯中的酒像是毒藥。於是他站起來向大門口走去,他希望這時候妻子張慧婷能突然出現,夫妻倆一起帶著女兒小慧給老爺子敬酒,這讓他好歹能以一個完整家庭的形象出現在這個勢利與惡俗的場景中。老爺子跟舅舅、姨父、表叔等老輩們坐在首桌,雖說親戚和街坊們沒有一個人問及張慧婷怎麼沒來,父親也不問,但他隱隱感覺到人們不打算問,也沒有問的必要,這種無動於衷的背後是對他的失望或絕望,也許齊家沒有他這個老三,今天的生日宴會更加圓滿,如今他在這個家裡就像長在臉上的一個痤瘡,不僅多餘,而且很難看。

    酒宴進行到接近尾聲的時候,齊立功磚頭大的「大哥大」響了起來,酒喝多了的齊立功沒聽到鈴聲,坐在一旁的大嫂趙蓮英拿過「大哥大」很彆扭地貼緊在耳朵邊。是她弟弟趙達勝打過來的。趙蓮英聽著聽著臉色就變了,她放下電話望著一桌子興高采烈的臉,突然說了一句:「不好了,張慧婷被公安抓起來了!」

    張慧婷涉嫌在麗都賓館賣淫被警方當場抓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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