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卷二·第十三章 (4) 文 / 張煒
走廊上那一溜鳥籠又該添食了。院內各種小動物已成負擔,近來侍弄它們的事兒只靠她一人了。曲予在世時幾乎飼養各種動物:羚羊、貓與狗、鴿子、烏鴉、龜,品種繁多的鳥、魚,矮種馬、駱駝、蟒蛇、刺蝟,甚至還有被當地人公認為極不吉祥的鴞鳥……隨著戰事吃緊和公務繁忙,這些動物都先後送人了。他甚至打算勝利後建一處動物園,並由自己兼任第一任園長。他去世後動物進一步疏散,眼下只有一隻黑白花公貓、一隻耷耳本地狗和懸起的一溜鳥籠了。閔葵一邊喂鳥一邊想:曲府的人已經沒有工夫悲傷,因為來不及了。世道給這個大院裡的人只留下一條路,那就是活下去。
她想到這兒眼前開朗了許多,草草餵過最後一隻畫眉就去看曲予了。她要告訴女兒剛剛想到的幾句話。
曲予服過幾劑藥,終於可以自己坐起;後來又能扶牆站立、到衛生間。那個醫生再一次來診過,輕鬆地穿上那件臃腫的大衣走了,從此再沒踏進曲府。閔葵跨進]子的房間,發現女兒正在讀一本過時的雜誌;她轉過臉,讓閔葵一陣吃驚:這張臉前一天還有厚厚堆積的愁雲、痛不欲生的神氣,這時像被一陣風吹光了;取而代之的是堅毅、沉著和果決。這張異常美麗的臉龐除了大病一場留下的蒼白而外,全是令人安慰的神氣。彷彿她在病榻上自己成熟了——這使閔葵不由得想到女兒獨自一人經受了何等折磨,孩子終於明白眼下曲府的人到底該做些什麼。
她叫了一聲「媽媽」撲到懷中,閔葵覺得女兒的身體輕盈得像一隻小鳥。她顫顫抖抖去撫摸那剛剛梳理過的長髮、擦過潤膚油的臉。「孩子,過去了的就過去吧,我們只把該做的事兒想好,做得一絲不差。只要人還在,什麼都在;珂子還會回來,我們等他……你爸在荷蘭時,我就在海北等他,等啊等啊……」
曲予點頭:「媽媽,我什麼都明白;今後就由我多做些吧……」
07
曲予沒有在意今年的白玉蘭是否開放,對一地萎頹的苞朵視而不見。倒是一個折斷的大枝杈引起了她的注意。牆簷瓦有一處脫落,摔成幾半。可以想見有人攀過。她模糊記起半夜狗叫,因為太睏了沒有在意。
一整天她都留意院內各處,並未發現丟失什麼。這種特殊的造訪太令人不安。她沒有告訴母親。直到下午,她才覺得院內過於沉寂,想了想,想起從早晨起就沒有見到狗。它幾處常去的地方都沒有;最後在花圃內的幾棵小香蒲那兒找到了它:蜷著,嘴上沾著泡沫。它顯然是被人毒死的。
她擦乾眼淚,把它埋在了小香蒲中間:「它大概喜歡這個地方。」
曲予第一次覺得曲府太大了,大得遠非母女倆所能守望。早在父親離去之前,一多半屋子就上了鎖,各種物品都整理歸攏了。因為辦醫院購買醫療器械,父親做主賣掉一大批器具,其中包括歷時兩個世紀的精細傢俱,有西洋鐘、古琴和字畫等。曲予只對母親說:閒下來,該把遺存的東西分類做個細目了。
曲予在父親的書房裡到處翻找,然後又去別的屋子……這終於引起了閔葵的注意。「媽媽,我是找爸爸那枝槍。」閔葵搖頭:「不用找了,殷弓和飛腳拿走了。隊伍上缺槍,你爸就給了他們……」
牆外是一個越來越喧鬧的世界,巨大的聲浪不斷傳過來。「他們像過節一樣。」曲予說。閔葵看看女兒:「就是啊,勝利了。」「勝、利、了……」曲予重複著,動手整一條提水用的粗繩。一個星期內已經有兩次停水,結果不得不動用那口深井了。這在戰時也是極少見的。
街道上有很多會議催曲府的人去參加。一個四十多歲的凹臉婦女成了街道上的頭兒,人們都喚她「主任」;她經常光顧曲府,啟發母女兩人:多捐一些吧!她們無動於衷。當一次次重複這句話時,閔葵終於忍不住:「曲府捐出的正經不少呢,捐了一所醫院,還捐出了兩個男人呢!」最後一句讓主任大睜雙目,發出一陣奇特的鼻音。
最讓人受不住的是凹臉主任尖尖的眼神。她不邀自入地到]子和閔葵房間,捏捏帶荷葉邊的枕套;還擰了擰那個櫃子大小的收音機。閔葵和]子盡可能滿足她的要求。只有一次]子頂撞過她,那是她太多嘴多舌的緣故。她瞥著母女兩人說:
「有外人進來可要說一聲啊,讓組織知道。有男人在這兒借宿嗎?」
曲予立刻應一句:「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嫌這一家人還活著啊!……」
閔葵和曲予從新舊雜物中找出了一大批衣物獻給貧民,還向新建的一所小學提供了十二套半新的桌椅、三張沙發……
初夏時節,一場綿綿細雨下了一個星期。三個男人穿著珵亮的雨衣走進曲府,閔葵把他們引入長廊,一個個才把連衣帽掀開。閔葵立刻認出其中的兩個是寧珂的同事——城管會的領導。他們自寧珂被捕後第一遭登門!閔葵立刻想到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她把他們請進客廳,又讓]子端茶。
其他兩個人很少露出笑容,只有那位五十多歲的人不停地微笑:「這個……早該來了。有什麼困難沒?哦,雖然是這種情況,也可以提……」
曲予滿腦子都是寧珂,她後來打斷他:「你們是他的同事,該瞭解他。他肯定受了誣陷!我們一點信兒都得不到……現在想知道的就是寧珂的案子,他在哪?身體怎樣?」
閔葵直直盯著這個五十多歲的人。
他還是微笑:「哎,這個,這個就複雜了……我們也不瞭解,案子牽涉許多年前的事了……現在嘛,也挺好;勞動嘛,他總是要干一點。改造個三五六年也就出來了……」
「我要去看丈夫——以前提了多次沒有答覆,這太過分了!」
「這個嘛,哎,這個我要報告上去,嗯,今兒個不說這些吧,今兒個是因為——『老丹』,你說說看!」
「老丹」從懷中掏出一張圖,指指點點:「經研究決定,考慮到市政需要,財務緊張,徵用部分民居……曲府大院系百年老宅,宇闊廳敞,從西起十八……」
「老丹」念時,閔葵身子挺直了。曲予待他剛剛停息就問:「沒收我們的房子?」
頭兒笑著解釋:「不不,是借用,借用……」
「那就不能寫『徵用』,只能寫『借用』。」
「改改這個字,改改……」頭兒對「老丹」說。
曲予望著母親。閔葵只看著那一溜兒白玉蘭樹。
幾句讚揚她們全都沒聽見,耳旁全是淅淅瀝瀝的雨聲……
整整兩天時間,閔葵和]子都在收拾東西。來人把大半房屋封住,然後又壘了一道隔離牆。她們只剩下了七八幢房子,從此進出也只能走角門了。
一個多月之後,又來了一些陌生人,其中幾個還穿了軍裝。他們向閔葵和曲予簡單通報一聲,就動手封剩下那幾幢堆滿物品的房子。閔葵和曲予極力阻攔,對方不加理睬;有人一邊干一邊咕噥:「臭東西,不把你們掃地出門就算面子啦!」
天黑以前,許多輛大車滿載著曲府的東西,穿過人群聚集的大街,駛過廣場……不到一天時間,全城都傳著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曲府被抄了!
就在當天,曲予直接去找殷弓。門崗攔她,拗不過才差人通報,一邊捂著嘴笑:隨便要見司令,真可笑。可只有一刻鐘的時間就傳下話來:司令要見。
殷弓許久沒見曲府的人了。在他看來面前這個婦人依然那麼年輕,冰冷的歲月居然沒能給她一點損傷。而曲予眼中的殷弓卻變了許多:老了些,那副小骨骼因發胖而不堪重負,腹部也特別顯大。儘管對方極力表現得和藹,還是讓她感到了一種難言的峻厲。她陳述曲府的一連串劫難,特別指出曲予是開明士紳,是烈士,他的家不該被抄……她最後強烈要求去探望丈夫。
殷弓聽過了,神色依舊。「你說的有道理,不過寧珂與曲先生的東西很難區分。盡量吧。探望嘛,這要由其他部門決定,我只能代為轉達……」最後他再三希望她們母女能保重身體,有事找他等等;並說:曲府對勝利的貢獻,任何時候都不會被遺忘,這與寧珂的案子不同……
曲予儘管仍積了一腔怨憤,但對最後的話還是有一絲絲感動。她回頭對母親複述,母親一聲不吭。
漫長的等待開始了。等待交還那些東西嗎?等待那個人嗎?等待新的季節嗎?不知道。
陸續有東西歸還。主要是一些書和陳舊雜物。更多的東西不見了……她們對於書的返回特別欣慰。
一些陌生人不斷騷擾。他們借口檢查賴著不走……牆外傳來陣陣喧嚷,還不斷有鞭炮聲和鑼鼓聲。好不容易挨過了一個夏天。秋葉飄落時,閔葵對]子說:
「我們該離開了。」
她們決定雇一輛馬車,只帶上必需的物品……去哪兒?母女倆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清滆。
那個曲府最忠誠的男僕,現在遠居荒原,獨自搭了一座茅屋——奔那座茅屋吧!
離去的前夜難以安眠。從明天開始就要在荒原上等待了……月亮升起來,她們伏在窗前看那些高大的玉蘭樹。
曲予眼前一一閃過父親、淑嫂、小慧子的面容。最後,她彷彿直視著寧珂,覺得他近在咫尺!
直到瞅得酸疼了她才閉上眼睛。她在心裡默念:爸爸,你知道嗎?我和媽媽天一亮就要離開,離開就再也不回了。我們家以全部的熱情、生命和鮮血投入的這份事業成功了,勝利了;但我們一家卻失敗了。這是真的嗎?真的,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
……
落葉飄飄的黎明,一輛馬車出了城區,穿過市郊,一直向著東北方……那片霧靄籠罩的茫野駛去……
08
我相信這是在一生中最艱難的時刻裡聽到的一聲問候。這只纖弱的、力撥千斤的手,招回了那飄搖淡遠的一絲,讓其歸來。從此手與心在一起,生生不倦地訴說。那個漫長的夜晚,暖煦的熱流覆過週身,從一排茁壯的青楊到防波堤,是深藍的湖。我們都看到一隻鷺鳥無望地吟唱,涕淚交流。它懷想,思念,獨自邁出了茂密的小香蒲。
夜色裡閃動的顏色,在視網中結為永恆。無數次迷濛四顧,伸長雙臂觸探,扶住石壁。午夜的鐘聲啊,徐徐移動的指針啊,把乳白色的黎明的薄膜劃破了。我在這恐慌的時辰裡必須依偎,沉入和迴避。那鋪天蓋地的一片淋漓啊,那無遮無攔的奔流啊,溢滿了大地與江河。
一片秋黃之中,我撥開荊籐、草須,開闢那條路徑。巨石嶙峋的峽谷,美鹿直立的遙望,都不能使我偏移。我要找到昨日的紅木林,讓紫薔薇一樣芬芳柔軟的枝條披掛兩肩。它覆蓋了全部童年的軀體、少年的額頭、青年的眸子,它用混合了瓜葉菊的體息安慰我。絲瓜的長蔓在攀援,金色地衣草在匍匐;只是一次安憩的瞬間,人與整個原野已經絲絡相連。我的孩子啊,我的雙眼如同旺泉的孩子啊,你總是包裹著楓葉編成的頭巾。扯下來,看一眼你削短了的亮髮吧。我已經懷抱你翻過了千山萬壑,在柞樹葉下安睡吧。
不必尋求什麼奇跡,不必期待隱喻和顯現。我已經感動了、得知了、謹記了。從此只需注視和回報,只需守望了。你不必原諒我,也不必饒恕,雖然它是渴念中的一瓣。我到雪封的高原無私無求,僅僅為了驗證一副無欺的目光。讓冰凌刺破虛念、割斷羈索吧。寒冷徹骨之地有一束神奇的花,它開得多麼絢爛……媽媽,我一遍又一遍夢念高原。
那個時刻還不到。一切都先自確定了、標界了。這是追思不絕,讓額頭生滿繭花的時光;是祭與償、忍與韌的歲月。河水流過十三道石灘,洗滌出光潔的鵝卵,大風把群山梨花揚成了雪,悄悄滋長的笛音就吹響了。我會沿它的悠長與委婉走去,一直走出盆地,登上山巔;當我見到陽坡上粗實的松幹迎風剝落時,就會長嘯一聲歸來。弓滿了,箭鏃飛去,月亮躍出山坳了。
風霜洗盡了斑駁淺痕,大刀的割傷還在。它是我的標識,是盲目的親人搭手之處。一滴一滴,赤熱的澆灑啊,在磨洗的毛孔上流過。這奔走這耗傷,這撿起又丟下的死亡……只為了這一天嗎?我捧起你的手,你的臉龐,你長長的目光——它在我手上流動、迴旋,又順著雙臂湧上脖頸、雙頰、額頭、鬚髮。它裹緊了週身。
這就是歸來啊。這就是親情啊。這是人最後的一個恩惠和欣悅。那些傷悲的歌聲全部斂起,熱辣辣的鼓點震動起來。我的孩子啊,在這第一個春天裡我要為你裁一幅橘紅色的衣裝,把你牽到山茱萸開花的山崖上,引你看老鷲和碩大的櫸樹。那個沒牙的老漢在唱自己浪漫的故事,他彎腰幫一隻小羊躍上巖坎,伸展的十指就是嬰羔的搖籃。你春陽下發燙的腦殼啊,快抵住我的胸口。小蜥蜴在流沙上探頭觀望,稚嫩的雙唇開始品咂大把大把的春光……
當我望著這片蒼茫,傾聽不倦的敲擊,還在幻想那一雙白羽。那是人世間最純美的顏色,是飛翔的花,是熾亮的電。它化為蜀葵的苞朵落上眼瞼,助我安眠。它讓我記起駿馬的故事,看見那光閃閃的軀體馳過棘叢、沃野、林莽,穿行十萬大山。你是伴它飛去的精靈啊,是水和光,是雪花和蘭草,是含笑遠望的母親。
那幾個字就是幾顆潤濕的種子,在我心房裡一天天焐大。我不得不吐露,再一次地吐露——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