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卷二·第十章 (3) 文 / 張煒
殷弓的臉由蒼白變為鐵青,最後頰上的疤痕都顫抖了。他咬了咬牙關:「寧珂同志,請你鎮靜一點。你問為什麼,我暫時還不能回答你。不過你不久以後會明白的。請相信我吧,我的心情像你一樣……」
寧珂無望地看著……這樣許久,他呻吟般吐出一句:「那就允許我回城一次吧,只給我一周的假期吧。」
殷弓又搖頭:「不,你現在一定不要回城,也不准你的假。」
「我?……」
「是的。就到這兒吧!」
殷弓急急離開……寧珂狠狠跺腳。他恍惚看到了許予明那一身的疤痕又被割裂,鮮血水流一樣湧出。
04
許予明被關在一間有壁畫的老屋裡。這座老屋陳舊而結實,用料十分講究,粗木樑上也有彩繪。地面鋪了方磚,上面有些洞穴,可能是木柱撤掉後留下來的。他好長時間才判斷出這是一座廢棄的古廟。殘破的窗子用土坯塞緊了,到處都是煙熏的痕跡。看守是個五十多歲的漢子,腰彎得厲害,看人時必須奮力仰頸,那雙從低處射來的目光顯得格外陰鬱。他坐在地上烤火,由於加草太勤,不斷冒出濃煙。許予明被嗆得涕淚交流,不斷跺腳喝他:「狗東西,你弄出這麼多煙來!」如果不是因為拴在柱子上,許予明會把他的脖子擰折。
彎腰吭吭咳:「趕明兒就死的人了,嗆嗆又怕什麼?我日!」
彎腰在火上燒一隻麻雀,燒得烏黑,連骨頭一塊兒嚼,弄出「咯咯」聲。他嚼一口,從腋窩那兒掏出小酒瓶灌一口;喝了一會兒站起,揀根沾火的棍子:「咱操練一會兒吧,爺們兒!」
許予明大叫:「你他媽要幹什麼?你敢!」
「我不敢。我哪敢去?我前些年把腰寒了,一過夜就哼呀哼呀疼,」說著捶了兩下腰,「哎呀哼呀地疼。忍住些操練起來吧。」說著掄起棍子,結結實實砸在許予明的腰上。許予明拴在身上的繩子只餘出一二尺可動,要躲閃非常困難。彎腰年老體衰,下手卻超乎尋常地有力。許予明威脅、罵,全不抵事。他只是吭吭打起來,一邊打一邊咕噥:「你身上有些腱子肉,這俺一落手就知道了。吭吭,好個結實哩。我日,前些年逮了個毛娃,三兩下人蹶了,有個多大意思……嗯,嗯,叫你直梗,叫你蠻,叫你高爽爽長著。一下,兩下,十三下了,五十下了,我日,見血了……歇歇哩。」
彎腰扔了火棍,從窗台上取個籃子,掀起上邊的粗布蓋幔,抓起一塊餅吃。吃了一會兒,又趴在門上看半空,像瞅準了一顆星星,嗓子裡發出一陣低吼:「哦——媽媽!哦——天寒地凍午夜三更啊,哦——可憐可憐俺……天快放明吧,我日!」
許予明的腰部以下給打出了血。他咬著牙,心想如果鬆了綁,他會不顧一切撲上去扼死這個老彎腰。他料定這個傢伙的腦子不正常,但凶狠成性。他已經將事情前前後後想了許多遍,不敢想天明以後他們會殺了自己。他萬分悔恨的是太大意了。不過他至死也不解的是,為什麼這伙喪心病狂的傢伙會把他的身份弄得那麼清楚?他們竟然什麼都知道……越來越淡的夜色中,許予明終於明白:自己被出賣了。這出賣或者在被捕前,或者在被捕後,反正敵人一切皆知。
誰會出賣他呢?許予明一個個想了一遍,想得頭疼,最後還是想不出。天快亮了……真要到了那個「最後的時刻」?傷痛陣陣襲來,他閉上眼睛,想從頭回憶點什麼。沒有比那些火烈的情愛再讓他動心的了,這最後的回憶不能沒有她們。那就讓我從頭開始吧……那些數不清的白天和夜晚,在城市在鄉村,在消閒的假日和激烈的戰鬥間隙;無論是哪兒,無論是多麼優越或多麼險惡的環境,那種不可遏制的追求與熱烈都在滋生。她們是我心中不熄的火光、永生的希冀、萬無一失的溫存……我相信沒有比我更愛、更善於愛的人了!真的,我敢在這樣的時刻發誓……
還記得那個玲瓏小巧的戰地小護士,穿了灰色軍衣,齊耳短髮,鼓鼓的軍鞋特別引人注目。我只一眼就發現了那種不同凡俗的美。她對首長說話也伸出一根手指,平伸在臉前指指點點,不太禮貌,但煞是可愛!她嘁嘁喳喳像個小鳥,哭和笑都適時而至,一忽兒在東,一忽兒在西,營地上飛動得可真迅速。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我第一次吻了你。你不停地擦嘴,以此掩飾著難言的羞澀和慌亂。那時你那麼小,我也不大。我們在這黑夜裡簇擁,幸福得忘記了一切。我們不倦地吻著、撫摸著。後來我們一直好了兩年多。那些歲月水一般消去了,再也不會回返。我們分離後就再也找不見了。我返回了多次,仍是一個失望。這失望跟緊了我,跟了一輩子。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一個小護士,美目驚人。你鼓鼓囊囊的胸部啊,貼緊了我,在十餘年以後的今天還讓我感到了它的壓力;它大概在鼓勵我拿出勇氣,去對付有可能遇到的任何驚險危難。真的,美好的愛情會使一個戰士更加勇敢!
在大後方,在使人鬆弛和左顧右盼的大後方啊,碾制軍糧的石碾旁、做被服的廂房裡,都留下了另一個姑娘的身影……你是被千萬人思念過的那一類沉默寡言的女性,紅臉龐、細高身量、甩動長長髮辮的所謂「村姑」。你的紫色方格衣服讓我百看不厭,我牽上你的手走向夏柳青青的田野,仰躺著講故事,看一天流雲。我們都忘記了冷酷的戰爭、貧寒的歲月,只覺得衣食豐足天寬地厚,兩人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你細潤而結實的肌膚、柔長有力的雙臂,都更好不過地說明了你是田野上生產的優質女孩兒家。我那時容易傷感灑淚,你害怕地吻去我的淚花。你摘下了我的槍,我告訴這是武器,它不停地消滅敵人……你說有朝一日你背叛了、跟別人好了,濃眉大眼的首長啊,就用這支消滅敵人的武器消滅了我吧!我永遠會記住這句話。不過我當時忍住了沒有告訴你的是:先自離開的從來都是革命的浪子。後來,在火熱的鬥爭中,我的擔心和內心泛動的預言又一次被證實了。我的永恆的村姑啊,你一向可好?
……還有諸多。且讓思緒在鷹眼姑娘這兒打住吧,或者再稍稍地想一下寧家那個瘋浪的胖妞兒。纈子!我承認我過分遷就了你;不過我及時整飭自己氾濫的情感時,卻發現了你過人的熱情、動人的真摯。你已經先肉體後精神地愛上了我,巨大的慾望不僅毫不醜陋,而且最終能夠打動我。我驚異於你圓滾滾的豐滿的軀體,常常湧起崇拜般的情懷。你擁有著我,徹底而堅定,襟懷坦白地訴說前前後後的一切:愛、被愛,離與合,追逐與逃竄。你說自己是一個不幸的女人,是渴念把自己全部壓垮了。你說你是永遠不熄的火焰。你讓我相信你、愛護你、率領你和扶持你,你會在有一天為我去死。天哪,巨大的吸引和巨大的矛盾交錯折磨我。我不能捨棄你這個反動而神奇的女兒。我注意到你鄙視和仇恨民眾,罵革命黨為亂黨;我無數次擁有你卻無力改變你……我只得逃離,懷著一個男人的悲涼和一個戰士的決絕。好自為之吧。
最後是鷹眼姑娘,你這醫術高明的愛神。你兩條長腿顯得有點比例失調,鼻子也嫌太尖。可能是遺傳或職業上的緣故,你生了白細如凝乳的肌膚,總閃著淡淡光澤。你給我換藥、拆去縫合的藥線,動作何等粗暴、態度何等生硬。我明白,我就快在長長的養傷期間發怒了,疼得發怒,孤獨得發怒。我的怒火一泛上來就會死死揪住你十指修長的手,你這個眉目怪異的冰美人!奇怪得很,你一直不動聲色,像個無性別的人。越是這樣越是激發了我的好奇心,那個下午我痛得一喊,在你皺眉時緊緊按住了你的手臂。你尖叫一聲,臉龐並無例外地紅了。應該這樣。它慢慢出現了……這濃厚的、揮之不去的愛開始蔓延持續,直到今天、直到把我毀掉。這是報應嗎?愛既然分外美好,那麼擁有它時,為什麼還能招來報復?這裡面有個不祥的東西,它可能就是嫉妒。
上帝也會嫉妒啊。胸襟狹窄的上帝啊,你快些饒了我還來得及;當然,不饒也沒有什麼。當我回顧往事的時候,我會毫無悔恨地說一句:我的全部,都獻給了愛和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著全人類的解放而鬥爭!
天快亮了。那個彎腰打著哈欠搓眼,走近了看:
「咦,你還哭?你也會灑淚?喲——!」
許予明被他驚得大睜雙眼,一下看到了這副灰跡斑斑、豬頭腮樣,一瞬間厭惡脹滿。他盯著這個正在盡一切力量仰起脖頸的傢伙,發現那窄窄的額頭四周生滿了暗紅的絨毛。
彎腰又咳,從冒煙的火堆上揀根棍子,唉聲歎氣挪蹭到跟前:「再操練一會兒吧,天怪冷的。天快亮了,天一亮就不歸我管了。哎呀,天怪冷,我日!」
許予明踢他,他躲開了:「蹄子癢是定了。這就解癢……哎呀,吭吭,天怪冷。」他砰砰敲擊許予明的腳。鑽心的疼。許予明不停地跳動、躲閃,他還是「嗯、嗯」地打,打得又紮實又耐心。
沒有力氣跳了,血從鞋子上滲出。彎腰也沒有力氣打了,歪坐火堆旁:
「也算個福分了,天明讓司令家小姐親手送你去西天哩。哎呀,天怪冷呀!……」
05
傾盡一切思索,求助於一種急智、它擁有的神奇力量……也許在最後一刻能夠掙脫密織的死亡之絲。許予明並不怕死,這點他心裡非常清楚。他只是焦渴、鑽心的焦渴,渴望飲用苦苦追求的解放與自由的甘飴。那一天真的不遠了。在這光輝的一刻到來之前倒地不起,真是太過分了。
死亡是這樣荒謬和簡單嗎?
他撫摸身上各種各樣的傷疤,覺得就此死去簡直不可思議。
天亮了。門外的爭吵聲響起,是一幫匪徒。吵聲遠去,彎腰失望地爬起來搓眼,又坐下。「小姐再不來,又得操練,真是煩人的事兒。」他咕噥。
許予明想得頭疼,想不出解脫的辦法。多少同志在等待,怎麼能就此分手——殷弓、寧珂,一個個面孔在眼前劃過。這是一同趴在黎明窗前的戰友啊!
被捕以來敵人並未起勁地審問。麻臉三嬸只是發狠地盯他、讓人揍他。他提出要見見這邊的頭兒,無論是戰聰還是金志都行。麻臉三嬸冷笑:「不見也好。你想試試運氣?癡想!你那隊伍,連三歲娃都沾了我這兒弟兄的血,做死對頭也不是三年兩載了。老娘親手殺你呀,好比剮隻雞……別看你俊模武樣兒的,老娘不稀罕了,殺呀!」
一席話讓許予明灰心喪氣。真是個女惡棍。以前只聞其名未見其人,這時近在咫尺地看著她數不清的深皺、鬆弛皮肉上的印痕,還有那對包裹在一叢肉褶中的毒目,相信自己有機會會毫不手軟地宰了她。
女匪首一一吩咐,說好好伺候,別缺了吃的喝的,也別缺了棍子,只等興起殺了他,把人頭懸在熱鬧地方。
這些話是當著許予明的面說的。經過黑馬鎮大劫的人沒有一個會懷疑她說到做到。天哪!
從被捕到關入古廟折磨,再到這個黎明,不過是兩天的時間。許予明想,眼下最使女匪感興趣的大概是「懸首示眾」那個慘烈場景。土匪,即便是女匪,也仍然具有強烈的好奇心……
天大亮了。許予明得知要由女匪首的女兒來解決他。他一點也不覺得會有什麼轉機,因為那三個雌狼的凶殘也盡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