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卷二·第九章 (2) 文 / 張煒
飛機常在小城上空盤旋,有時飛得很低,那巨大的轟鳴就像殘酷的預言。不少人感到這場戰爭的結局差不多已經有了,那就是殷弓他們的慘敗。這種看法好像越來越有道理,因為傳說黑馬鎮上的武裝正在開始撤退。
這個消息不久被證明是真的。很多人心情沉重起來。小城裡軍隊越來越多,防區司令部午夜燈火通明。寧周義參與指揮了三路軍隊向黑馬鎮根據地的進逼,並要在一個星期之內完成包圍——這就是殷弓他們火速撤離的原因。支隊的大部人馬進入海邊叢林,利用密林與複雜的沙丘鏈與敵人展開周旋。
寧周義是一個非常熟稔軍情民情和地理要素的人物,最早著力組織民團,並親自接見八司令中的幾個頭兒。一支混雜的武裝得到了空前的聯合,他們主要在叢林地帶活動,起到了正規軍起不到的作用。這支聯合武裝編為一個旅,寧周義多次籲請戰家花園的四少爺出任防區副指揮,除戰家武裝之外,一併統轄這個混合旅。戰聰遲遲未決。
那是殷弓他們從黑馬鎮撤出後的第一個月。兄弟部隊正在山區與敵人展開運動戰,吸引了敵軍的大部,這樣殷弓就有了戰略反擊的可能。他決定消滅黑馬鎮以西的敵人,有可能的話向南轉移,與山區部隊配合作戰。戰鬥一開始進行得非常順利,但由於沒能在原定時限內解決戰鬥,就陷入了危險的糾纏。這時小城和黑馬鎮的敵軍開始增援,支隊只得倉促返回叢林地帶。誰知寧周義苦心經營的那支混合旅伺機出動,配合正規軍,來了一場異常凶悍的夾擊。
這是多年來殷弓所經受的最慘烈的一場戰鬥。從中午一直打到深夜,那支混雜部隊夜間作戰如魚得水。支隊傾盡全力解脫,直到接近黎明殷弓才率領部隊突出重圍。遭受重創的隊伍一直向東,在離黑馬鎮東北四十多公里的村落駐紮下來。
這支隊伍損失了一千多人,另外還添了一百多個傷號。殷弓的一張臉蠟黃蠟黃,牙齒咬得格格響。怎麼索還這筆血債呢?
支隊領導對這場戰鬥進行了痛苦的總結。除了殷弓、飛腳和寧珂,許予明也參加了,他是因為殷弓的特別請求而留在隊伍中的,不久將被任命為副司令。許予明毫不客氣地批評了殷弓的決定是一次不可原諒的草率,而且在行動之前未能開幾個戰前會議,進一步分析敵情,傾聽不同意見。殷弓不語。飛腳沒有發表意見。寧珂實在忍不住,憋了又憋,最後還是說了一句:
「我同意予明同志的分析。」
飛腳看了他一眼。
殷弓檢討幾句,站起來。他轉向大家,後來幾乎是面對著寧珂一個人,咬牙切齒說道:
「我一定宰了寧周義這個狗娘養的。」
寧珂抬起頭,像是對著頭頂的一片星空說話:「他雙手沾滿了革命戰士的鮮血,是兇惡的敵人;但他不是『狗娘養的』。」
「他就是狗娘養的!」殷弓差不多要吼起來了。
會議很不愉快地結束了。
整個隊伍都在復仇的氣氛籠罩下,但一時難有大的動作。傷亡太慘重了,休整的過程會是漫長的。這期間殷弓與李鬍子有過一次重要談話,惟有這次談話使這個獨身大俠頗為動心。他再不像過去那樣一口回絕,而是答應考慮一下……他牽著自己那匹雪青馬走向林地,看著西天流雲,徘徊良久。
他並未與這支隊伍一起遭受這次劫難。當時他正接受一個重要任務,去了東部城市。那是一次鋌而走險。他喜歡獨往獨來。他在有些方面酷似許予明,但比那個人驍勇和野性多了。任務完成後他在乾娘家待了幾天,就錯過了這場慘烈的戰鬥。
那是他在二十多歲認下的一位孤寡老人。當時他負了傷,老人把他藏匿了,照料得無微不至。離開時他跪下了,並從此把老人當成親生母親一樣。嚴酷的戰爭環境使他心冷如鐵,但望著老人那雙眼睛時,他常常雙淚長流。他自己都被這突然迸發的、難以遏止的情感震驚了。他的心頭再沒有虛空,那兒存放了一位老人。如果日子久了沒去探望,乾娘見了就會上上下下撫摸一遍,找不到新的疤痕,才長長地鬆一口氣。加入殷弓的隊伍之後,他看望乾娘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她說:「孩兒,媽知道你要幹大事情。不過千萬別磕著碰著,得多長個心眼……」
李鬍子望著天邊的流雲時,首先想到的就是乾娘那雙眼睛。雲越來越紅,像凝結的血。身後的雪青馬長嘶一聲,他回過身去。
他對殷弓說:「讓我去試一試吧!」
臨行前,殷弓緊緊地握了握他的手。太陽升起的那一瞬,李鬍子翻身上馬,向著西邊的茫野急馳而去……
他這次是去會見一位恩人和摯友,那個人就是戰家花園的四少爺戰聰。隨著戰局的變化,戰家花園的武裝日益強大,而且還駐紮了大量官軍。戰聰出山的消息傳得很盛,甚至有人說四少爺已經走馬上任了。造成這一結局的仍然還是寧周義,他不但看重那個人不凡的才具,更重要的是想借助戰家花園在廣大平原地區蓄養了長達幾代的氣力:人望與財勢,還有他們與國外的關係——必要時可以到海外奔走。戰聰的傾向是如此重要,這點不僅是寧周義,就連殷弓也再明白不過。殷弓一想到戰聰心上就有一股說不出的感覺。那是焦躁和憤懣,是類似飢渴一樣的感受。
他要求李鬍子至少在戰家花園住上一個星期,用充分的時間瞭解戰聰的思路、眼下的狀態,對其來一個有力的爭取。李鬍子一開始並不明白這事為什麼非他不可,他有些為難,搓著手說:「四少爺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心裡有鐵樣主意。」
「那就把這塊鐵揉碎,把他說服!」
「這……我試試吧。」
殷弓尖亮的眼神逼住他,下顎由於過分用力而微微前凸:「不是試試,而是必要做到。」
「如果實在說服不了呢?殷司令知道,他的學問太大了,他要抱定自己的主意呢?」
殷弓閉閉眼睛:「那就把他處置了再回。」
李鬍子嚇了一跳:「你是說殺了他?」
殷弓點頭。
「天!這是幹什麼,這是不仁不義——兄弟,做事要對得起天地!」
「還要對得起民眾!對得起死去的一千多革命戰士……這是組織迫不得已的決定,執行吧!」
那天李鬍子就是在這場談話之後,牽著雪青馬走開,獨自仰望西天的流雲……
04
戰爭進行得不像有人想像的那麼順利,也不像有人預計的那麼糟。由於華東西南部戰場上敵軍的失利,山區和平原一帶壓上的重兵不得不向南收縮,這樣整個地區只得讓金志獨撐了。殷弓的隊伍很快與在山區活動的另一兄弟部隊攜手,連連取勝,僅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就重返黑馬鎮。這是平原戰局一個了不起的轉折。
金志的隊伍差不多一直縮在城區;那支混合旅也僅僅是勉強控制著通往海港的幾條交通要道、除黑馬鎮之外的一兩個重鎮。人們明白,只要西部和南部的戰局不向有利於敵軍的方面轉化,那麼山區和平原的形勢只會越來越好。
曲府開始洋溢著歡愉的氣氛。白玉蘭的葉子油亮油亮,草坪在雨後泛出新綠,無數的鳥雀飛進來,不停歡唱。身穿工作服的曲予和小慧子又到花圃中去了,淑嫂幫閔葵搬弄需要曬洗的被服。太陽的光輝透過明朗的天空悉數灑進院裡,這兒有了突然光臨的春天。空氣中瀰漫著田野的香氣,這又提醒他們正處於秋季。是的,這是青紗帳茂長的時刻,是殷司令他們的季節。他們是民眾的指望,有了他們,就不會有黑馬鎮那樣的劫難!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一想起那場鋪地而來的血流,人人心上都會顫抖。「他們該回來了,孩子們不知怎樣了……」閔葵和淑嫂盼著寧珂能回來一次。她們扳著手指計算。兩個多月了,這期間只有飛腳來過,而且也來去匆匆。他是為藥品之類的事進城的,在曲府過夜。曲予當時滿懷信心問他小城解放的日子,對方回答說:「快了。」曲予興奮得徹夜不眠,好像小城易手的時間表真的操在飛腳一人手上。那天早晨他迷糊了一刻,剛走出屋子,就看到淑嫂端著一碟粽子。她在門廊前站住,等他過來。早晨的朝暉映著她那雙又大又亮的眼睛、那一溜黑長的睫毛。淑嫂說:閔葵正給飛腳準備早餐,她怕先生談話晚了,起不來。
「你知道嗎?快了!」
淑嫂的大眼亮晶晶閃爍,抿抿嘴角。她真想叫一聲「先生」,告訴他,你的心思全在一處了,你已經許久沒有好好和家裡人說說話了……粽子冒著熱氣,他們在桌前坐下。曲予像個戰略家一樣分析戰局,最後說:「我料定也是快了。港城很快成了孤島。」
「可是!先生……」
「你說。」
「越是這樣越要小心呢,金志的人什麼事都會做得出。前幾天碼頭上逮了一些人,有人給暗殺了……」
曲予沉下臉:「我知道。」
「先生自己也要小心啊!」
「他們對我可不敢!」
「先生千萬小心……」
曲予撫摸她長長的、烏黑漆亮的頭髮。淑嫂一動不動,凝住了一樣。這樣有一刻,突然她哽咽起來,伏在他的身上。多麼漫長的時光,猶如一個長夜無邊無際,她和他只是遙望著那點點星辰。當朝暉四浸的時刻,他們才會相聚。這夜晚長得無邊無際……在粽子的香氣瀰漫中,他們久久依偎。淑嫂的淚水打濕了他的頸部、臉、那好久沒有修過的唇須。他撫著她的身體,像是要最後一次記住什麼。她簡直被這種撫弄給驚住了。「先生!」他不回應,閉著眼睛,像是沉入深長而久遠的回憶。「先生……」他仍然閉著眼睛。這樣許久,他才停止。他吻了一下她的額頭。多麼美麗、開闊的額頭。
「我得走了……」他站起來。
「先生還沒有吃飯呢。」
「我得去送飛腳。」
曲予跨出這間廂房時,淑嫂的心都要碎了,彷彿這個男人再也不會歸來似的。
曲予到了餐廳,只有閔葵坐在那兒。「飛腳已經離開了——他說不打擾先生了,就趕緊離去。」「可我有要緊事情要他向殷弓說呢——我要見一下殷司令。」「你們不是說了一夜嗎?」「沒有,他很倦,很早就睡了。我倒一夜沒睡……」閔葵看著男人,發覺他的頭髮有一多半白了,眼角那兒皺紋縱橫。一個人怎麼這麼快就衰老了?還有那背,弓得多厲害。可是她也同時發現,這是她這些年來所看到的最興奮最歡愉的一個男人了,雖然那明亮的眼神裡泛著稍稍的焦躁。
「那我得去一趟黑馬鎮了。」
曲予一下下搓著手,兩腳不停抬動。他轉臉四下看看。「]子呢?還有小慧子他們?」他突然那麼急著見到這兩個孩子,竟呼喊起來。
閔葵問他什麼時候去,究竟有什麼重要事情。他說也沒有什麼,只不過想馬上看到那支隊伍,有可能的話就盡快返回……閔葵呆望著男人。面前這個人忙了一生,幾乎每一刻光陰都不捨得空耗,這會兒卻想無事漫遊般的到那個危機四伏的原野上去。她搖搖頭,說先好好歇息幾天吧,等寧珂回來,由他伴你一起去吧。
曲予勉強同意了。可是他無心再做任何事情。往常那個醫院就像強磁般吸引著他,他把大部分時間打發在那裡;再就是到書房裡去坐上小半天。這會兒都不能了。他不得不到院子裡散步,驚愕地看著那些懸掛在樹杈上、廊柱上的鳥籠:曲府竟然熱衷於這一類毛蟲!他看著那只杜鵑、那只百靈,實在覺不出它們有什麼好。
小慧子托盤裡盛著剪下的花枝走來。這姑娘有些胖,再不像過去那麼靈捷。她有二十五六歲了吧?曲予突然記起她該有一個去處了,這是非常火急的事情——他在內心使用了「火急」兩個字,連自己都覺得有點怪。前些日子淑嫂暗示飛腳曾經與小慧子有點什麼,問了閔葵,她只說小慧子伏在她肩上哭過………曲府裡讓他操心的事可太多了,她沒有多說。只是後來他才知道,飛腳做得太過了,又不想娶她。小慧子要死要活,是閔葵和淑嫂費了好大心思才把這孩子勸住。曲予憤懣懊喪,真恨不得把飛腳逐出曲府才好。但他想到了那支隊伍,還有寧珂,最後總算忍下……小慧子走到跟前微微低頭,這使他看到了她頭頂分出的一道清晰的中縫。「先生……」「孩子!」
曲予發出這聲呼喚時,心裡一陣熱燙。他看著小慧子走開,自責陡然湧起。他發現自己並未像關心曲予那樣關心這個孤女。還有清滆,那個忠誠的人眼下怎樣了?自己什麼時候才有機會與他一見呢?如果還來得及,他準備從黑馬鎮歸來時專程去一趟荒原,去看看那人親自墾出的一片田園、壘起的茅屋。待做的事情太多了!一切都被可惡的戰爭給耽擱了!
這一夜閔葵讓曲予好好休息。可是深夜了,他還是興奮得很,在她耳旁訴說不停:關於童年的故事,他與她的第一次相識、熱戀,以及海北城市中度過的艱辛而甜蜜的生活……這些情景在她面前一一閃過,真的如同發生在昨日。「你啊,你的心還是那麼年輕。」閔葵激動得淚花閃閃。
他們談到了小慧子的婚事、淑嫂和清滆,談到了將來復興這座城市的醫療事業及其他——我們就要勝利了啊!天不知不覺亮了,曲予兩夜未眠竟然毫無倦怠。他的兩眼仍那麼明亮!起床後的第一個念頭又是去黑馬鎮。
「你怎麼去呢?乘車嗎?」閔葵知道他外出常常坐醫院裡那輛模樣怪異的汽車——有一次她就陪丈夫坐在上面,迎接過一個長了一張闊臉的著名將領。
曲予擺了擺手:「不,我要騎馬。」
那是一匹最好的純種紅馬,就像寧珂所說的,如同他那位浪漫的父親騎走的那匹一模一樣。這馬跑起來多麼快,上次黑馬鎮大劫的前夜,寧珂就騎過它。從那時到現在,曲府一直精心飼餵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