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卷一·第五章 (1) 文 / 張煒
01
在那個寒冷的早晨你試了試我的手,握住了它,又牽著它往前。你要把僅有的一件棉衣脫給我,我害怕得難以拒絕。我到現在都沒有好好看一下你的眼睛。
但我知道自己是勇敢的,只是這勇敢要尋找一種方式才能……我會有很多的、永不頹敗的勇氣,正像我有深深藏起的摯愛與仇恨。長期以來我都處於奇特的兩難之中,在徘徊中咀嚼了無數痛楚。我渴望,我追求,可又只能遠遠地凝望。我充滿了疑惑,我不相信——誰能讓我相信?
如果有一隻與眾不同的、真實而善良的野狼,你想像一下它的處境吧。誤解和剿殺會伴隨它的一生。因為命運有了一個規定,它無法掙脫。正像它無法脫掉上帝給它那件連血帶肉的衣裝一樣,雖然上帝在當時那一刻是要命地草率。它從此開始了逃竄和流浪,獨自來往,沒有同伴。荒野中的萬物都不停地詛咒,它又無法走進狼群,它對它們也是仇視的,它與它們可算是同形異類。它們也是它的敵人。
它在成長,兩眼盛滿了淒涼。它強壯而又不幸的身軀貯滿了力量,需要一個正常的生命所需的一切:水、食物、友誼、愛情。可是流竄逃奔的歲月早已教會它不存奢望,使它懂得怎樣忍受屈辱和更大的不幸。它一年四季都奔走在最荒涼最險峻的山地,在人跡罕見之處。既要提防獵人,又要提防「同類」。各種牙齒都磨得尖利,不放過任何撕咬的機會。它身上的皮毛已經在逃脫中傷痕纍纍,留下了永難除掉的瘢痂。這是它的印記。
你想像它回到一個新的世界時,會有怎樣一副眼神?它變成了他,可是恐怖的記憶已經無法消除。你簇新的藍色棉衣多麼柔軟蓬鬆,像一件聖物。它帶著你的體溫與氣息,將我簇擁了。
可是你能讓我相信嗎?
致命的矛盾和猶豫割傷了我的肉體,讓我賴以生存的血汗日夜滲流。我只相信母親。我記得母親最後與我分手時的囑托。她說你在任何時候都不要提到那個人,不要。於是我心中被一個石塊壓住了。我一生都在設法搬掉這個沉重的石塊,一生都難以成功。在它的壓迫下,我甚至不敢好好看一下你的眼睛。
我在夢中吻過了你的頭髮,嗅到了它濃濃的香味。我在這時才敢握緊你的手,與你悄悄私語。我害怕初升的太陽,正像害怕突如其來的一聲呵斥。願這溫暖的夜色包裹著我,溶解著我,直到把我化成一片透明的水汽——那時我就可以盡情地飛翔了,可以與雲霞匯攏,可以與綠色結伴,可以親近你的臉頰。
你從來也不知道自己意味著什麼,你是什麼。這種深刻而真實的理解只存在於某個人的心域,而這個人只能是我。這種自信從來沒有化掉,所以我就永遠幸福也永遠不幸。你一輩子都會離我很近,又無限地遙遠……我藏起的這個古典的果實是永恆的,永恆的甘美。
正因為我懷抱了這樣一顆果實,才能幻想和沉湎,能夠頑強地迎接和承受。世上再也沒有比日復一日的煎熬、漫長而庸碌的重疊更為可怕的了,可是我奇跡般的承受了。我觀察著四季,在第一朵鈴蘭出現的時候激動不已。關於春天的回憶是最好的人生禮物,我自己的春天哪,一個一個排列在那兒,燦爛奪目。你和你的故事就是我的春天,我在鈴蘭花旁看到了你,你穿了一雙淳樸動人的老式棉靴,走起路來悄無聲息,就這樣來到了我的身邊。
誰能理解一隻手掌只要輕輕撥動頭髮,對方就會渾身戰慄?濃濃的黑髮不甘屈服地直立著,你撥動時它掉下了一點草屑,散發出淡淡的煙味兒。那草屑是從山地帶來的,關於它有不少可愛的故事;那煙氣是常年的焦慮熏出來的,是少年眼前的迷惘。煙味嗆得你頻頻咳嗽,柔和純潔的少女之聲讓人想起一隻貓弄出的響動。你從這堅硬粗糙的髮絲中尋找謎語、傾聽土地和山巒的聲息。
我來告訴你——不使用聲音,只用沉沉的眼神——那些山地的浪漫故事。我在奔跑了一天之後,找到了一處有溪水的地方蜷下,嗅著一棵野椿樹散發出的濃辣,看著它通紅的葉梗浮想聯翩。一天的星星越逼越近,深夜即將來臨,大山裡的各種聲息都向我靠近。小甲蟲的走動細如游絲,麻雀翕動嘴巴剛剛結束囈語,草兔在噩夢中驚慌一抖,花面狸醒來後磕打牙齒的第一聲;就連山霧從岈口流過也有絲絲的隱聲,傍晚時分徐徐降落的一堆黑雲輕放在大山頂,發出呼呼的巨獸般的喘息……我閉著眼睛,無一遺漏地裝到了耳膜中。這時沙沙聲突然增大,一隻小獸到溪水邊來了。半夜口渴的動物越來越多,這是個乾燥的秋天。小獸走了,伏到溪邊上飲水的該臨到我了。多麼甜的泉水,它是從山隙滲流彙集、順著小溪淌來的。
秋天過去就是冬天。大雪中焐著的秋果冰涼紅潤,那一串懸鉤子紅得像櫻桃,又如同串起的玻璃糖果。冬夜裡撥一堆火,火中爆出的炭花啪啪響,美麗得讓人思念往昔。我想著媽媽和她的小茅屋,想著小茅屋內熱乎乎的大炕、炕上蜷著的貓、貓的稚嫩臉龐上長長的鬍鬚……那個人不在,惟有那個人不在了,他常在這樣的夜晚離開小茅屋。連接著小茅屋的是無邊的荒原,荒原的一端是浩淼的大海。嚴冬的標誌在那兒不僅是雪,而是呼嘯的沙丘、林濤,和一塊塊在波湧下碰撞的巨大冰礬。一些比豹子小的貓科動物在冬夜也不會安寧,它們先是踞在粗壯的枝椏上,然後尋一個機會,藉著風勢一躍而起,像飛翔一樣掠過半空。雪地上白天到處是獸痕,深深淺淺的蹄印、廝打的痕跡,向人暗示這是個怎樣的夜晚。那個人啊,那個人在這樣的夜晚總是被迫離開他溫暖的茅屋。
有一天,我在背風的山崖下邊攏了一大堆草,然後成功地鑽進去躲避寒冷。大約是半夜時分,我感到了另一個生命也因為同樣原因擠進來,我甚至聽到了細細的、可愛的喘息。好奇心促使我小心地伸手觸了一下,我的手馬上感到了滑潤潤的皮毛——一隻四蹄動物!我的心上立刻一緊。可是它一點也沒想驚擾我,週身散發的熱氣卻溫暖了我。它是一隻失去家園的狗、迷路的家養動物,還是山中的小狐?我就在一陣猜度中平靜下來。可是我再很難睡去,只是小心地等待什麼。一會兒,它在動,一邊翻身一邊發出細微的囈語,嗚嗚的。它活動時碰到了我的手或其他部位,立刻醒了。它一聲不響地呆立了一會兒,竟然一點點湊近了,嗅著。我屏住呼吸等待這一場過去。後來它濕漉漉的三瓣小嘴碰到了我的臉頰,再移動,又碰到了我的鼻子和嘴巴。也許是無意的,它在我嘴巴上停留了一會兒,蹭得癢癢的,挪開了。接上去我們兩不相擾地睡到了天明,那時我真的睡著了,醒來時已是天地一片光明,它已經無影無蹤了。
不能傾訴,不能面對一雙聰慧的眼睛,不能讓你那樣的一對眸子映出我的面龐。我朦朧中覺得自己已化進了莽野。我是山隙中正在努力吸吮的一株楓楊、一棵節節草。我的一切的希望與悲傷只有身旁的泥土知道,傍晚的微風再把我的消息告訴崖畔那棵蒼老的麻櫟樹。哦哦,我的關於那匹火紅駿馬的先人的傳說啊,你在夢中安撫了我的孤寂思緒,讓我痛飲一口世紀的活泉吧。我不敢去想那個人弓背上壓著的石塊,他流血的雙腳,不敢想永遠為他流著淚水的母親。我是個棄兒,一個孤兒,我把千萬遍的呻吟都藏在了山角里,微笑著走進你的視野。
所有的膽怯都伴著難以啟齒的故事休眠了。我願意這樣遙望著,思念著,把一種嚴整的心緒守在深處,讓它冶煉著生長著。我們是分開的,分在了兩個現實之中。我們又是一體的,同處在一個溫暖的長夜之中。在不祥的鴞鳥的淒長呼號裡,我們相距遙遠地爬起來觀望星空,極力想從中找出什麼隱秘。歲月使我們不約而同地衰老了,除了一顆心還是依然如故,其餘的都白了。白白的從鬢角延長到前額,再延長到想念。到處都白白的,像雪地,像秋後收過了果實的大地。
只有守著才有意義。那就守吧。我一時一刻也不鬆懈地看住了它,不讓它改變。是的,對於一個孤單的人而言,白天是非常具體的,而夜晚就抽像多了。夜晚使人失望無告,又使人放聲傾訴。夜晚必須牽引白天,白天必須正面迎上去。誰能捨棄這兩個不同的世界?誰能沒有這兩個迥然不同的世界?誰會失去它們的滋養而又能活下去?每個白天來臨的時候我都會悄聲地告訴自己一聲:瞧啊,又來了,這是人的一天。
02
對於我們的頭兒朱亞而言,每一天大概都不那麼容易度過。一天裡給一個人設置了多大的障礙,讓你費力地通過,好比一個關口,只有通過了才算一天。有時候人真的通不過它……朱亞好幾次吃了一點食物又吐掉,整個人已經瘦得可怕。他領導的這支隊伍也不如意,因為是幾個單位湊起來的,所以大致分成了幾攤,各自為戰,只有到了大匯總時才聚一聚。難得開一個會,因為人員難以召集,平時又都分在各處。我想這次勘察工作會大大地傷害朱亞的身體。他的副手黃湘已經完全不聽調度,有時招呼也不打一個就回機關去了。他也相當忙碌,好像正從事與我們完全不同的工作。
有一天我無意中發現了黃湘在所有圖表的複製件上都注上了另一種數據——誰也弄不明白這些數據是怎麼搞來的,因為這與勘察中全部推敲核實的數據相去甚遠。我問他,他不答,只是不停地吸煙,瞇著眼看我。他嘴角的笑意十分含混。我不得不去問朱亞,朱亞只是說:「要嚴格標注,每一件圖表要訂正核對多次……」
他正處於特別的憂慮之中。他不願意與我交談壓迫心口的那一切,這我已經感到了。也許他覺得我是一個不足以信任的人,可是他在有些方面卻能與我推心置腹。他給我看一大本一大本的歌子,這都是在野外寫下的。他甚至跟我談起了野外相逢的姑娘——小水的故事。他對她的思念一直深深地埋著。
黃湘又一次進城去了。我想這傢伙不是去找那個糟爛小報的女記者,就是去向領導打小報告。但我從沒向朱亞說出類似的判斷。
深夜,我偶爾寫寫歌子,餘下的很多時間都在閱讀陶明教授的著作。有時我請教朱亞有關問題,談起陶明的時候他才話語滔滔。我聽說陶明後半生歷盡了坎坷,晚年十分悲慘,但一問到這上邊,朱亞就把話題岔開。
天開始溫暖,槐花凋謝了,滿地的綠草長得越來越高。朱亞要與我徒步穿越平原東部,填補幾處圖表上的空白。這兒惟一的一架簡易帳篷也被我們帶上了,同時還有野炊的東西。僅僅是朱亞的藥物就帶了一大包,這不免令人沮喪。行前我曾建議他再做一次複查,他說一切自己都心中有數。就這樣上路了。
一路上他的興致很高,原野改變了他的心情。只有胃部陣痛襲來時他才皺皺眉頭,其餘時間都樂呵呵的。他好幾次吟出了新的歌子。我們沿著蘆青河堤向北,一路看著茂密的蒲葦和荻草、一些高大的青楊、矮矮的擠到一起的河柳和灌木,聽著嘁嘁喳喳的大葦鶯、樹鷚、山斑鳩的叫聲,偶爾還能聽到大魚在河裡擊水。但是眼下的河道已經比記憶中的窄多了,它的大部分已被茂密的蒲葦所佔據,最窄的水道只有幾米寬。在離大海十幾公里處,我們開始注意接近入海口的一些變化。這裡屬於河潮土,土中基本沒有被氯化物侵蝕,所以非常適於耕種。不過一些鹽鹼地植物已經開始出現,像鹽角菜、灰綠鹼蓬等等。朱亞說以前有過海水倒灌的報告,那都是由於過量開採地下水,水位過低時海水壓入陸地水層造成的。現在看這兒控制得很好,一直到離海岸線很近的地方,水樣中只含極少的氯化物——眼下的地表植被與前一段的報告是相一致的。再往前走就可以看到一座座的沙丘鏈了,不過它們的綠化仍然很好。朱亞伸手指著前面一片開闊地說:「這是我十幾年前來過的地方,我對這一帶還熟。不過今天那些林帶已經沒有了……」
我們在到達那個扇形河口之前折向了東部。我知道我們將由此徑直走向那個有名的農場。奇怪的是兩人從來沒有約定,但我卻知道。只是我從不提起它,對方也不。這兒離那個農場有三十多公里,我們卻要走兩三天,因為其間還有幾個勘察項目。一路上我們盡可能地繞開那些大一些的村鎮,在野外歇息過夜。這是一種職業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