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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卷一·第三章 (5) 文 / 張煒

    第二天,淑嫂端著一些消毒的針管下樓時,頭一暈摔在了樓梯拐角處。她從好幾級台階上滾下,頭碰破了,玻璃器皿的碎片又扎破了她的皮膚。當小慧子慌慌地喊來曲予時,她已經被抬到了治療室,並且剛剛甦醒。她的頭傷被處理過了,胸前一片傷口還在滲血,一小片衣服都被染紅。曲予問為什麼還不快些裹傷?那個中年大夫說夫人不讓,不讓動她的衣服。「荒唐!」曲予跺著腳走上前去,可淑嫂兩手捏緊了衣領。她說:

    「我自己,我和小慧子會上藥。」

    「真是糊塗得可以!」他去動她的手,發現這手像鐵鉗一樣緊……他回頭看了看,悟到了什麼,說了句:「那你們出去一下吧……」

    人走光了。連小慧子也走開了。

    淑嫂閉上了眼睛。

    他把藥棉、小剪刀等東西用托盤端到近前,把她的手挪開……玻璃碎片嵌在肉裡,有一兩處傷得很厲害。那需要用一把小鑷子一點點夾出碎片,需要用棉花蘸了藥水清洗傷口。他擔心她受不住。她閉著眼睛。

    他不得不把她的內衣脫掉。那潔白的皮膚讓他深深地吃了一驚。作為一個醫生,他不知見過多少赤裸的軀體,可是如此完美的肉體他還是第一遭見到。一顆心狂跳起來,持器械的手在顫抖。好費力才做完了清洗,他額上滲滿汗粒。淑嫂只是閉著眼睛,沒有呻吟一聲。

    他開始給她包紮。

    一切即將結束了。他擦擦汗水,從旁邊取過一件護士服,想替她換下沾了血的衣服。他不得不一手托起她的身子,一手給她輕輕扯下衣袖。他的臉離她很近很近,他完全感到了那熱烘烘的肉體,它的特殊的氣息,這氣息碘酒味兒都遮不去。就在給她換上衣服,一顆一顆繫著紐扣時,他的目光又一次觸到了那兩個羞澀的****。

    他伏下身,輕輕地吻了它們。

    淑嫂緊閉的眼睛溢出了淚水。

    像怕驚動了她的睡眠一樣,他躡手躡腳地、幾乎是後退著走出了這間屋子。他被羞愧緊緊地壓迫著。

    小慧子待在走廊盡頭,她睜著一雙受驚的眼睛看著他。他的嗓子不知怎麼啞了,沙沙的聲音吩咐:「進去陪她吧,不要離開她。」

    後來每一次換藥都必須由他親自動手。淑嫂拒絕任何人看或接觸她赤裸的身體。他每一次都小心翼翼地躲閃著什麼,目光不敢觸及。

    傷口癒合得很快。除了皮膚的顏色暫時還未變之外,基本上沒有落下疤痕。他站在病床前,「這是最後一次換藥了。」他為她輕輕擦拭。她的身體在戰慄。她的手急急地握住了他的胳膊。器械掉下來。曲予粗重的呼吸使自己害怕。淑嫂欠起身子吻了他,有些氣促:「你……我有多麼壞。」曲予無聲地撫摸她,後來緊緊地擁在胸前。「我是你的人,你把我扔了、殺了,隨便怎麼都行……」淑嫂的淚水一下子湧出。曲予覺得一個人有這麼旺的淚泉真是個奇跡。他一句話都未說,把她放平到床上,重新上了一遍藥……

    第二天淑嫂就離開了醫院。小慧子告訴曲予:她見淑嫂往大門走去了,喊也不應。她走了。曲予聽了急忙去追,直追了好遠才發現她是往曲府走去,這才安下心來。不過他還是站在那兒,直看著她一步一步邁進大門。

    曲予覺得那麼疲憊。整個一天他都躺在床上。小慧子看了,不讓任何人打擾他。他一個人在極力回憶,回憶第一次見到淑嫂的情景。想不起。以前,幾年以前他還從來沒有注意過她,她總是與閔葵和小慧子在一起。他已經習慣於她的存在了。「真對不起……」他在心頭閃過一句,不知是針對閔葵還是淑嫂。

    幾天之後,閔葵來接替淑嫂的工作了。

    曲予有些吃驚,但不敢細問。閔葵告訴男人,淑嫂累壞了,要歇息幾天。這裡的活兒可真累人啊!閔葵一看到那些受傷的人流血就嚇得哭——這眼淚長時間不能停歇,有時回到屋裡就伏在男人的胸前哭。她越哭越厲害,全身抖動,終於讓曲予覺得奇怪了。他扶起她的臉看著,她止住了哭聲。

    「你都知道了?」

    閔葵點頭。

    「我原想在這個週末告訴你……你隨便怎麼罰我吧,趁著還沒有走得太遠……」

    閔葵撫摸著曲予闊厚的胸脯,抖得牙齒磕響了。她一聲不吭地貼緊了他。

    「你說呀閔葵。」

    閔葵抬起頭:「……淑嫂是個好人。我原來就擔心的事兒發生了,不過是這樣。那天她回去就哭,飯也不吃,哭過了就收拾東西。她說要走了,再也不能待在曲府了。我攔住了她,說天塌了也用不著慌,天塌了嗎?她說這回天真的塌了。還是哭,不住聲地哭。我反覆逼問,她就說了,說是她把你看成自家男人好幾年了,打]子出生前就這樣看了,沒有一點二心。她只是怕傷了我……」

    曲予聽著,一下下撫摸著她的頭髮。

    閔葵說下去:「我真想殺了她,想讓她提著行李一去不轉身……我的手一鬆,她就走了。我看著她的後背,心想也該雇輛馬車送送……這麼想著心上一難受,就把她追回來了。俺倆抱頭哭了一宿。我知道淑嫂也太苦了。我尋思,像你這樣的人,別人都是三房四妾了,你心裡疼我,就我自己。你從來沒生外心,我不成全這事兒誰成全?我天亮時對淑嫂說:你今後就好好疼他吧,疼他就是疼我……」

    曲予把她抱起來。她真小,像一隻羽毛光潔柔順的小鳥。他把她緊緊地貼在身上。

    07

    八司令像荒地上飛翔的一群禿鷲,陰影遮住了綠色,各種小生靈都銷聲匿跡。荒蕪中一片寂靜,只有禿鷲們拍打雙翅的恐怖。

    不斷傳來驚心動魄的一幕,從平原到山區、再到城裡,午夜裡孩子不敢啼哭。那些穿黃衣服的吃餉的人都哪去了?他們的槍真是泥捏的?這樣一個番號那樣一個番號,肩膀上有金光閃閃的金屬片,難道這都是弄了玩的?只知道在廣場上閱兵,在街頭上喊口令,等到一群婦女被土匪掠走、一群老人孩子被槍殺在土溝邊上時,他們都無聲無息了。一場大霜落在城裡,人一走動就踏下一道黑印。一隊隊士兵抱著槍躑躅,從傍晚走到黎明。他們在警衛自己的司令部、軍械庫、海港和醫院軍營,而不是為了黎民百姓。真的有零星土匪竄來城裡做上一兩件血淋淋的事兒,揚言要把城裡的「嬌娃」攆到溝裡凍一凍。他們說要摘下官軍頭上的帽子給司令撒尿。怎麼說都可以,如今當兵的都沒有脾氣了。

    曲府已經幾次收到恐嚇信了,信上讓他們放得聰明一些,別光顧給人治病救命,丟了自己的命。恐嚇信不讓他們的醫院接收傷兵,也不允許給某些部隊運送醫藥,不准參加一些抗敵組織的活動。這些信如果落到曲予手裡,他就把它扔進馬桶沖掉;如果落在家裡人手中,就引起一陣騷動。閔葵和淑嫂嚇哭了,她們都讓他躲一躲——那個醫院如今已經可以離開了,新一茬大夫都成長起來,該是他撒手的時候了。她們又勸他到外面的商號和錢莊上住一段,有一次還為他訂好了去海北的一等艙包間。

    風聲非常緊。但無論如何這座城市還不會輕易放棄,它的戰略地位太重要了。不斷有一些主張奮起抗敵的著名將領到這裡來視察,一些政客也留下了他們的足跡。一位有名的將軍在城裡住了十幾天,他那張非同一般的闊臉讓不少市民記住了。這時新任港長名叫金志,以前在將軍的部隊待過,他曾求見將軍,但被拒絕了。金志的背景非常複雜,能在這樣的時刻擔當這樣的重職,人們都估計是省會裡有關係。駐港守軍不屬於港長,但事實上他對這支軍隊有絕對的控制力。

    金志說他極為崇拜寧周義,所以一到任就來拜望曲府——他說寧周義也是十分推崇曲府的,特別是對曲予先生多年來致力於革命事業的一番功勳,在上層也是有口皆碑。曲予對港長禮遇有加。但他第一次接觸就明白了,這是一個武官,雖然有港長的頭銜。這個人粗魯,修養極差,有幾分假豪放——曲予憑多年的處世經驗得知,假豪放是非常值得警惕的,這樣的人往往在關鍵時刻膽怯而卑劣。

    他邀請曲予經常到港上做客,曲予答應了。

    這時的海港實際上已經變成了軍港。客運顯然仍在維持,但已經有諸多限制。那兒成了戒備森嚴之地。

    有一天曲府接待了一個英姿勃發的年輕人。曲予注意到了他那一對含而不露的雙目。他對這個人的來歷並未細問,但自己完全知道介紹他來這裡的人屬於哪一撥。曲予對那一撥人的情感有些複雜,但心裡對他們大致還是佩服和贊同的。

    年輕人企望他插手的事情非常棘手。因為不通過一些要害人物就不可能成功;而一旦那樣做了,就違背了自己的信條——他曾發誓不介於黨派之間的爭執,因為他在心底確認,這些爭執曾經演化成、將來也必定演化為更為殘酷的拼爭。後果將非常嚴重。而且他預想過一個結局,從來也沒有對人提起過。

    躊躇一陣之後,他還是決定親自去找一下港長。那個名叫殷弓的人就是由駐港軍隊逮捕的,如今就押在那裡。港長金志當然絕對有辦法營救。金志對曲予的事情有求必應,惟對這件事卻不敢一下子應承。這時他的假豪放又開始了,大手拍著曲予肩頭說:「不瞞先生,那個人上峰恨著,我如果放人,遲早也要倒霉。不如安排一場逃脫——讓人在半夜將他搶出來,我深夜兩點大搜捕。只有兩個鐘頭的出城時間,他跑也就跑了,跑不成再也沒法,只得押到省會去……」曲予答應了。

    這一段時間,那個年輕人時不時地出現在白玉蘭樹下。他在下午橘紅色的陽光下轉過臉去——只一瞥就看到了曲府的小姐。

    曲予記住了那一雙目光。她低頭繼續在花圃裡剪枝。後來手被玫瑰的尖刺刺破了一點點皮兒,旁邊的小慧子飛跑到屋裡,取來一塊紗布……那個小伙子就站在不遠處,他覺得這一切何等有趣……

    可惜第二天小伙子就離開了。

    「他是誰?」曲予問母親。母親說:「問你爸去。」

    她從來也沒有問過爸爸。在她眼裡那是個不同尋常的人。她馬上有個奇特的感覺,就是還會見到他。不過她誰也沒有說。倒是小慧子後來告訴她:那個人是從省會來的,叫寧珂。「再呢?」當時她正在書房的一張大籐椅上讀書,頭也不抬地問。小慧子的年齡並不比她小,只是活潑得像個頑童,那會兒眨著一對過分大的眼睛說:「再不知道了,讓我再問問去。」「你算了吧。」

    她好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喜歡讀書了。沒有人知道她是怎樣讀書的,只是見她捧著一本書。其實她大部分時間只是翻看著。如果喜歡一本書的裝幀,她就多翻幾遍;隨意地瞥上幾眼,不一定碰到的哪幾句話讓她興奮起來,然後就緣著這幾句話想像下去,想得很遠很遠……她總是在花圃邊上那個小書房裡,因為從那兒的大落地窗前可以望到整個南院的空地,望到白玉蘭樹。

    不久她就從淑嫂那兒弄明白了關於那個小伙子的細節:這個青年人是專門來搭救一個人的。那個人被救出時已是多處負傷。在醫院裡簡單包紮時,來不及施用麻藥就給他縫一道傷口,他面不改色……淑嫂說:「你知道嗎?這個人要組織暴動,就是起義。」

    從此曲予再也忘不掉那兩個人:救人的和被救的。

    不到半年的時間,平原和山區又多了一支武裝:八一支隊。關於他們的消息讓曲府格外激動。曲予認為那兩個人都是這支隊伍的。曲府裡常常來一些達官要人、腰纏萬貫的商人,也來一些非常神秘的人。後者往往不聲不響地住下,大白天一般不出入大門。他們常在書房中與主人說話,討論問題直到深夜。有一次曲予發現了這個秘密,問父親,父親不答;問淑嫂,淑嫂說他們是哪兒來的——其中有海北的,也有八一支隊的。]子立刻興奮起來,她問那個被父親救出的人來過沒有,淑嫂說沒有。「都是他的交通員來,他很忙,他是隊長,就是司令官呢。」曲予「喲」了一聲。

    淑嫂說過那話不久,可能也就是一個多星期之後,那個曾經深深感動過曲予的人真的來了,他就是殷弓。當然,一開始誰也不知道,他一個人住在廂房裡,用餐時不進大廳,而是由閔葵或淑嫂親自去送。曲予每一次會見他之後都非常激動,有時還有點憤憤然,會莫名其妙地發火。這終於引起了曲予的注意,她明白有什麼重要客人光臨了。

    「那個人的脾氣很大,他們談不攏。」淑嫂這樣對閔葵說,被曲予聽到了。淑嫂往外走時,曲予問:「『那個人』是誰?」淑嫂悄聲說:「殷弓。」

    曲予怔住了。那個八一支隊的「司令官」已經在心中被她神化了。她站在那兒,淑嫂走了老遠都沒有察覺。

    當天下午,她捧著一本書,激動不安地來到了那個人的廂房。她想看一看這個平原上的傳奇人物。當時殷弓正在懊惱,用左手撐住前額,坐在那兒出神。門沒有關。她站在門口,叫了一聲:「先生。」

    殷弓敏捷地轉臉,又「啊」一聲站起。

    這個傳奇人物如此瘦弱,臉色蠟黃,一雙眼睛死死地看人。曲予真想不到。

    「你是曲予吧?請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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