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卷一·第二章 (5) 文 / 張煒
那一個方向傳來的聲光就是召喚。我們都聽到了。那是我們的兄弟姊妹圍攏在一起。我曾深深地懷疑過。我們都處於那短短的一瞥之中,可是熱血的激揚卻是永久的。我們服從了它就獲得了永生,這就是一個真實無誤的結論。火光與吶喊陣陣催逼,我注視著那個方向。我接受過負傷的陌生者,悉心照料,並為此而感激。我遭遇的機會不會太多了,我深知這一點。犧牲的消息順著北風飄過來,我還在忍受忍受。難道要等到海水全部染過的那一天嗎?
我們緊緊地依在一起。你擔心徹底失去。我也擔心。可是就讓這種失去的強光炫迷雙目吧,走吧,時候到了。
像你一樣,我分明知道那片喧嘩也不屬於我。那是一片陌生的聲音。可是我仍舊渴念著。沖刷和流淌的淋漓降臨在一片塵封的裂土上,先是痛快地飽吮,接著撕掉自己的皮肉跟上去。這一場顯然還不是自己的。可是捨棄了這一場,再也不會遇到更好的機會。我一直燃得熾熱的那個東西焐得太久了,我今天要把它投出,投到我深感陌生的兄姊那兒。喧嘩如海浪拍擊過來,好大的北風。這風把浪湧之聲傳到了南方大陸,一片沼澤蓼在暮日紅光中劇烈搖動。
媽媽,我是一棵你照料下的樹,當你不在身邊時,我自己把它移到了霜地。一枝枝油黑的葉片紛紛落地……媽媽,我到更嚴酷的北方去了。
07
寧珂還是第一次到這樣一個地方。四周都用油布遮了,大白天還要點一盞油燈。圍坐在小桌旁的人除了那個紅臉膛之外,他一個也不熟悉。寧珂像癡迷一樣伏到了桌子上,久久不能抬頭。有人一聲聲呼喚他,他用力地抑制著,挺起身子。身邊的人開始說話,他似乎全沒有聽清。後來該他說話了,他像夢囈一般咕噥:「……我知道這首歌是屬於窮人了,我要學會這首歌。學會它,學會它,這也是我的歌……」
旁邊的人深情地、又多少有些嚴厲地問道:「你願意為她獻出一切,必要時獻出生命嗎?」
寧珂覺得全身猛地被撞了一下。他鎮定了一會兒,轉過臉去看那個人。他發現說這話的是一個與自己差不多年紀的、一張臉極為英俊的男子。他盯著對方的眼睛說:
「我願意。」
對方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一滴晶瑩淚水落在手上。
紅臉膛的漢子為他們再一次作介紹——因為第一次介紹他根本就沒有聽見:「這是許予明同志,南方來的……」
他想大概再也不會忘掉這個名字。
低沉的歌聲響起來。寧珂在這極為特別的旋律中陶醉了。他認為這是世上最迷人的歌聲。在這種聲音之下,一切都將被摧毀,從一座堅固的堡壘到一座山峰。他急於在這歌聲中做下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渴望走到最前沿去。他甚至提出離開叔伯爺爺一家,馬上就到殷弓他們正在組建的隊伍中去……得到的回答令他微微吃驚:不是離開那個人,而是更緊地跟住那個人,影響他,爭取他,並把他的一切及時報告。
原來那個人如此重要。寧珂天真地問了句:「阿萍奶奶呢?」對方立刻搖搖頭:「哦,她不重要……」
這大大地傷害了寧珂。但他絲毫沒有表露什麼。在他心目中,阿萍奶奶才是最重要的。他最想讓其分享的秘密和幸福的一個人,就是她了。當然他永遠也不會這樣做的。他將努力地克制著,因為他甚至願意在必要時獻上生命。
他知道這個生命是遲早要獻上的,而且到時候也許不會痛苦;即便很痛苦,那也是他所需要的。
現在只需要他一次次地將他所目擊的——來叔伯爺爺中的人、人們的談話,還有他桌上、寢室中的文字——一切他認為必要的,都報告那紅臉膛的人。有一天他見寢室裡無人,估計阿萍到花園中去了,就想起了夾在一個紙夾中的信箋,上面有叔伯爺爺在燈下畫上的幾道紅線。他認為它這會兒肯定放在床邊的小桌上。那兒沒有。一轉臉是並排放著的一對枕頭,潔白的枕巾上還留著兩個圓圓的頭形凹陷,他只一眼就能認出哪個是阿萍的。他不知是為了尋找還是怎麼,手一下就插入了枕下。那種溫溫的人體的氣息順著手臂傳到了全身。他覺得臉有些漲。枕下似乎有點別的東西,沒有他所要尋找的。正在他準備把手抽出來時,阿萍突然進來了。
他慌慌地把手背了,貼緊了床頭站在那兒。
「孩子!你找什麼?」
「沒有,奶奶……我……你看!」他迅速地把手舉到她的臉前,手中什麼也沒有。
「我看見你一大早在這兒找什麼……」阿萍有些痛苦地又說一遍。
寧珂永遠也不會忘掉那個時刻的窘迫和自責。來自任何一方的巨大獎賞都難以抵消這一自責。他垂下了頭,一輩子也不想抬起來。
阿萍奶奶的手又撫在他光滑的頭髮上了。她親了親他的頭頂。他往常會感動得熱淚盈眶,可是這會兒一切都被巨大的羞愧淹沒了。他抬起頭,看到她還穿著睡衣。剛才她可能只是出去一會兒的,他太急切了……又後悔又羞愧。但這時不知為什麼他機靈地說了一句:「我是想奶奶了……」
「我的孩子!」阿萍一下子被感動了,她張大了雙臂抱住了他,撫摸他的後背。「孩子,是不是夜裡做噩夢了?害怕了?害怕了就告訴奶奶,我過去陪你……」阿萍一邊說一邊安慰他。他急急地點頭。一股濃郁的香味從她胸前散發出來,他的臉深深地埋在那片凹陷之中。他含住了什麼,奶奶尖叫著撫摸他:「傻孩子,多可憐的傻孩子啊!……」他想迅速地吐出,可是他更緊地依偎著。淚水或汗水把阿萍奶奶的睡衣打濕了一塊兒,阿萍一動不動地等待著他抬起頭來。「奶奶!」
「你媽要在就好了。可憐的孩子!……」
他有好長時間沒有向紅臉漢子報告了。在那個人跟前他再不願提起叔伯爺爺家的事情。他朦朦朧朧覺得自己正在參與很可恥的什麼,這真可怕……他要求那個紅臉膛的人:「讓我去殷弓那兒吧,讓我離開這座城市吧!」對方絕不同意,而且說:「這可不是我說了算的。」
叔伯爺爺惟一的女兒寧纈已經越長越壯,年紀不太大卻像個少婦一樣豐滿。她變著法兒打扮自己,走在大街上所有人都要轉身注視。她不怎麼回家,因為無論是父親還是「阿貓媽」都不喜歡她。偶爾回來一次也只是摸到自己樓上的小屋裡,隨著留聲機哼哼呀呀地唱。「我要出國了,出國了!」她在樓上大嚷。後來大家才知道,她瞟上了一個軍長的兒子,這個軍長是寧周義的摯友,就是通過這層關係她才結識了那個從國外歸來探親的青年。她說他們已經是朝夕不可分離的一對兒,「從外國回來的小伙子就是大方、有勁兒!」
可是這樣喊了幾次,後來就不再提他了。寧周義非常關心她,因為這是不同尋常的一件事。他讓阿萍問女兒。阿萍問了,她大哭,哭過又笑,說:「這個小王八蛋真好玩。要不是因為他好玩,我非用手槍打死他不可……讓他活著滾開吧!他這樣的人今後也能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