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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卷一·第一章 (4) 文 / 張煒

    接著才是這次談話的核心內容。原來半島地區要搞中外聯合開發,其中的重點工程就位於那片平原和山區北部丘陵。這個規劃的先期勘察水文地質評估等等事項極為複雜,專門成立一個工作隊,計劃盡快拿出一個評估報告。工作隊的負責人由副所長擔任,所裡抽調三五個……我這才鬆了一口氣。我顯然是這三五個中的一個。

    離開所長辦公室我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仔細想了想,記起裴濟的眼睛很特別,好像散發著陶瓷的光澤……但他的視力顯然是正常的。這種眼睛我從未見過。在二樓樓梯口又遇到了那個伏在所長耳朵旁說話的小姑娘,她手裡正拿著一條打字紙,帶邊孔的。這一下我明白了,她是操作微機的。我們倆迎了個正面,她平平淡淡地掃了我一眼。我心裡想:起碼有一段時間要在副所長領導下工作了。

    那個人的年紀比所長略小,叫朱亞,臉色發青,看上去嚴肅到了極點。可是與人搭話時才露出本相:和藹極了,似乎還有一絲莫名的羞澀。我來後不久就從蘇圓嘴裡聽說,這個人有點怪,學問不錯,但愛好太廣泛了,業餘喜歡寫點歌子。最後這點「業餘」卻使我有忍不住的驚喜,我大聲問:「寫歌?」

    「寫歌——怎麼了?」

    蘇圓睜大的眼睛真美。那是因為她長了稍長一些的內眼角。僅僅從形式本身看,我是非常容易喜歡一種事物……然而當一種形式深深地刺疼了一個內容,比如她竟負責保管和翻閱別人的家族表格和……我這會兒不想回答她了。我也沒有承認自己已經偷偷地寫了好幾年歌子。

    這一天晚上我失眠了。我的腦子被記憶的流水磨得發燙。這個時候如果爬起來寫歌一定能文思泉湧。我想得更多的倒是在丁香樹下吻那個內眼角很長的姑娘。那樣的情景專門折磨我這樣的好人。我們沒有成,這可不怨我。她只是好好地、盡心盡意地吻過我,我這就欠了她一輩子的情。俺是從大山裡鑽出來的野娃,草屑子掛在衣領中頭髮間,腳上老皮如鐵似鋼,粗話掛在嘴上,好心揣在懷裡,那種脾氣心性都是鄉間的大爺大娘給的,能壞到哪裡去?你親俺摟俺最後還用三句半外語打發俺,不覺得虧心嗎?她說一點也不虧,就算你真是一個野人,也從山裡鑽出來了,今後該著過另一種生活……我們的分手是必然的。分手時我找了個托詞。她傷害了我還不知道。她不停地問:你父親你父親?!

    我輕輕地、迅捷地跑開了……可是這個夜晚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著你。

    06

    我們這個隊就這樣下去了。十四五個人,有三分之一是我們所的。朱亞是頭兒。他的副手是所裡一個副研究員,叫黃湘,長得個子不算矮,脖子特別長,無論進行什麼性質的談話,三五句之後就開始激動。他極少提到朱亞的名字。朱隊長剛剛從醫院裡出來,胃病很重,隨身帶了那麼多藥。但我一開始就能感到他遠遠伸來的關切之手。他告訴我幹了這一行免不了要往野地裡跑,那麼胃就可能是個薄弱環節。

    日思夜想的山區和平原,我在心裡早把它磨得熾熱閃亮了。我不信這隊伍中有誰比我更熟悉這一帶,這兒的一河一山一草都時刻裝在我心中。迎接我們的是春天,富饒的半島地帶真是好好地炫耀了一下自己:到處是綠色,是在陽光下一會兒變濃一會兒變淡的墨綠或嫩青。那在山野間活動的穿紅色衣服、紮彩色頭巾的姑娘,真是自然而然地入畫,顯得鮮亮動人。牛羊的叫聲此起彼伏,它們新奇而善意地抬頭看著所有進入這個地區的行人和車輛。已經有三三兩兩的花朵綻開了,它們成一簇擁擠在那兒,讓你想起初升的幾顆大星。風的氣味與任何地方都迥然不同,它又濃又厚又鮮又涼,像是穿越了大片的香艾奔到我面前的。

    火車一爬上黿山山脈天就亮了,頭兒的身影出現在車內窄窄的通道上。他費力地望著窗外,瞇了瞇眼。他竟然不懂得激動。我藉著早晨的光線稍稍注意了一下,發現他的臉色青得可怕。顯然夜裡他沒有睡好。突然他嘴裡輕輕吟哦了幾句,又瞇了瞇眼,回到座位上去了。

    黃湘起得更早,他坐在車廂的盡頭。那兒離衛生間已經不遠了,他正與一個陌生的女人談話,早就激動了。女人臉色發黃,臉型也很長,不過那雙眼睛充滿了微笑。黃湘發現我出現在車窗前就過來了。他小聲問我:「看到剛才那個女人了嗎?很厲害呢。」我問:「怎麼了?」「射箭運動員!當然,早就退役了,現在當記者了。不過她身上仍然有其職業特點。她說話有一股帥勁兒,很利索。」

    黃湘抬眼尋找朱亞。我隨著他的目光轉過臉時,朱亞已經快跨進洗手間了。他的背弓得可真厲害。「癆病秧子!」黃湘說。我覺得朱亞真可憐。我說:「這次帶隊真不該他來,身體……」黃湘馬上激動了:「在其位謀其政嘛,誰叫他是副所長!」

    我再不說了。我什麼也不懂。

    我的平原!春風蕩起的層層麥浪濺著飛著,那一隻隻燕子如同海中鷗鳥,叫著上下翻騰。春天讓人愉快的熱鬧勁兒有幾分起碼是被燕子給搞起來的。我心目中燕子是過早地穿上了呢裙、只圖美麗而不畏寒冷的小姑娘,少不更事,有幾分嬌憨,臉色黃黃的。看到這片平原我就想:蘇圓來隊裡走一趟就闊了。我知道我瞄上蘇圓了。我承認,即便是一個不太淺薄、頗有閱歷的大齡青年,也還是容易瞄上一個姑娘,這條件首要的還是方便。

    我經歷的事情可不少,像剛才火車呼哧呼哧攀上的那座大山,我十幾歲就一個人在裡面混,遇到的各種事兒可以寫成十二卷長長的回憶錄,其中應有盡有。我的志向、奇怪的眼神、難纏的勁兒、正直和陰鬱、撒潑和不屈,還有從頭髮梢傳到腳後跟的過電一般的渴念,都是在這座大山的褶縫裡生成的。父母不要我了,準確點說是父親不要我了,我就一個人被拉著趕著來了。一過就是那麼多年,再加上一段可怕的海邊童年……世道啊,你逼我吧,我什麼都不怕了。我很謙遜也很單純,我有一雙黑亮的眼睛,可是啊,狗東西千萬不要惹火了我。我一看到這片山、平原,一想起父親母親還有……我就來了火氣。這火氣是野火,是像大海卷波一樣一邊燒一邊往前捲動的紅火,可以給大面積的土地上留下灰燼。

    我知道這片平原東西有三百多公里,南北約一百五十公里,是個不規則的橢圓。西北端就是那個濱海城市,那裡有我們家一個很大的窩,後來我們又被人從窩裡揪出來。那個窩現在邊緣破損,裡面一點熱氣都沒有了。窩裡濺滿了血。奇怪的是還有人喜歡那個窩——它從那會兒到現在一直有人佔著。其實破損的窩一點兒也不舒服。大概新的主人是要感受某種流失之後僅存的一點餘熱。那兒能想像昔日的溫馨,有極力挽留的一絲虛榮。奇怪極了。時代發展到了今天,仍然有人喜歡那東西。

    然而它對於我卻不知有多麼重要。它是我們全部故事的一個匯聚點,就好比一片山峰中最高的山脊。我不知道我母親在我懂事後的諄諄告誡和囑托中,包不包括對它的重新據有?如果包括,那麼我認為今天看是毫無必要了。時間會改變一些東西的價值,使其增值或貶值。我耿耿於心的,應該是時間難以改變的東西,比如難以抹去的不幸故事,它的真實。還原一個真實永遠都是必須的。

    當年我們一家從海濱城市撤出來,沿著西部大海邊上的叢林中的泥路向西北方走下去,一直走到我夢牽魂繞的另一片叢林……

    吃早飯時射箭運動員也湊過來了,我知道這是因為有黃湘的緣故。她的腿很長,從座椅那兒一直伸到飯桌的這方,露出穿了長筒皮靴的腳。她用一隻小鋼勺吃飯,紅色的小舌頭在勺子上繞來繞去。這是她惟一令人神往的地方。她一邊吃飯一邊與黃湘搭話,鼻音很重,我絲毫也聽不出有「幾分帥氣」。她大概有三十二三歲了,而黃湘已經四十五了。朱亞整個用餐時間一句話也沒說。我聽到黃湘開始邀請女記者工作之餘到我們勘察基地去做客,我們一定歡迎等等,心中略有不安。我想這事兒該由頭兒說了算,頭兒同意嗎?隨便讓一個人加入到勘察隊,況且工作非常緊張,這大概是不合適的。

    飯後,我聽到黃湘一邊擦嘴一邊讚揚那個離去的記者,就忍不住說:「我們對她又不瞭解……再說朱隊長會批准嗎?」黃湘立刻像對待一個兇猛的敵手似的看著我:「人家是記者,記者是捏緊了小本子到處走的人——人家能到我們駐地轉一轉,來個報道,我們花錢還請不來呢!」我再不吭聲。我心裡明白,那不過是個雜爛小報的記者,而且此行主要是到富裕的半島地區撈錢拉贊助來了。如今這樣的雜牌子小報每一個城市都成打成打的。

    我們走入了平原深部。駐地一開始選在城郊,那兒以前是軍營,現在基本上廢棄了,安頓我們正好。可是隊伍中有人嚷叫那兒交通不便,出奇地閉塞等等,再加上當地有關部門的過分的熱情,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就搬回了鬧市。這一下騷擾就多了,而且每天出去工作的人要坐很遠的車。一開始,所裡幾個人與海洋所的同志合作,一起搞海陸兩大自然地理單元的水文地質資料,入手處是城西北三十多公里的連島沙壩。那兒的未來是一處現代化港口,自然條件非常優越,基本上是一個不凍港。工作區域離我們一開始選定的駐地非常近,而且隨著工作進度,原定駐地的優勢越來越明顯。這一來朱亞堅決主張搬回去,有人頑抗,黃湘算是第一個。朱亞就與海洋所的幾個同志再加上我,一起到城郊來了。朱亞冷峻的面容常常給人以錯覺,其實他是多麼軟弱。他領導不起一個工作隊。

    第一次合作就讓我遇到了一個沉默寡言的領導。他的眉頭幾乎天天皺著,除了安排工作細節,基本上不談什麼。這是個身先士卒的人,乘船進入北風呼嘯的深海、跟鑽井隊到沙壩左右幾十公里的採樣區,他一次都沒有缺過。而與此同時,城裡的那一撥每天晚上看電影,有的還與當地姑娘跳舞。勘察隊一開始總有些浪漫色彩,他們身上攜帶的各種器具在當地人看來也算有趣。這個與我有著奇特連結的城市,它是那麼陌生。我在心裡一直規避著它,我寧願守在臉色鐵青的朱亞身邊,遠遠地注視著它。夜裡我走出屋子,一個人站在門前看那斑斑點點的滿城燈火。左前方是一片浩淼的水,由於海岸拉開了一道弧線,所以從這裡看這座城市,它竟像處在了大海之中。一艘客輪離開它駛入深海,這是新開的一條航線嗎?它密擠擠的燈光像燃燒的蜂巢。

    朱亞每天工作到深夜。有一天半夜了他還在批評一個助手,嫌他的圖太草太亂,並且數據的標記上也有問題。他考慮問題周密嚴謹,並且能夠極快地進入一項工作的核心。眼下他的筆記本上已經羅織了不知多少問題,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推敲之內,而有一些至少在我看來是多餘的。土地、海塗、航道、港口、海鹽、陸生植物,甚至是蘆葦、海藻等,都在他的羅織之中。我有時看到他那不熄的燈光就想,這個平原上有多少人知道正有這樣一個人呢?他自覺自願、不厭其煩地磨損自己,而且不需要犒賞,也不需要別人瞭解。這真是一種可怕的磨損。

    可能是我屋裡也亮著燈的緣故,他推門進來了。他讓我驚喜的是臉上少有的和氣,由於一絲興奮,那對深深陷下的、有點像歐洲人的眼睛發著動人的光亮。他探過頭,我來不及收拾,就讓他看到了攤在桌上的一張紙。那是我剛草出來的一首歌。行了,讓頭兒失望吧。但他無聲無息地看,又伸手捏起來,像捏起一塊燒紅的木炭。他把這塊赤紅的炭放在離鼻子很近的地方,又戀戀不捨地放下。他開始吟哦,那是一種顫抖,從身心深處發出的顫抖。他的手按在我的肩頭,很沉。「多久了?」我明白他問我寫了多久。我想了想——是的,需要想一想。我記得從在大山裡奔走、無望地奔走的那時起,就開始在紙上塗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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