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文 / 劉恆
4月8日錄
四月初八是浴佛節,禪房裡能挪動的物件都給搬到正院去,佔滿了三面環廊。除了金、銀、銅、鐵佛,還有木佛和石佛,用人們端著鹽水盆,老爺和太太用新鮮的松樹枝蘸了鹽水往佛上灑,主子裡的晚輩也跟著灑,最後灑的是客人和奴才裡管事以上的人。我不知道那些佛是誰,輪到我灑的時候,佛們已經披了一層鹽霜。
二少爺不像別人那樣灑了水行禮,他吊著左胳膊,很隨便地用松枝拍打佛像,像抽它們的嘴巴。少奶奶跟在他後頭,在觀世音跟前多站了一會兒,松樹枝子上上下下都掃遍了。她行了大禮。二少爺在前邊回頭看看她,在她跟上來的時候,他更用力地抽佛像的耳光,把一個木佛打得搖晃起來。大路挨著我,我們夾在人群裡慢慢往前走。他指著觀世音問我:她是誰?
我說:不知道。
大路很仔細地掃遍了這個佛。他還把水淋到觀世音的背上和蓮花座上,鹽水把他的皮鞋都濺濕了。灑完了鹽水灑清水,人和人在環廊裡連成了一個圓圈,沒完沒了地轉起來。浴佛之後,人們在餐堂裡吃了很好的一頓飯,菜比大節還要多,包含著為太太送行的意思。太太吃罷了這頓飯就開始禁食,完成七七四十九天的辟榖。席上,太太當著一屋的人問二少爺:你的傷好些了嗎?
二少爺說:好多了,本來就沒什麼。
太太說:千萬不要再生禍事了。這家裡我對誰都放心,就是對你不放心。我在禪房每天給你念金剛經,保佑你和玉楠,保佑你們的孩子。你要珍重,光漢。
二少爺朝母親走過去,跪下一條腿,把頭往前一送,就讓母親緊緊地攬在懷裡了。除了老爺,大家都放下筷子,等他們。老爺啃完了一隻雞腿兒,母子倆才散開。二少爺臉上的疤紅紅的,眼神兒像做著夢一樣。太太轉向少奶奶說:玉楠,光漢從來不讓我省心,你要替我疼他!你自己也要珍重。炳奶替我照看你,我沒有什麼不放心的。等我辟榖回來,就等著你們給曹府添丁了。
少奶奶接話說:您的話我記下了。
老爺說:吃飯吧。吃,都吃!
老爺給太太夾了一隻鴨掌。
太太給老爺夾了一根蘑菇。
席上的人都低著頭悄悄吃起來。太太回禪房的時候,大家都站起來送她,莊重得跟落葬差不多。完後大家沿著環廊散開,各回各的住處,也跟落葬差不多。我進了左角院,看著少奶奶、二少爺和大路在各自的房門口消失,覺得整個院子像一座墳,我的小耳房也是悶人的棺材了。夜裡睡不著,我溜進院子看水塘那邊的燈光。上房和偏房都亮著,偏房裡一刻不停地傳出古怪的聲音,是木頭碰著木頭。不知道二少爺正做著什麼。這種古怪的聲音響了許多天了。我按捺不住,又一次上了房頂。我脫了鞋,赤腳掌上的嫩肉踩到瓦縫的灰渣子,硌得很疼。灼傷好得不利落,可是我不敢穿鞋,我怕順著青苔滑下去。
偏房不向陽,天窗開得很大,列著兩排共八塊洋玻璃。玻璃上有雨水沖刷的道道兒,模模糊糊。二少爺站在桌前,前後輕輕擺動身子。油燈擺在屋子的遠角,看不清他手裡的東西。他累了,坐到椅子上去。桌面上攤著漆黑的粉末,那只沒有傷的手攥著一根不大不小的擀面杖。桌上的東西我一下子認出來了,是炭粉。二少爺用牙整理傷臂上的布帶子,又坐了一會兒,然後站回桌邊,繼續前後擺動,帶著右手裡的擀面杖滾來滾去。木頭碾著木頭,咯啷咯啷的聲音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二少爺的影子黑黑地映在後牆上,像棺材裡的一個魂兒。
我爬起來往上房走,還沒走到燈滅了。我蹲在天窗跟前,好像看見少奶奶坐在下面的堂間裡,她聽著咯啷咯啷的動靜入了神兒。要麼,她是一個人躺在床上,隔著肚皮摸那個比鬼都讓人害怕的孩子。炳奶的眼睛像兩隻貓眼,亮在少奶奶的帳子外邊。五鈴兒在幹什麼呢?五鈴兒一定在小小的隔間裡酣睡,白晃晃的屁股從被子裡撅出來,等著我來撞她!五鈴兒毀了我了。
我也毀了自己的白日夢。
我對不起少奶奶。
我離開上房,在老地方下到院子。從下房走過時,我突然發現身邊哪個地方有人。不會是家丁。他們前幾天已經撤到外牆和夾道。我想到了大路,等看清了真是大路,我還是大吃一驚,差點兒叫出聲來。他在下房對面的假山旁邊站著,身子映在山壁上,像太湖石上的洞。他看見我從牆上貓一樣爬下來了。
我說:大路,你還沒睡覺?回去睡吧。天太悶,我在房頂上吹吹風。真涼快,我回去睡覺去了。天陰著呢,明天可別下雨,你別忘了把窗台上晾的皮鞋收起來。你站在那兒幹什麼呢?嚇我一跳!
我不管他聽懂多少,說完便走。
他說:耳朵,你聽。
我不想聽,我想睡覺。大路悄悄跟過來,一直跟進了我的小耳房。他等著我點燈,我故意不點,和衣躺在床上。他劃著火柴,找到油燈之後自己點上。我看清了那張發青的心事重重的臉。他前些日子還張羅著收拾行李,光扇子就弄了一木箱,這幾天又磨磨蹭蹭,不知道想幹什麼。行期一推再推,他要再不走還走不成了呢!
他說:耳朵,你聽。
我說:不是今天才響,我早就聽見了。
他說:曹,幹什麼?
我說:給火柴配藥料。
他靠著門框,瞪著我的眼睛看了半天。我讓他看得心裡發毛,就說:他是怪人,我們不用管他。不讓他做點兒事他要悶死了。
大路說:曹,他在做什麼?
我說:他愛做什麼做什麼。
他說:做炸彈,是麼?
我答不出,心裡讓一個硬東西撣了一下。我不敢說出口的事情讓他搶著說了,一說出來才清楚這件事情多麼叫人害怕。擀面杖在角院裡咯啷咯啷響個不停,聲音不算大,可是一聲聲鑽到腦殼裡,就像擀面杖也一塊兒進去,在腦漿子上邊亂碾亂滾。
大路又說:炸誰?曹要炸誰?
我還是答不出,心快給那個硬東西撞碎了。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也讓他搶著說了!我也禁不住要問自己,是呀,二少爺咯啷咯啷的是打著哪一位的主意呢?
是炸少奶奶麼?
是炸洋人麼?
是要和這個院子同歸於盡麼?!
咯啷咯啷的聲音越聽越讓人受不住了。他要炸誰?!我也想問,想一直問下去。這事要自己來答話,不論答得出答不出,我都不敢張嘴。我只能避開大路的目光,看著小耳房的木檁發呆。大路歎了一聲,倒在我的小竹椅上,差點兒壓塌了它。他用煙袋鍋在煙荷包裡挖煙,吭吭哧哧的,使了好大的力氣。他越來越像榆鎮人,抽煙吧嗒嘴,大拇指的指肚在煙鍋上捻,連吐口水的樣子也像。燃著的煙葉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音,發乾。
大路小聲說:他想炸誰?
我想說他想炸你!可是我沒說。我還想說這一下你踏實了吧!想說老天爺饒不了你,上帝想饒你也沒有用!想說大鼻子你活該!可是我一句也說不出。我躺在竹床上,讓自己的心跳慢下來。
我說:他誰也不想炸,他玩兒呢。
大路陰森森的,看透了我。
我想了想,說:他想炸巡防營。
大路聽懂了,可是不接話,想他自己的心事。他抽罷了煙,叩掉煙灰,慢吞吞地站起來。他下定了一個決心,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他說:耳朵,我,不走了。
他說完就回了下房。他沒點燈,沒吹口哨,下房裡黑洞洞的沒有一點兒聲音。我滿腦子是他在古糧倉為剁梗機磨刀的樣子。我眼前是閃著寒光的刀刃,耳朵裡卻是咯啷咯啷的木頭碾著木頭的響動。偏房裡透出來的光亮很柔和,我盼著什麼事情也沒發生,盼著大路和我把稀奇古怪的二少爺想差了。
二少爺臉上有傷。
胳膊上有傷。
心上有傷。
二少爺離瘋癲只差半步了!
可是他分明一天比一天平靜。早晨,他在霧裡散步,眼睛追著水塘裡的魚,臉上掛著少見的笑容。我見著他,就覺著自己受了咯啷咯啷的聲音的瞞哄,覺著自己和心裡有鬼的洋人確實把他想差了。
他誰也不想炸。
他誰也炸不了。
千真萬確,他玩兒呢!
可是一到夜裡,一聽到那種聲音,我就不能不換了一種心情,揪緊了身子等著什麼東西從天上砸下來。五鈴兒也害怕那種聲音,她不知道那是擀面杖碾出來的,只當有人的骨頭在椅背上搓,搓得她自己的骨頭也跟著疼,把骨頭架子快疼散了。五鈴兒告訴我,每逢偏房的動靜傳到上房,躺在床上的少奶奶就一動不動,不睡覺,也不說話,兩隻眼在夜氣裡大大地睜著,一直到那個聲音在後半夜悄悄停下來。我心說,這是報應了。
我問五鈴兒:少奶奶怕什麼呢?
五鈴兒說:不是怕,是擔心。她擔心二少爺哪一天燒了院子。洋人拖著不走也讓她擔心。
我說:少奶奶擔心什麼,跟你說了?
她說:一旁看著還看不出來?!
我說:你會看,看出少奶奶最怕什麼呢?
五鈴兒歪著頭,使勁兒琢磨。
她說:她最怕二少爺殺了她!
我說:二少爺憑什麼要殺她?
她說:明擺著的,還用問。
我說:你個糊塗的小母狗兒!
她說:耳朵哥,別讓我懷上!
我們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在後花園的月光底下,我們把牆根一蓬蓬的青草壓彎壓斷,五鈴兒光溜溜的後背碾碎了牆皮上的蝸牛。蝸牛很多,手指一碰,像搖落了一茬小核桃。碎了的蝸牛有一股讓人渾身發熱的甜乎乎的腥味兒。我用手掐緊五鈴兒又滑又細的脖子。
她說:別讓我懷上呀!
我說:懷上我讓你更怕我!
她說:怕你什麼?
我說:怕我殺你!
五鈴兒掰我的手,把兩條腿落下來,撐著地往起彈我。我有意用了蠻勁兒,在她嚇得渾身哆嗦的時候把她放鬆了。她知道我是跟她耍笑,就把臉往我肚子上一扎,嘩嘩地淌起了眼淚。她說她覺著大事不好,左角院不知道哪一天就要出鬼了!我說我弄你就是驅鬼呢!玩笑開得很沒有意思,我心裡有多怕只有自己知道。想讓自己忘掉這種怕,只有伏到五鈴兒光滑的背上去!這樣一來,我和她就暫時忘掉怕還是不怕的種種事情了。
曹宅的上空發著碧綠的光芒。
這種光從未見過。
恐怕是二少爺一個全新的花樣了。
綠光罩住了五鈴兒的白皮。
她成了一隻青蛙。
一隻劃著兩條腿兒的青蛙!
我要活剝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