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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文 / 劉恆

    3月23日錄

    裝火柴的竹籮像燈籠,比燈籠長。十盒一包,十包一匣,十匣一籮。籮裡襯著蠟油浸過的竹紙,封得不透氣。火柴輕,挑夫一根扁擔挑八籮,多的能挑十籮。幾個挑夫一塊兒走,能封住半條街。

    隔上三五天,就能看挑火柴的人從曹宅的前邊穿過去。挑夫中多是五大三粗的漢子,是鄭玉鬆手下的人。烏龍火柴在外盒的兩邊刷磷,比大頭的赤磷火柴防潮,產量又不大,銷路不成問題。指望它給曹家賺錢就難了。好在曹家本來也沒指望它開工就贏利。不過它也不賠錢。鄭玉松為銷售付了一大筆定錢,火柴場要賠也夠賠一氣了。

    鎮裡人都以為火柴公社有洋人的股份,有桑鎮鄭家的股份,其實沒有。

    大路是個勞力。

    鄭玉松是個商人。他比別的商人大方,付錢早,也多。他這麼做也沒人覺得怪。二少爺是他妹夫。他這麼做不過分。一點兒不過分。

    他喜歡他妹妹麼!

    鄭玉松喜歡他妹妹,疼他妹妹,可是那一次他當著他妹妹的面摔了茶壺!是秋天割稻的節氣,大少爺不在,去外邊收租去了。炳爺陪他吃了飯,就把他引到左角院,讓他在廊亭裡歇著。我剛好從柳鎮給老爺抓藥回來,炳爺塞給我一把茶壺,支我去伺候客人,陪客人聊天。鄭玉松知道我剛剛去過柳鎮,就問我看見人頭沒有。我說前幾次去就看見了,只是沒想到這次去它們還掛在那裡,人頭上都沒有肉了,白花花地掛著算是怎麼一回事!

    他說:朝廷用這些骨頭來嚇唬人。你害怕麼?

    我說:不怕。每回看都可憐他們。

    他說:可憐誰?

    我說:可憐掉腦袋的人。他們真慘。他們家裡人看見他們這個樣子可怎麼活?殺就殺了,埋了多好。單單把一個腦袋掛起來,太慘了。

    他說:你心眼兒不錯。等哪天我的腦袋掛上去,你可憐我麼?

    我愣了一下,沒接話。

    他說:等到了那一天,你不用可憐我。你要有膽量就對著我腦袋說幾句話,讓我試試能不能聽見。你看怎麼樣?咱倆一言為定吧?!

    他說得很認真,我不知怎麼說才對。我正要說,他憋不住笑了。我這才清楚他是說了笑話。我想不出他的腦袋怎麼會給人掛上去。是笑話就對了。

    我忘不了他抬著下巴大笑的樣子。他喉嚨上有個很大的疙瘩,比一般的男人都大,像個小蘋果。

    他沒笑完,少奶奶進了院子。

    她說:哥!笑什麼呢?

    她哥說:笑你呢!你怎麼瘦了?

    她說:誰瘦了?光漢過一會兒來。

    她哥說:光漢這麼使喚你,我可不答應!看你這一手糨糊,他要沒錢僱人我替他出錢行不行?

    鄭玉松又哈哈大笑。

    少奶奶沒有笑。她笑不出來。我見她在石桌旁坐下,眼睛有點兒濕,連忙退遠點兒。見她半天不說話,我乾脆退到我的小耳房去了。我在竹床上躺了一會兒。我有點兒累。我聽到一些聲音,可是沒想到他們在吵架。我推門出去,聽到鄭玉松吼了一聲。

    他說:男人的事情你不要管!

    少奶奶說:你找誰不行,偏要找他!

    鄭玉松說:他願意!你管他也罷了,還要管我?!

    少奶奶說:你也不問他行不行?你要找他幹,不如我來幹,你怎麼不找我干?!

    鄭玉松說:男人的事情你不要管!女人不要管!你要忘了這是鄭家的規矩,我現在就告訴你!

    少奶奶說:這是曹家!

    鄭玉松急了,說:曹家怎麼樣?曹家怎麼樣?

    他用拳頭砸爛了茶壺。

    茶水濺了他和他妹妹一臉。

    我呆了。

    少奶奶先看見了水塘這邊的我。

    他們不說話了。

    二少爺從古糧倉趕回來,目光硬硬的,塌著肩膀。他在石桌旁站了一會兒,隨後引著鄭玉鬆去上房說話。少奶奶一直坐在那裡,眼睛盯著亭簷的一個地方。我拿了竹箕子和笤帚悄悄走過去,把茶壺的碎片掃起來。我不想說話。可是我實在忍不住了。

    我說:您別著急。有什麼幹不了的事情,您找我。多難的事兒我也不怕,您儘管吩咐就是了。

    她說:耳朵,掃淨了回去吧。

    她不看我。

    她腳底下踩著一塊茶壺的碎片。

    我跪下來。

    我說:您抬抬腳,

    她的腳抬起來。鞋上沾著鋸末,布襪上蹭了樹皮的碎屑兒。我把瓷片捏住,心口憋得難受,不想動,想永遠這麼跪著。我想摸她的腳!

    我說:您別傷心了。

    她說:耳朵,你懂什麼呀?

    我什麼也不懂!

    我是奴才,我當然什麼都不懂!

    我受不了她傷心含淚的樣子。

    我想在水塘裡一頭紮死!

    那天,二少爺送鄭玉松出來,我哈著腰跟到大門口,衝著轎門鞠躬。我說:祝您一路平安啦!鄭玉松撩著轎簾看了我半天,可能想起上次扔元寶我沒撿的事。

    他說:小夥計,別忘了!我的腦袋不管給人掛在哪兒,你一定得來看我,跟我說幾句話。我試試能不能聽見。小夥計,別忘啦!

    我說:忘不了!

    他對二少爺說:這小子有種,能指望!

    他的轎子飛一樣進了鎮街。二少爺站在台階上,眼珠子硬硬地看我,在想大舅子說的話吧?我站在台階底下,也硬硬地看他。我想,你是少爺,可你頂不上少奶奶的一隻腳。他的眼睛讓我害怕,我先軟了。

    我聽見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他說:老爺又吃什麼了?

    我說:當歸。

    他說:還有什麼?

    我說:雞蛋殼兒。

    他又看了我一會兒,就轉身走了。他看我的最後那一眼,目光很軟和,讓我突然記起二少爺本是心地很好很好的一個人。他的兩個肩膀朝前哈著,走起路來一副越走越矮的樣子,好像一堆東西壓得他受不了,要把他壓到土裡去了。我還想起了鄭玉松的頭!

    他的頭掛得到處都是,滿世界了。

    我看著它們無話可說。

    我的白日夢裡多了血淋淋的頭。

    夢裡的活人都被淹住了。

    我說:你疼麼?

    頭說:我舒服著呢!

    那彪猛的漢子笑啦。

    自從有了那處院子,二少爺經常很晚才回家,有時乾脆就住在那兒了。守夜的人由兩個增加到三個,他還是不放心。他怕失火。讓人把調藥間的窗戶堵上,只留巴掌大的一條洋玻璃。後來,他把調藥間與小院子中間的那個門也堵上了,只在一人來高的地方留個臉盤大的小門,胳膊勉強能伸過去。他在調藥間門口砌了拐牆;在院子那邊砌了幾個雞窩樣的東西,裝炭粉口袋和硝粉口袋。仍舊不放心。他弄來許多大大小小的缸,把他的稀罕東西放進去,大缸扣小缸,把它們捂嚴了。

    他的調藥間誰也不讓進。早晨,他拎著裝好藥糊的木桶走出來,把它們倒在木槽子裡,用插板試幾次,看看合適就不管了。他鎖上藥間的門,從火柴公社的牌子底下走出去,繞過石檯子,走進西牆根那邊的院子,把門反著插上。沒人招呼他,他能一天不出來。有時候給他送過飯去他也不開門,人們就把飯碗擱在門口的地上。哪怕是少奶奶過去跟他說話,他也只拉開一條門縫,先說:火!小心火!他的白臉在眼皮底下的那一塊肉皮會抽個不停,好像大火已經燒起來,已經燒疼他了。

    我不得不經常去拍他的門。

    他說:火!小心火!

    我說:大路找你。

    或者說:少奶奶找你。

    他說:什麼事?

    我說:藥糊調稠了。

    要麼說:取貨的人來了。

    他鎖上門,跟我繞到前邊去。他一邊走一邊拍打衣服,拍打鞋襪。他的臉蒼白,縮著脖子。這樣子讓我也跟著害怕,怕遇上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倒霉事。

    我不知他怕什麼。

    我只想到和點藥面、吊脖子有關的怪事。

    我以為他在弄一些古怪的新花樣兒。

    老坎兒和老荒兒已經回到火柴場干原先的活兒。人們問老荒兒二少爺整天在幹什麼,這個半癡子說二少爺在配藥面,要造一種黑火苗的火柴,還要造一種紫火苗的火柴。他的話沒人當真,可是人都不疑心二少爺做的事和火柴有關。大路也不懷疑。大路不懷疑多半是因為太大意了。挨著火柴場配炸藥,這是瘋子才能做出的事。

    大路不認為二少爺是瘋子。

    他頂多覺得闊少爺的脾氣有點兒怪。

    他已經不大注意二少爺。他對主人做什麼事情根本不上心。如果讓我在火柴場挑一個瘋子,我肯定不挑二少爺,我要挑這個藍眼珠大鼻子的洋人!他的眼神兒一天到晚纏著少奶奶。他真是瘋了!

    二少爺的眼神兒硬。

    他不硬。

    他僵。

    他的眼神兒像一隻羊羔子。

    他這樣看人。

    你看像什麼?

    老狼?!

    他就是一隻狼!

    我早就看出來了。

    我也是狼。

    我想要了這個洋人的命!

    我承認。

    這是嫉妒。

    明顯的事情何必說出來?

    孩子你不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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