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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文 / 劉恆

    3月14日錄

    二少爺領人到瓊嶺的密林裡伐了很多松樹和杉樹,把這些樹推進烏河,讓它們順著水漂下來。公社的人提著鉤桿在岸上跟著走,碰到擱淺,就搭鉤把木頭拉到水深的地方去。古糧倉石檯子下邊有一道半畝大的河灣,裡面漸漸地積滿了原木,一根擠一根浮在水面上。大路領著木匠師傅做了一台用鐵皮包著的滑車,又在河灣上支了滑輪架子。這樣只需兩個人就能把一棵大樹從水裡弄到糧倉的院子裡去了。為了滑車來去方便,在牆上開了比大門還要寬的豁口,打著蠟的木軌像兩條搶水喝的大蟒,並排伸到水邊的滑輪架子底下。榆鎮的人這時候才知道,在曹家騙吃騙喝的洋鬼子是個很聰明很有本事的人。

    二少爺從雜倉裡找出幾匹洋布,樹皮色兒的,給公社的人每人做了一套衣服,說是工裝。他和大路做活時也穿。衣服式樣很怪,土不土洋不洋的,像一隻倒掛的口袋,在頭那兒挖一個洞,套在脖子上,沒有扣子,也沒有袖子,不過看上去倒很整齊。我沒有,我是奴僕,是公社以外的人。我要做的事就是給二少爺和洋人端茶,倒水,傳話,打扇子,遞毛巾。

    我要願意,也可以幫著做活。

    我愛幹活,可是我瞧不上二少爺雇來的人。佃農裡凡是健壯勤快的早在屠場、扇場和紙場裡謀了差事,剩下的都是很不像樣的人了。大少爺早就說過,缺人可以從紙場扇場裡調,挑誰給誰。二少爺一個也不要,偏要自己到鎮街和周圍的村子裡去找去。他看中了什麼人呢?

    大魁有疥毒,身上都流黃水兒了。

    二蛋父母是癱子。

    黑牛是六個孩子的父親。

    天水是酒徒。

    老荒兒差不多是個傻子。

    小更有一屁股債,動不動就登板凳上吊。

    十幾個人挑不出一個腰板硬的來。二少爺統統把他們叫做社員。他說公社就是家,那麼這些烏七八糟的人就是家裡的孩子了。他是什麼呢?

    二少爺好像把自己當成了家長。

    大路好像是他雇來的一個奶媽。

    我呢?

    我是一條看家護院的狗。

    二少爺對他的孩子們說:人生來是平等的,人應該愛護別人。從今往後,咱們做一樣的工,吃一樣的飯,掙一樣的工錢。你們不要叫我少爺,你們應該叫我的名字。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好日子在咱們自己手上。靠老天爺沒有用,靠皇帝也沒有用。咱們自己靠自己!只要愛工作,愛你周圍的人,我們就是幸福的人了,世上有誰能跟我們相比呢!

    二少爺的昏話誰也聽不清楚,聽不明白。社員們跟著他的話點頭,可是他們的眼神兒就像打量著一個瘋子或癡子。花了那麼多錢出去留洋,正經的本事沒學會,學會了這麼多怪念頭。榆鎮的人都說曹老爺虧了。

    社員們都很聽話。

    他們骨子裡是想占曹家的便宜。工錢不比紙場扇場低,每天還管一頓午飯,還發衣服和別的小零碎,傻瓜才不聽說呢。他們賣力的樣子給二少爺提了精神。他總是愁著苦著的臉面平展了許多。他偶爾還能露出很輕鬆的笑容。少奶奶玉楠都沒讓他這麼滿足快樂過,是公社安慰了他的誰也摸不透的心了。

    他在法蘭西一定中了邪了!

    你說他是怎麼回事?

    烏托邦?

    我知道什麼叫烏托邦。

    我倒覺著他有點兒像共產黨。

    對,比共產黨糊塗。

    對對,比共產黨軟。

    他硬不了。他生來就是軟人。他要硬就在外邊闖蕩,縮回榆鎮幹什麼?再說,他要硬朗,就不關起門來造火柴,早拉竿子當土匪打江山去了!

    那時候有出息的都忙著跟皇帝干仗呢!二少爺想靜下心來造火柴,他圖什麼呢?為救幾個窮人扶幾個廢人,值得嗎?他還是為他自己,為給他心裡那一小疙瘩地方落個舒坦!跟他念佛的媽吃藥的爹沒兩樣。

    他整天愁,愁天下的大小事情。

    真做起來,能把吃飯的筷子捅鼻子眼兒裡!

    也難怪他喜歡張羅廢人。

    他自己就是個廢人。

    不過,他的心眼兒可是太好啦!

    洋人的眼神兒都不對了。

    他老婆的眼神兒也有問題了。

    他還公社公社公社!

    孩子,老雜種給你一個忠告。

    別可憐那些當王八的男人。

    他們活該!

    紙場在下游,站在古糧倉門檻上能看見樹林後邊晾紙用的席棚,還有水車,那是搗紙漿用的。河面上漂滿了伐下來的竹子,用它們做的扇子紙和箋子紙在榆鎮以外很有名聲。它們有勁兒,能做鄉試的卷子和衙門的告示,染紅了還能包裹小件的貢品。

    二少爺選這種紙糊火柴盒,很結實。

    屠場離我們更遠,在紙場的下頭,隔了五六個水灣。可是殺豬的聲音還是能傳過來。爬到古糧倉倉房的瓦脊上,能看見那一片的烏河是紅的。屠戶們有很多刀,殺豬與殺羊的不同,殺雞殺鵝又不同,殺老牛和老馬用的刀,像一塊小案板,很沉。

    榆鎮最大的刀是鍘刀。我做馬倌的時候,整天用它鍘草料。鍘草的時候很輕快,最麻煩的是磨刀,推幾下就推不動了,要磨快它得累出一身汗。

    自從有了造火柴的機器,鍘刀就不是榆鎮最沉的刀了。旋木頭用的那些刀很寬,很厚,旋不了多一會兒就得換下來磨。大路有一個磨刀用的架子,他不讓別人動。他不往磨刀石上滴水,他滴的是油。磨刀石跟榆鎮的也不一樣,沒有月牙彎兒,很平,發黑,像一方紫檀木。大路騎著它磨刀,一推一拉,背上的肉直跳。

    他的肉跳得那麼厲害,好像皮裡包著一群活物。大家都幹活,沒人理會他。男人裡盯著他的背使勁兒看的只有我。我看他是因為我發現少奶奶也在看他。我想知道少奶奶到底在看什麼,那個背有什麼好看的。

    有汗。

    脊樑溝很深。

    沒有骨頭。

    肉上淨是條子、塊子和疙瘩。

    它們亂跳。

    還有什麼呢?

    少奶奶坐在陰涼地的竹椅上,看著一本書,讀幾行就抬起頭看看工作的人。有時候她放下書,在院子裡走,五鈴兒為她打著傘。她想幫著剝樹皮、撿樹皮,公社的人不讓她幹,要給她跪下來,五鈴兒也在一邊拉她,她就笑笑走到二少爺那邊去。二少爺跟人拉著一門大鋸,鋸樹段子,很笨,工裝都濕透了。少奶奶用絹子給他擦汗,連耳朵根和下巴底下都擦到。二少爺急著幹活,又難為情,催她走。他說:別過來了,小心碰著你!

    他的假辮子掛在倉柱上,自己的頭髮很短,不到一拃,亂蓬蓬的,落滿了木頭屑兒。除了臉白,胳膊細,手腳不利索,他的模樣和雇工們區別不大。他像個落了難的公子,有點兒可憐。

    少奶奶離開他,坐回原來的地方,又拿著書慢慢看。她兜了那麼一大圈,做這個做那個,看這個看那個,就是不理會吭吭哧哧磨刀的大路。她躲那個狗熊一樣的脊樑遠遠的。她用書擋住自己的臉,可是我料定她擋不住自己的眼睛。我從她竹椅後邊悄悄溜過去的時候,抓到了她的眼神兒。她的眼神兒從書上邊潑出去,罩在洋人的背上。

    我沒有證據。

    可是我敢打賭。

    少奶奶不是討厭男人的人。

    她不是蕩婦!

    你是色鬼麼?孩子,你夏天在城裡大街上走,除了看女人的裙子你還看什麼?你看她們的腿,看她們腿上讓蚊子叮的大包。不論看什麼,你都沒有錯。只要別趴在地上看女人吐的痰,你就沒問題。

    你不是色鬼。

    我是。

    我趴在地上聞過少奶奶的腳印兒。

    你愛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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