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二十一 (3) 文 / 程樹榛
女記者已站了起來,李守才也隨著站起來,說道:
「那也好,我正想去看看,就陪二位去吧!」
李守才領著女記者和工會幹事來到了現場。這時,人們正焦灼地圍著大機架轉來轉去,雖然溫度很高,工人們反而越湊越近,有幾個老師傅甚至戴上花鏡,湊到鑄件的裂紋前端詳。王永剛、張自力、戴繼宏和楊堅,正湊在一塊商議著什麼,只見王永剛沉靜地擺著手,戴繼宏眉上的雙峰時起時伏,一轉臉,王永剛發現了前來的李守才,隨即大聲招呼道:
「李主任,到這邊來吧!」
「來,介紹一下,這是我們車間的……」
李守才正想把黨支書介紹給女記者,誰知一回頭,趙嵐已經和工會幹事從人堆中擠過去看大機架了,他只好把想要說的話收回來,改口問道:「王書記,怎麼樣?」
王永剛心想,我正要問你哩,你反而問起我來了。不過,他沒說出口,只是正面地說:「現在正等著你了,剛剛老楊和老戴琢磨出個辦法,你看行不行?」
「老楊,你快說說。」李守才現在倒有點迫不及待了。
楊堅隨即走過來,把剛才所合計的辦法說了一遍。李守才聽了頻頻點頭,並且不斷地說:「嗯,想得有道理,和我的想法基本一致,我看就這樣吧!」他把手揮了幾下,「也只有這樣了!」又補充了一句。戴繼宏也跟著上前走了一步,李守才又重新向工段長打量一下,用很大力氣說:「就採用高壓氧氣快速切割好了,一定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不允許超過九十分鐘。」同時,他又說出了切割時的工藝要求。
「時間這麼短,人受得了嗎?」王永剛聽了李守才的話,吃了一驚:這麼高的溫度,又在十幾個大氣壓氧氣燃燒的情況下工作,人怎麼能受得了呢?
「不要緊,王永剛同志。我來割,我受得了!」戴繼宏連忙說道,他感到技術副主任這個建議是唯一可行的辦法。現在,在戴繼宏眼裡,只要能使大機架快點保質保量地清出來,就是上刀山入火海,他也無所畏懼,因此,還沒等李守才答話,他就向一旁大聲嚷道:「快把氧氣瓶抬過來!」
有的是手疾眼快的小伙子,戴繼宏的話音未落,他們已經把切割用的家什準備好了。
這邊,王永剛還在用眼睛看著李守才,意思是要李守才回答他剛剛的問話。
李守才此時倒也能夠理解黨支書的心思,因為他對這工作條件知道得更確切些,二百多度的鑄件,隔得很遠,還感到火燎燎的難受,如果穿上工作服,一會兒就全部被汗水浸透,不穿工作服,皮膚對著熾熱的輻射流更無法忍受,再加上氧氣燃燒時一千多度的火焰……讓人想起來,都要不寒而慄!因此,他忍不住喃喃地說:「是很危險,的確,不過,王書記——不這樣不行啊!」
「時間延長些,氣壓降低些行不行?」楊堅小聲地建議說,他也很為戴繼宏擔心。
「那會產生裂紋的。再有裂紋,就更不好辦了!」李守才說。
「不,老楊!」戴繼宏用手朝楊堅的肩頭猛地一拍,意思是說,你放心好了,接著又說道:「為了避免裂紋,時間越短越好,氣壓越高越好,王永剛同志,你們別為我擔心了,清理鑄件要緊,別把火候耽誤了。」
戴繼宏說的道理,楊堅當然知道,只有照戴繼宏說的那樣做,才能保證切割質量。可是,在那樣艱苦的條件下操作,叫人怎能放心哪!楊堅又朝張自力看了看,只見老鑄工用力地吸著他的大煙斗,眼睛盯著鑄件澆冒口和粘砂的地方,當他的目光與楊堅相遇時,他立即明白了小伙子在等待他的意見,於是,他把煙斗向地上磕了磕,然後果斷地贊同道:
「老楊,只好這麼辦了!讓繼宏動手好了。」
「老戴,你可要注意安全呀!」楊堅深情地叮囑道。
「那當然!」
戴繼宏沉著地把工作服理了理,把鴨舌帽朝下壓了壓,戴好護目遮光的墨鏡,順手接過張秀巖遞來的厚厚的帆布手套,沉著地把氧氣切割器端了過來。打開開關,點上火,耀眼的白色火焰,立即伸出長長的火舌,向鑄件的冒口猛烈地侵襲,濺得金花四處飛舞,戴繼宏被金花包圍了。不一會兒,火焰觸及的地方,由黑變紅,由紅變橙,以後,又化成滴滴熔焰,不斷地向下滴落……
戴繼宏的眼睛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切割處,嘴裡還不斷地叫道:「瞅著壓力表,別讓降下去,盡量加大!」
大傢伙靜靜地望著他,只見,豆大的汗珠,在他的臉上出現了,背上也浸透出潮濕的痕印,紫色的臉龐,被烤得發黑了,不一會兒,衣襟開始滴下汗水……
楊堅站在那兒,一顆心收縮得很緊,他覺得無論如何不能讓戴繼宏一個人幹下去。於是,也把衣帽整理一下,戴上手套,然後走到戴繼宏的身邊,大聲說:
「老戴,過來,讓我幹一會兒。」
「別動,老楊!」戴繼宏一動不動地繼續他的工作,「你注意一下火候,隨時提醒我。」
一聽這話,小劉卻躍躍欲試了,他習慣地捲了捲袖管,說:
「老戴,我替你一會兒吧!」
「誰也不要替,一換手,就容易出毛病。」工段長不動聲色、平靜地說,好像在熾烈的熱流下面工作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別人。
小伙子們急得抓耳撓腮,不知幹點什麼,才可以減輕工段長所承受的灼熱和勞累;老鑄工們,只是焦慮地把眼睛瞪著鑄件;張秀巖緊抿著嘴,拳頭握得緊緊的,汗珠子也不斷從額上滾下來。
每一分鐘都是在無限焦慮中度過的,短短的幾十分鐘,抵得上平常多少時間啊……
終於,冒口被戴繼宏一口氣割掉了,立即,他又把風鏟拿過來,去掉了一塊塊砂皮,露出了鑄件的本來面目。再經過探傷儀檢查,質量完全合格。剛才看到的小裂紋和夾砂,只不過是大機架向關心它的人們,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就像初生嬰兒的一種「假死」那樣。
現在好了,一場虛驚過去了!用什麼才能形容我們的鑄工此時此刻的心情呢?不過,我們的祖先,早已給我們做過不止一次的示範,敲鑼打鼓,便是我們傳統的表達歡樂感情的方式;現在,預先準備好的鑼鼓,該是顯示它們威力的時候了。敲起來吧!打起來吧!會跳的就跳吧!會唱的就唱吧!
為我們社會主義建設的又一勝利歡呼吧!
工人們不約而同地排成長長的行列,他們要向黨委報捷去。
不用別人解釋,女記者趙嵐已從工人們歡樂激動的情緒中,感受到了成功的喜悅,她手中的照相機,開始發揮作用了,幾個鏡頭拍過,她一把拉住工會幹事,興奮地說:
「咱們也跟他們一塊去報捷吧!」
「好啊!」工會幹事的感情也很不平靜。
當她和工會幹事跑到車間大門口時,梁君正好從生活間的樓梯走了下來,她忍不住意味深長地說:
「梁技術員,快到現場去看看吧!這兒所發生的事,的確該好好報道報道,教育意義太大了!」
梁君的臉刷地紅了,他低下了頭,沒敢看一看女記者的臉,直到趙嵐的腳步聲消失了,他才抬起頭來,誰知又碰上了王永剛投過來的炯銳的目光,於是又重新低下了頭。
李守才也隨後走來,他厭惡地看了梁君一眼,然後快步趕上黨支部書記。
王永剛稍稍等了他一下,向他說道:
「李主任,咱們先合計一下,下一步怎麼個搞法。」
「下一步……馬上就進行熱處理吧!」技術副主任這次倒好像胸有成竹了。
「熱處理方案呢?」
「方案?……我來做!我來全面安排。下一步,全由我考慮好了!」李守才一連說了幾個我字,生怕王永剛不要他做似的。唯恐信他不過,又補充說:「有必要的話,咱們還可以用電阻絲法,做一做大機架強度校核工作。貼片方案、試驗方案,也由我來安排好了,讓老楊來……協助我。」他本想說:「老楊做,我來協助。」但那樣說,似乎還不夠主動,也就自己全部承攬了。
對李守才這種積極的態度,王永剛雖然感到有點意外,心裡卻很高興。他不由想:事實對人的教育是最深刻的啊!
「那太好了!」王永剛誠懇地笑著說,「我還有個想法,大機架工作結束後,我們再搞它個總結,你看怎樣?」
「對!總結應該搞,這次總結太必要了,工人們創造了多麼驚人的奇跡啊!」
「還由你來主持吧!」
「我?」李守才驚異地望著黨支書。
「你來主持!」王永剛肯定地說,「你已經有了經驗了,我相信能搞好。不過,這次要全面些,思想上的,技術上的,都要總結進去。」
走在後面的梁君,完全聽見了這兩位車間領導人的對話,他心情沉重地想:「在這個總結裡,我大概又成為個悲劇性的角色了。看來,我這個腦子是有點兒跟不上這個時代……」
他艱難地登上樓梯,回到生活間,默默地走到那間屋去,準備繼續去寫他個人的「總結」。
他艱難地攤開前幾天寫的檢查,又從頭到尾瀏覽了一遍,越看越感到這些檢查沒接觸自己的心靈深處,字裡行間,流露出一種言不由衷的掩飾情緒。他不由沉重地把頭搖了搖,自語地說:「通不過啊!」
「老梁,你已經走到一個危險的邊緣,不能再走下去,應該懸崖勒馬了!」
忽然,在他的耳邊出現了一個嚴肅而又熱情的聲音。這是黨支書今早跟自己談話時所說的。
「你還年輕,未來的道路還很長,應該選擇一條光明的道路走下去。現在來選擇,也還不晚,黨和同志們,還在熱情地等待著你,就看你自己的了!」
黨支書的話是懇切的,誠摯的。事實也正是這樣,這些天來,黨的組織和同志們一直熱情地在幫助自己進行檢查,只是自己……咳!自己也太有點說不過去了,剛才在女記者面前,還說出那樣的話!為什麼自己的思想和別人距離那麼遠呢?為什麼就連過去跟自己很合拍、那麼信任自己的李守才,現在也改變了對自己的態度?還有那鄭心懷,為什麼也跟自己疏遠了?……「只要一個人不是花崗岩的頭腦,在我們的社會裡,總是能改造好的。」又是黨支書的聲音,「一方面要相信自己能夠改造好,另方面,也要下決心改造好。老梁同志,現在是下決心的時候了!」
是的,現在的確是下決心的時候了,看來不認真改造資產階級的思想是不行了!……想到這裡,梁君用手狠狠地捶擊自己那有點發昏的腦袋,又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子前邊。憑窗遠眺,只見天晴日朗,遠處,金色的田野裡,鐵牛在奔跑,羊群如片片白雲,在草原上飄動。近處,爐火熊熊,馬達轟響,巨大的機器部件,在各條生產流水線上加工、製造。多少人在為鋼鐵巨人快點站起來而忘我地勞動著。天是那樣的高,地是那樣的闊,生活又是那樣蒸蒸日上,像滾滾翻騰的江水,直瀉奔流匯入大海。自己為什麼還要逆水而行,做一個企圖阻擋這洶湧澎湃巨浪的小沙粒?那除了被浪濤拋在一邊,還有什麼結果?他陡地反身回到辦公桌前邊,把前幾天寫的檢查,甩在一邊,重新拿過一沓潔白的紙張,重新寫下新的一頁。
遠處,報捷的鑼鼓聲、鞭炮聲、歡笑聲,還在驚天動地地響著,響著……
尾聲
大型軋鋼機主機架的鑄造成功,大大地推動了全廠各種輔機製造的速度,也大大地推動了全國各有關協作單位配套任務的完成。「向鑄造大機架的工人學習」的口號喊得更響了。轟轟烈烈的「比學趕幫超」競賽熱潮,一浪高過一浪,滾滾翻騰。
國慶節剛剛過去,裝配工人們便忙了起來。在廠的裝配車間裡,即將裝配和試運轉我國自己製造的第一台大型軋鋼機。
裝配車間,日日夜夜充滿著戰鬥的氣氛。一根一根的輥道,閃著耀眼的光輝,排在裝配車間的正中。剪切機、校直機、壓床……各種輔機,接二連三地向裝配車間運送。軋輥通過長長的加工線,也來到了裝配車間,等候大機架的光臨。各種齒輪、減速機,也都排好了隊。大電機從遙遠的地方,由火車直接送到裝配工地上來……
大機架在金工車間緊張地進行切削加工。為了加快完成加工任務,金屬切削工人們千方百計地挖潛力,找竅門,革新工具,提合理化建議。沒有大的機床,他們就用「螞蟻啃骨頭」的方法;沒有專用夾具,他們就用土辦法夾持;沒有成熟的加工經驗,他們就自己創造……
戴繼宏和別的鑄工們,也跟其他車間的工人們一樣,還在為大型軋鋼機的誕生而意氣風發地戰鬥著。他們送走了大機架,又迎來了其他一些小的輔助部件。他們運用了鑄造大機架的許多經驗,來加快這些鑄件的鑄造,因此,他們的任務總是接二連三地提前超額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