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十七 (1) 文 / 程樹榛
戴繼宏、楊堅、張自力三人,幾經思考,又徵求了工段裡一些師傅的意見,最後訂出了澆注大機架的合理化建議。但是,由於這次澆注需要鋼水量大,澆注系統複雜,他們對這個建議還沒有足夠的把握。不過,張自力對戴繼宏說:「先把情況向領導上擺擺,讓上下都有個底兒。」
王永剛對他們及時提出新建議來非常高興。他詳細地聽了戴繼宏的解釋,然後說道:「你們想得很大膽,也很巧妙,但是能不能行得通,我是外行,很難發表具體意見。我先跟李主任研究一下,明天再召集一個技術討論會,讓大家都來議論議論,和上次你提那個方案一樣,讓它也變成大家的建議,這樣就好辦了。」
楊堅還有點顧慮,他說:「王永剛同志,這次不比上次,這個建議太不成熟了,要是被人家駁倒了呢?」
王永剛笑著說:「那有什麼關係?不成熟,大家一討論會促進它成熟的;如果真的被大家駁倒了,那也不是什麼壞事,那說明它真的行不通,就重來好了!別怕!」
戴繼宏非常同意黨支書的意見。他說:「老楊,王永剛同志說得對,沒啥可怕的!反正咱為的是澆注大機架,駁倒了,咱再提新的。」
接著,王永剛就去找李守才研究這事。技術副主任這兩天正在為女兒的事發愁。菲菲一直吵著要回天津去,說這裡沒有她幹的工作,弄得李守才一籌莫展,想再去勞資處談談,給她換個新崗位,又實在開不了口。但女兒既來了,實在不想讓她回去,說老實話,這麼大的姑娘了,回到天津去又能有什麼作為?因此,這幾天,他心亂如麻,哪裡還有心思考慮澆注的事!那天楊堅簡單地向他談了情況後,他一下子就把小伙子堵回去了,以後也沒再過問。
王永剛多少瞭解到李守才的一些思想情況。當他找到李守才的時候,先對菲菲的工作問題,給了李守才一些安慰,表示可以向有關部門反映,對她重新進行安排。接著,又對上階段的工作談了些自己的看法,充分肯定了工人群眾的創造力和所取得的成就;也對李守才的作用作了適當的評價,並懇切地批評他,要他注意自己那搖擺不定的情緒。王永剛企圖通過這聊天式的談話,能使李守才多少看到些工人群眾的力量,從而增強克服目前這難關的信心。最後,他才提出了要開會討論戴繼宏等人建議的事。
李守才聽後,情緒似乎好一些,特別是黨支書主動關心到女兒菲菲的工作問題,這使他非常感動。對王永剛懇切的批評也似乎有所觸動,聽的時候一言不發,不時點一點頭。當聽到戴繼宏等人又提出新建議時,他流露出一抹震驚的表情,卻沒有說什麼;對開會討論這建議的事,也沒有表示什麼異議。幾個月的相處,他已經摸到點黨支部書記的工作作風來了,王永剛對任何工作,都要在廣大群眾中進行討論,並為群眾所瞭解和自覺執行才動手;反對他是無益的,也是提不出理由的。因此,也就順水推舟地說:「討論一下也好!」
文書小朱把開會通知發出後,工人們來得非常踴躍,凡是暫時能離開崗位的人都來了。誰不關心這件事呢?這是鑄造中頭等重要的大事呀!就是聽不明白,也要看看形勢、聽聽結果呀!
討論會一開始便進行得很熱烈,當戴繼宏把他們的新建議擺出來時,會議達到了高潮。
李守才這次卻很認真地聽建議的具體內容了。可是,這個過於大膽的建議,終於把他從那又大又沉的皮椅子裡,震得站了起來,憋不住又大聲地嚷道:
「你這是怎麼想的?真是亂彈琴!你這是根據什麼想出來的?」目光直朝戴繼宏逼視。
戴繼宏沉著地解釋了他的想法的根據,同時請張自力作了補充,老鑄工還舉出當年在上海澆注那台機器部件的事例。
「咳,看你們想哪兒去了?」李守才苦笑一聲,「你們真會到處搬經驗,上次老戴搬中型機架的經驗還情有可原;現在,你竟然把三十年前的老古董也挖出來了!哎呀,老張啊,老張……嘖……」他連忙咂著嘴,搖著頭,表示非常遺憾,「這怎麼能相比啊!」
「就像一弳和一尺一樣!」梁君近來很少說話,特別在大伙面前,比過去沉默了;今天討論會進行很久了,這是他的第一句話,而且是輕輕地慢條斯理地說的。
「對!一弳和一尺,雖然同是角度的度量單位,但人們決不能把它們互相比較。」李守才解釋梁君的比喻。他心想:這個年輕人腦袋就是靈,想出這個恰當的比喻來。
戴繼宏站起來答辯說:「李主任,我們不是硬搬經驗,我們是從那件事情中找來的線索。」他又對自己的建議進行了分析,並申述了自己的理由。
楊堅見戴繼宏說的理由不很全面,很為著急,生怕李守才全盤否定了,也急忙站了起來,有點緊張地進行了補充,但是,聽得出來,楊堅所引證的論據,也不十分充分。
梁君卻敏感地抓住了這一點,他做了第二次發言,不過,他並不正面反對戴繼宏的建議,也不表示對這個建議的態度,卻從理論上把楊堅發言論點中的漏洞,一個個地端出來,一一加以剖析,像是代楊堅作解釋,實則加以一一否定。他閃爍其詞地說:「在原則上,我贊成老戴和老楊的多包澆注方法,對,應該給這個建議以科學的名稱。」他鄭重其事地補充一句:「多包澆注是個恰當的名稱,這是個先進的方法,應該引起重視;不過,這裡邊的許多工藝問題,他們倆都沒作解釋。比如,老楊說:『多包澆注必須保證同時順利打開塞桿。』原則上是對的,但具體怎麼保證這個『同時』?怎樣保證『順利』?只是一句空話而已,行不通的!」他的手輕輕地一揮。
楊堅沒等他說完,馬上站起來說:「做到這點是有措施的,鋼包一定要烘烤良好,平爐出鋼前裝塞桿;裝前,塞頭塗上石墨粉,這些我們都想到了。」說罷仍坐下。
「姑且說是想到了,」梁君笑容可掬,談吐清爽,故意把尖聲壓得低一些,「那麼要烘烤到什麼程度?塞頭和塞座怎樣配合呢?」他的眼睛望著楊堅。楊堅這次卻沒詞了,不知是忙於記下梁君所提的問題呢,還是因沒考慮周到無法答覆這些問題而有些發窘,他沒有抬起頭來。這下,梁君卻侃侃而談了:「我不是給老戴和老楊潑冷水,不過,俗語說,『行百里,半九十』,我們絕不要因前一階段進行得很順利,現在就可以匆忙了。對待科學,心急是不行的。」他擺出一副公正而權威的樣子,「在對待下階段澆注問題,我既反對草率從事的態度,也反對故步自封、消極等待的思想。我們應該採取積極的措施。」他最後這幾句話,是針對李守才堅持等待大平爐裝好後再行澆注而言的。但是,採取什麼樣的積極措施,他卻隻字未提。
儘管李守才不滿意梁君對他含沙射影的批評,但他卻從梁君的發言中得到不少啟發,找到了否定戴繼宏那個新建議的論據。他也全面地分析了這個建議,並且用自己的全部理論知識,闡述了這種澆注方法的不現實性與缺乏可能性,最後又歸結到責任的重大與嚴重的後果上去。他說:「在對待大機架的澆注上,我的態度是寧可多要點保守,少一點冒險;我情願做個老保守,卻不願看到危險性的後果。」他間接地回答了兩方面對他的批評,看得出他是動過一番腦筋的。
會議至此有點冷場。
戴繼宏和楊堅等人,由於考慮得不夠成熟,沒法再全面地為自己的論點辯解;鑄工們雖然全心全意擁護工段長的建議,但也沒有辦法進行補充和反駁對方。不過,戴繼宏和楊堅,卻從梁君和李守才的話中,找出建議中不成熟和不周到的地方,這卻是他們倆意外的收穫。因此,他們只顧往自己的小本上記了。
王永剛在冷靜地觀察著會議的進程,並認真聽取各方面的意見。他一直沒有說話,但是,每個人的態度都清楚地映在自己的心中。現在,他已經初步估量到這個新建議的份量,並且看到它已經在人們心目中佔據了位置,大家都在思考它,這正是他主張開這個會的目的。當然,他也看到建議的不足之處,而這些不足之處,也為大多數人所認識了。會議不宜再進行下去了。他估計在這種情況下,不會再討論出什麼結果來,相反,卻可能降低這個建議的份量。因此,他站起來說:
「看來,大家對這個建議都很感興趣,很為重視。能不能行得通?看來也還有很多具體問題。現在意見還很難統一。不過,咱們今天的討論很有好處,一方面深化了這個建議,另方面又找出它的缺陷,收穫很大。我看,會議就開到這兒吧!戴繼宏和楊堅等同志,根據大家的意見,再進一步充實一下。別灰心,你們基礎不錯嘛!」他鼓勵地看了他們倆一眼,「以這個建議為基礎,搞它個方案出來,同意他們意見的同志,可以進一步幫助他們,出出招兒,想想點子,使方案變得切實可行;不同意他們意見的同志,可以另起爐灶,再搞出自己的方案,最後,幾種方案在一塊比較,那就會更有把握了。」說到這裡,他向李守才說:「李主任,你看這樣行不行?」
「那也只好這樣了!」李守才勉強地說,「不過,我請大家注意,要冷靜地考慮問題的後果,要干有把握的事。」
會議便散了。
晚上,工人們又不約而同地到戴繼宏住的宿舍裡來。
這好像已經成了習慣,很長時間以來,這間房子是工人們業餘集會的中心。在這裡,他們談天說地,講古論今,高興時碰到節日或週末,還會搞個小型文娛晚會,小劉把手風琴一拉,張秀巖一敞開嗓子,整個房間便充滿愉快歡樂的氣氛。但是,在這裡集會最頻繁時,卻是在幹活兒碰到關鍵問題的時刻。這些關鍵要把誰難住了,他們就自動地到這裡來,把問題一擺開,大家便七嘴八舌,各獻其策,各顯其能,由於發揮了集體智慧,很快就可以搞出新的門道來。
楊堅也經常參加這種集會,他在這兒,吸取很多在書本上學不到的東西;同時,他也幫助工人們出主意,想點子,因此,工人們對他是歡迎的。最近,由於澆注問題到了這個關口,他到這裡來也就更勤了。今兒晚飯剛吃過,他就來這兒了。桑布師傅下班後也沒有走。這樣的會總有他一份的。
不過,今天的集會卻顯得非常沉悶。白天技術討論會上不愉快的陰雲,好像還沒有驅散,就連愛說愛鬧的小劉,也懶得說話了。只有鄭心懷還顯得隨和些,不過,他看到大家都是那樣一張張嚴肅的面孔,也不由自主地拘謹起來,而且,妻子來信要錢,還沒有寄去,他心裡也有點煩悶。
天氣悶熱得很。外邊的天空,佈滿了濃重的烏雲,遠處還傳來隆隆的雷聲,窗戶和門都大敞開,但是也沒有風透進來,只有討厭的蚊子和小小的飛蛾,圍著電燈飛轉,有時還趁機會叮誰一口。就這樣,被叮的人也不願意張口罵一句這討厭的東西,不過,誰要把它捉到手,卻不輕饒它,用手指狠狠地捻死它,作為一種發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