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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十五 (2) 文 / 程樹榛

    小朱一聽,心幾乎要跳出胸膛:「好,還是去找你的洋包子去吧!我配不上你!」她一氣離開舞會,跑回宿舍,用被子蒙著頭,狠狠地哭了兩個小時。她向自己說:「從此不再理他!」

    可是,當梁君第二天一再向她道歉、賠禮的時候,昨晚的決心,也就不知不覺地動搖了。她對他說:「我看不慣你那樣跳舞方式,以後你注意改掉它。」

    「舞場上不過是逢場作戲,何必那樣認真!我對你是全拋一片心的,除了你,簡直就裝不下別的。不信,你往後看。」梁君裝出萬分赤誠的樣子。

    往後看又怎樣?

    既然生活裡已經出現不愉快的陰影,那麼,在愛情的旋律上,也就很難再保持和諧的音調了。同時,陰影還會逐漸轉化。一開頭,它是一種看不見的裂紋,後來就越來越擴展,而後又逐漸變成裂縫。當這種裂縫不去彌合它或無法彌合時,就會成為不可逾越的鴻溝,這鴻溝會把感情的距離,隔得那麼遙遠。朱秀雲和梁君之間,終於出現了這樣的鴻溝。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朱秀雲有事去梁君住的那所宿舍。走到門口時,宿舍管理員老陳把她叫住了:「你等一等,小朱。」

    「什麼事?」

    「你不是找梁君的嗎?」單身宿舍管理員,有一種職業上的敏感,姑娘和小伙子相好的事,別想瞞過他的眼睛。不用說,他也早就知道梁君和小朱的關係了,「有他一封信,請給他帶上去。」

    小朱本想說:「我不管!」但又一想:「自己的情緒何必讓別人知道呢?捎就捎吧!」她伸手去接。

    但老陳卻又提出一項要求:「這信封上的紀念郵票,我揭下來行嗎?」

    小朱知道老陳是個集郵愛好者,她在他的抽屜裡,曾看到一本貼有世界幾十個國家郵票的集郵簿。她知道梁君對郵票是無所謂的,就說道:「你揭吧!」

    「謝謝!」老陳一邊感謝地說,一邊高興地去揭那張郵票。但由於信封粘得不牢,郵票揭下來了,信封口也開了,老陳抱歉地說:「小朱,您轉告老梁,請他原諒,並請您證明,這信沒有別人拆開過。」

    小朱點點頭。

    她拿著信來到樓上,巧得很,梁君不在,宿舍的門也緊鎖著。等她辦完事下樓時,迎面走來了鑄工劉向華。小劉見到小朱,便停下了腳步,笑著說:

    「朱小姐,找梁公子來了?」

    這是一些工人背後對他們倆的稱呼,不過很少有人當面這樣叫她,小劉卻偏偏與眾不同,愛指著她的臉叫。小朱不願意去理他,急忙快步走開。

    誰知這個調皮的傢伙卻又追了幾步,還神秘地說:「你怎麼沒陪梁公子去看電影?人家現在正在電影院裡了。」

    小朱聽後一驚,早晨梁君明明說他今天不去看電影的,為什麼又去看了?幹嗎這點小事也要騙她?但是,她不願詳細詢問小劉,她知道工人們最近對她很不滿意,過去可不是這樣。什麼原因?她還不十分明確,只覺得每當她和梁君一塊兒走,工人們都用不十分友好的目光望著她,這一點,也使她十分苦惱。

    朱秀雲若有所失地往自己的宿舍走,手裡握著梁君的信,她忍不住看了看那信封,只見幾行娟秀的字跡,排列在美麗的淡綠色的信封上。這是封什麼信?好像是女人筆跡。不知從哪兒來的力量,促使她想看一看這封信的內容,正好,信封是開口的。

    順手一抽,一張同樣淡綠色的信箋抽了出來,她不看猶可,展開一看,一個使她更為吃驚的事情出現了,原來信上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君:

    你為什麼總不回我的信?至少有三個月了!我沒收到你的片紙隻字,我的心差不多要熬焦了!你好狠心呀!是不是又被什麼「閒花野草」迷住了……

    告訴你,關於我們倆的事,我爸爸已經同意了,什麼時候辦?只看你自己了,我依著你……

    ……

    小朱直覺兩腿發軟、兩眼發黑。這能是真的?不是做夢吧?但,哪裡是什麼做夢!天空的太陽正燦燦地放出光華,白楊樹葉在嘩嘩作響,在不遠的地方,有個穿白大褂的女人尖著嗓子喊:「冰鎮的西瓜,一毛錢一塊!」那淺綠色的信封和信箋,還捏在自己的手裡。

    她感覺自己的重心很不穩,直要栽倒,一反手,扳住一棵蔥綠的法國梧桐樹幹,把身子靠在上邊。

    忽而,她又離開了那棵樹,順著一條馬路向江邊跑去。此時,正是江水猛漲的時期,幾天的暴雨,好像一下子從四面八方都匯聚到江裡來了。上游裡滾滾的濁浪,山呼海嘯般地奔騰直下,濁浪翻捲著漩渦,噴濺著泡沫,像只發狂的巨獸,四蹄生風,猛烈地撲著兩岸,恨不得把用石塊堆砌起來的岸堤撕裂……小朱的心潮啊,比這個浪濤還要洶湧,它們也盡力在撕裂她脆弱的心。

    她腳步踉蹌地飛跑著。……

    「我多麼傻呀!被這個傢伙騙得這樣苦!」心潮中的怒浪泛著這樣的聲音,與江水呼嘯聲相呼應,「我成了『閒花野草』了!我的眼睛為什麼這樣瞎?是什麼迷住我的心竅了?」她恨恨地罵自己。這時,一個浪頭撲向岸邊,水柱濺得高高的,有一支水柱徑直地撲向朱秀雲的身上,但她並沒有躲閃,只顧向前奔跑,思想也在奔跑……

    一剎那,這幾個月的生活,一齊呈現在她的面前。這是一場什麼樣的夢啊?和同志們疏遠了,和組織疏遠了,工作上糊里糊塗,生活上迷迷惘惘,夜校也不去上了,每天跟著一個人游啊,逛啊!談不盡的情,說不盡的愛,滿腦子吃啊,喝啊,玩啊,樂啊,對著那個天津人所虛擬的幻境,虔誠地幻想、幻想……這算什麼生活!

    「他騙了我,騙子!」她心裡反覆地狠狠地罵道。假如梁君現在在她的面前,假如那張虛偽的、輕浮的面孔就在面前,她會伸出那從未傷害過任何人的手,狠狠地給他一個耳光。

    江水帶著一股澀腥的氣流,直向她的身上奔襲。但是,她還在一步緊一步地向前跑著……

    這時,她已經走得很遠了,走到一個人們很少到的地方。江水在這兒拐個彎兒以後,又坦直地向東方流去了。一座巨大的橋樑,架在江面上,一列長長的火車,正從橋上呼嘯而過,一陣長鳴,帶著戰鬥勝利的歡笑,駛向遠方。火車汽笛的長鳴,喚醒了沉湎在巨大的怒濤中的朱秀雲。她忽然清醒過來了。「我這是往哪兒去呀?」她驚詫地想,停住了腳步。

    正好,岸邊有幾級石階,她就此坐了下來。江水似乎不像剛剛那樣呼嘯了,浪濤也不像剛剛那樣兇猛了。不知從哪兒吹過來一陣清涼的風,吹拂著她那散亂的髮絲,她的腦子冷靜下來了。這時,太陽正從中天迅速地向西邊垂去,橋欄長長的陰影,向朱秀雲移來,時間不早了。忽然,她想起了一件事:團小組長約她今晚好好談談的,以前有好幾次這樣的事,都被梁君的約會代替了,不得不藉故拒絕,今天,不,今後可不會再有這種代替了。不知為什麼,此刻,她心裡反倒有一種卸去重負後的輕快感。

    她站起身來,掏出手絹,把臉上和脖頸上的汗水擦了擦,用手把頭髮梳攏梳攏,然後便急匆匆地向自己的宿舍走去,到了宿舍後,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唯一的箱子打開,從最底層取出那用幾層厚厚的紙,密密嚴嚴包起來的東西。這是梁君給她的「情書」,她找一個僻靜地方,劃燃了火柴。

    ……就這樣,她毅然決然地和前幾個月的朱秀雲告別了。梁君,滾你的吧!

    楊堅被選為團總支委員,正是在這個時候。剛當選,團總支書記便要求他完成一件任務:「朱秀雲的思想在走下坡路,情緒也不大正常,老楊幫助幫助她吧!你們常見面,接觸機會多。不過,你要抓緊點!」

    對組織上分配給自己的任務,楊堅向來是不講價錢的,但是這件事,可使他感到有點為難了。不過,現在更沒有理由推托了,既然為同志們所信任,就應該負起責任來,否則,還算什麼團幹部。

    既要完成一件任務,就得認真調查研究。這是楊堅一貫的作風。不管在生活、工作、學習中,任何一個小問題,楊堅都嚴肅對待,一絲不苟。

    他先把朱秀雲的全部有關入團材料找來,包括自傳、入團申請書、甚至還有中學畢業的鑒定和文憑,一齊要了來,在一個星期六晚上,大家都去文化宮娛樂去了,他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裡,仔細研究小朱的材料。他一字一句地看,從頭至尾,詳加推敲。然後進行細緻分析。

    直到現在,楊堅才知道朱秀雲出身於一個小資產階級家庭,父親是個小學教師,二十年執教鞭的生活,只帶給他沒法治療的嚴重的肺病,家裡卻一貧如洗,日子過得朝不保夕,終於在解放前一年,他長辭妻女而去世了。

    只因為解放了,有了黨的培養和關懷,朱秀雲才有可能讀到初中畢業,隨後又如她的意願,分配到這個工廠工作。現在,家裡只有母親一人,生活全靠她供養。

    「在舊社會,她也是個苦孩子嘛!為什麼跟老梁搞到一塊去了呢?」楊堅感慨地想。「嗨,苦水泡大的人,在今天蜜一樣的日子裡,為什麼不會料理自己的生活呢?」他有點替小朱惋惜了,「對!團裡應該好好教育她,幫助她。」

    怎麼開始呢?這是一個難題啊!因為自己和小朱沒說過幾句話兒。

    楊堅晝思、夜想,又找團總支書記商量,最後總算找出一個沒有把握的辦法。

    有一天,楊堅到了朱秀雲的宿舍,正好,屋內只有小朱一個人。

    「小朱,她們都到哪兒去了?」楊堅進門之後問道。

    「都上學去了。」小朱冷淡地回答,她覺得楊堅不會是找她的,自從和梁君接近後,她覺得別人都有點瞧不起她。

    「你怎麼不去上學了?」楊堅問她,並拘束地坐下來。

    「跟不上班了唄!」

    「怎麼跟不上班了?」

    「功課落得太多了,聽不懂了唄!」

    「怎不請老梁幫助一下?」

    提起梁君,小朱便感到一陣噁心,就像有人吃飯時不小心,偶爾吃下去一隻綠頭蒼蠅,因此,最好誰也永遠別在她面前提起蒼蠅二字。

    「他是他,我是我,用不著誰來幫這個忙!」看來,朱秀雲不想繼續這種不愉快的談話。

    楊堅在做小朱工作之前,曾打聽了一下小朱近來的思想活動情況。他聽到一些風聲,小朱和梁君最近關係有些緊張。怎麼緊張,誰也不知道,小朱從沒有告訴任何人。她認為自己釀的苦酒,自己喝了就算了,用不著向誰訴苦。梁君是那樣一個人,更不會露出話來。只是張秀巖一次無意中說過一句:

    「老梁這個人可真夠嗆!他說『不大喜歡小朱』,既不喜歡人家,當初何必來這麼一套!」

    張秀巖很討厭梁君,楊堅是耳有所聞的,原因也略知一二;其實,工人們中間也很少有喜歡他的。但梁君為什麼突然不喜歡小朱了?這卻有點費解。不過,他不愛對這種事刨根問底兒,他現在所關心的是,小朱應該得到幫助,應該振作起來、進步起來,他自己應該做好這一工作。現在,面對小朱這種冷若冰霜的樣子,這個老實人有點不知所措了,想了半天,他突然冒了一句:

    「小朱,你還應該上夜校。」

    「為什麼?」

    「你這麼年輕,時間又充裕,為什麼不抓緊時間學習?學習有好處呀!」他覺得自己的嘴太笨了,滿心準備好的話,卻講不出來了,但他那真摯的感情,卻完全可以察覺的。

    「唉!學習對我們這種人能有什麼用處呢?」小朱開始為楊堅的真誠所動了。不過,梁君對她的影響,在她的思想裡扎根很深,雖然她現在討厭他,但這種影響,卻一時難以消除。

    「你怎麼能這樣說呢!」楊堅對小朱的話感到吃驚,年輕的姑娘怎麼會有這樣想法?「學習對你怎麼沒有用處?你沒聽毛主席說嗎,不學習就會犯錯誤。還有,一個人不學習怎麼行?建設社會主義怎能不學習?就拿咱們鑄造大機架來說,咱們要不學習,沒有先進思想,不掌握先進技術,行嗎?」楊堅簡直是在責備她了,不過,小朱卻並不反感。她說:

    「人家老戴沒上幾天學,知識也少,幹活卻比誰都行!」

    「那是你對老戴不瞭解,」楊堅說,「誰說老戴不學習、知識少?據我所知,學習上他比誰都抓得緊,知識比誰也不少。在鑄造實際經驗方面,我看大學教授也趕不上他。在理論上,這兩年他下了多少工夫!現在起碼頂個中技生。另外,你要知道,現在他還在努力學呀!有些人說他沒有知識,純粹是誤解。」楊堅熱烈地為戴繼宏辯護,好像是小朱誤解了戴繼宏似的。

    看見楊堅這種表情,小朱不由得想起另外一種態度。她回憶起過去每當和梁君談起戴繼宏的時候,梁君總以一種不屑的神情,盡量貶低年輕的工段長,好像老戴什麼也不行。他當上工段長,評上先進生產者,只不過因為他是個工人、黨員。如果用知識來衡量,他梁君不知要高出那個青年工段長多少倍。但是,楊堅這個和他一個學校出來的大學生,為什麼和他有截然相反的看法?小朱陷入難解的沉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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