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九 (3) 文 / 程樹榛
「還不是王書記的反映!」李守才和別人談話時,很少注意對方的情緒和意向,他只考慮自己想要說些什麼話,就一股腦兒說出來。現在,既然對王永剛有一肚皮意見,就和盤托出,也不管什麼影響和後果。「起初,廠長還來徵求我的意見,我用擺事實、講道理的方法,把問題又重新擺了一下,廠長原說要考慮一下我的意見,誰知經王書記左說右說,把戴繼宏、楊堅、張自力等人捧上了天,一下子就把廠長說轉了心;幾個座談會一開,一哄哄,勁兒全起來了。不知從哪兒又刮出來一股風,說向外國訂貨沒希望,非自己幹不行,這幫工人一聽,肺都氣炸了,說什麼別人能幹的事,咱也能幹,外國人又有什麼了不起?……所以……嗨!這些外國人也真可恨,就想欺負咱!」說到這裡,他心裡冒火了,不由得想起他在美國留學的情景。
梁君覺得李守才對問題看得不准,這根本不是什麼外國人的問題,而是一些人腦袋瓜兒發熱的結果。因此,隔了半晌,他又向李守才問道:「黨委書記當時怎麼講?他總該慎重點吧?聽說他去外國考察過一年,不會白考察吧?」
「別提了,」李守才習慣地擺擺手。他回憶起那天去見黨委書記的情況:
自從廠黨委開始討論戴繼宏的建議,廠長也被工人哄動了心的時候,李守才就趕忙去見黨委書記劉魁。他聽別人說,劉魁早年當過翻砂工人,前年還出國一年,專門考察外國的同類型工廠。他在技術上也通點竅,據總工程師說,黨委書記在業務上頂得上個技術員。因此,他想,這樣一個黨委書記,幹什麼事一定會慎重從事的。不知誰曾告訴過他,懂科學技術的人,是天生的「唯物主義者」——照他的理解,就是最「求實」的人。那麼,黨委書記一定會認真考慮他的意見了。這是他勇於去見黨委書記的原因。
在見黨委書記之前,他再三斟酌其詞,想把問題盡量說得客觀而合乎邏輯,同時再三叮嚀自己:「千萬別激動!」見了黨委書記時,他果然按照自己所準備的話講了,就像在一個座無虛席的學術報告會上作報告那樣。最後,他向黨委書記說:「我不是個膽小怕事的人,在外國留學時,我曾經和他們教授頂過,」他向書記介紹了他在美國的那段經歷,「但是,現在是另一個問題,咱們『三無一缺』,哪能幹這個見都沒見過、剛剛聽說的大機器?為保證『新鋼』的建設,還是積極爭取外購可靠些。」
黨委書記安詳地聽完了他的話,然後說道:「李主任,您的意見很好,是對國家負責的。但是,我們不能指望進口,指望人家不如指望自己靠得住。」劉魁還意味深長地說:「看問題不但要看到物的作用,更重要的是要看到人的因素。」說罷,書記從身邊拿過一本《毛澤東選集》,順手翻了翻,指一處用紅筆勾劃的地方向李守才說:「你看看毛主席怎麼說的。」
李守才接過一看,這是題目叫《唯心歷史觀的破產》的那篇文章中的一段,內容是:「世間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個可寶貴的。在共產黨領導下,只要有了人,什麼人間奇跡也可以造出來。」下邊還有一段:「自從中國人學會了馬克思列寧主義以後,中國人在精神上就由被動轉入主動。從這時起,近代世界歷史上那種看不起中國人,看不起中國文化的時代應當完結了。」
這兩段話,他不是沒有看過,不久前,王永剛還特地推薦這篇文章給他看,只是他一直沒有認真去看,有點空兒,就想看看業務書,現買現賣,他覺得可以很快地解決具體問題;對毛主席著作和政治理論書籍,他就很少摸了,他覺得「遠水不解近渴」,鑽研這些,不是他分內的事。這方面,他也有自己的理論:一個人的精力有限,用在業務方面,政治方面就顧不了;用在政治方面,業務上就顧不了啦!對於他來說,他寧願在業務上多下點工夫,他生來就是這塊料嘛!對政治,可沒有多大興趣。關於這個問題,梁君曾經提醒過他。梁君說:
「李工程師,對於政治方面的東西,您還得下點工夫,現在,這方面沒有一套,可吃不開鴃I」
「我不想什麼吃得開吃不開的問題,」李守才當時說,「我的精力是有限的,只要我擁護共產黨的領導,擁護社會主義,在政治上我就不會犯錯誤。」
他一直實踐著自己的理論。今天,黨委書記又讓自己看這兩段話。這兩段話,當然是真理,毛主席是站在指導中國革命那樣高的角度說的,但是,這兒是北方機器廠,現在要鑄造一個大機架,聯繫不上去啊!因此,看完後,他雙手捧還給黨委書記,謙虛地笑了笑,表示看完了,卻沒有說話。
黨委書記卻說話了:「老李啊!應該看到人的因素,特別是在共產黨、毛主席領導下的中國人民的因素。再先進的科學技術,還得靠人來掌握。所以,咱們一方面應該以嚴格的科學精神慎重從事,另方面更要相信工人階級那種自力更生、奮發圖強的革命精神。」
有什麼辦法呢?黨委書記也這麼說,那個決議肯定是無法動搖了,但他最後還是憂心忡忡地向書記建議道:「劉書記,先別作正式決定吧!再請上級多考慮考慮,咱們國家技術底子薄,上級還是清楚的……」
聽了他的話,黨委書記笑了:「別給上級出難題了!上級信任咱,咱就把擔子擔起來嘛!」書記的手有力地一揮,隨之站起來親切地笑著說:「老李,看來你的思想還沒有完全解放鴃I別把眼睛看著外國,要向前看,『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嘛!看,你們車間那個戴繼宏的那股幹勁多足!多有膽略!」
「也許我的思想真的沒解放。」李守才回味著黨委書記的話,望著梁君自語般地說。
「這下看他們怎樣解放吧!」梁君不知怒從何來,他憤然地說,「就憑戴繼宏那點可憐的經驗,就想幹這麼大的機器,如果世界上真有不自量力的人,他算頭一個了!」
李守才雖不完全同意梁君的說法,但是,戴繼宏的逞強,卻使他心裡著實不高興;戴繼宏的建議給他帶來的「騎虎之勢」,又著實使他左右為難。他只有無可奈何地感歎道:「唉,這個年輕人,真不知天高地厚。」剛說到這裡,外邊又傳過來轟隆隆的馬達聲,於是又勾起他的心事:「現在被問題卡住了,看來還得我出來解決問題。來,老梁,研究一下這問題怎麼辦!」休息過來了,雪茄癮也過了,老工程師想起了車間內正等他解決的問題,他不得不直起身子。
梁君特別不欣賞李守才這種左右搖擺、態度不堅定的勁頭。他想:你既不同意自己幹,就不應該把自己陷進去,反過來又替他們解決問題;他們要是幹成功了,對你有什麼好處?豈不是你用自己的行動,駁倒自己的主張?我梁君可不是這種優柔寡斷的人,既然自己不同意他們的意見,就沒有必要採取那種自相矛盾的行動。但他並不把這一切表露出來,只有在一個節骨眼上,才半含半露、模稜兩可地說幾句話,何況,他現在對這個關鍵問題根本就沒有什麼見解。因此,他對李守才說:
「李工程師,您不早就預料到了嗎?這是根本無法實現的空想。其實,就是目前這個問題解決了,造型怎麼辦?澆鑄怎麼辦?清理怎麼辦?還不是寸步難行!依我看,這個責任您還是少負為佳。」
李守才並沒有把梁君的話完全聽進耳朵裡去,他正在思索那一個問題。他有這麼一種習慣:一旦沉浸在自己所要解決的問題當中,其他的什麼就好像不存在了。同時,現在還有另一種想法支配著他,他是一個受人尊敬的鑄工專家,曾經一手承擔過中型機架的鑄造任務,現在,能眼巴巴地等待事情的失敗?不,他不能這麼撒手不管!要是這樣,他還算什麼技術負責人?
閉目沉思一會兒,李守才又站起身來,走到書櫥旁,打開一扇玻璃門,從裡邊取出一本很厚的書來,一邊翻著,一邊感歎地說:「唉,沒法子,就像《水滸》上的盧俊義那樣『逼上梁山』了!」但是,翻了半天,大概一無所得吧,於是眉頭皺得更緊了,頭搖得更加頻繁了,「這些書也老朽了,哪裡能找出六十年代的先進經驗!」他又長歎一口氣。
這一切表情和動作,都看在梁君的眼裡。他安詳地坐在那兒,帶欣賞地憐憫著李守才身不由己的舉動。當他聽到李守才最後那句話時,忍不住一語雙關地說:「沒有法子,就是沒有法子,挖空心思也難找到一套現成的經驗來!」說罷,他索性站起來,在室內來回踱著步子。
正在這時,戴繼宏突然從外邊闖進來了。闊大的腳步,一扇門似的高大身材,帶著一股急劇的風,沖得桌上的紙張掀動起來。只見他通紅的臉上,汗珠直往下流,一件線背心,被汗水全部沾濕了,胸前「贈給先進生產者」的幾個紅字,變成了黑赭色。他進得門來,迎頭就問正看得入神的李守才道:「您想出來什麼好辦法沒?李主任!」
「我是山窮水盡了!」李守才就勢把書放在書櫥裡,「哪有什麼現成的法子!」
「您走後,我們又搞了一下,」戴繼宏從身上掏出一張揉皺了的紙,「還依『中字一號』砂為基礎,粒度再改變一下,很帶勁!喏,您看,這是老楊搞的配料單。」
李守才不高興地接過來,十分不滿地說:「楊堅為什麼不親自來?他在做什麼?」
「工人們要求他解釋一下這種砂的成分和比重,」戴繼宏並未介意李守才的表情,只顧說自己的話,「老楊說,這種方法需要每個人都掌握才成。」
「真是亂彈琴!這種方法根本行不通!楊堅怎麼不先來問問我,就那樣自以為是?」李守才對他的下屬,在這方面不是無所要求的,看來他對楊堅不先來請示他,心裡甚為不滿,因之,連配料單也不去好好看了。
「老楊實事求是的精神也每下愈況了!」梁君又在一旁敲邊鼓。
戴繼宏不懂得這「每下愈況」四字的真正含義,不過,他完全可以猜想出,梁君不是讚揚楊堅,也不是獻計獻策。他對這位技術員從沒抱什麼希望。現在,楊堅還正在下邊等著他。因此他單刀直入地向李守才問道:「李主任,您的具體意見呢?」
李守才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胡思亂想!老戴,你看,古今中外的參考文獻全在這裡,哪裡能找到你和楊堅想的那個方法?快回去告訴老楊,就說我說的,不許他亂來!」停了一下,他用更加果斷的語氣接著說:
「先停下來,趁現在才剛開始,沒造成多大損失,先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