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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五 (2) 文 / 程樹榛

    「這敢想敢幹不是胡思亂想。」不知怎麼搞的,李守才那教訓人的聲調不知從哪兒飛來了,而且直往耳朵裡鑽。「老楊變成個幻想家了,想自個兒干……我連想都不敢想呢!」一下子連梁君那尖細的聲音也向耳朵裡鑽了。「老戴,這個傢伙是個棘手的活啊!」怎麼,楊堅的聲音也鑽進來了?……

    人家工程師,技術員,這樣那樣的專家……都這樣想,這樣看,可自己呢?他陷入了沉思中。

    戴繼宏出生在一個傳統工人家裡,他的祖父是上海的碼頭工人,在洋人的鐵蹄和皮鞭下,過著牛馬不如的搬運工生活,年紀輕輕的便壓彎了腰,後來又得了氣喘病。到戴繼宏的父親戴宏長大後,老頭說什麼也不讓兒子再干碼頭工人了。老頭說:「這活兒不是人幹的,再說,咱們也不能祖祖輩輩給洋人幹活呀!要干,到咱們中國人自己辦的工廠干。」因此,千方百計地把戴宏送進了一家中國資本家合股經辦的「東方機器製造公司」,在鑄工車間當了一名翻砂工。就在這廠裡,戴宏和另一個年輕的翻砂工張自力認識了,不久,便成為生死之交。

    戴宏生就一個倔強的性格,對任何事情都是寧折不彎、百折不回,就像一塊合金鋼。在手藝上更是出眾,再困難的活兒,一到他手裡就解決了,因此,車間的工友都很敬愛他,他對工友們更是沒有說的,誰有困難找到他時,說什麼也要幫助解決,他家裡有一碗米,可以勻給別人半碗;身上有一塊錢,可分給窮哥們兒五角。那時候,張自力家裡人口多,父親多病,掙的錢不夠用,經常吃了上頓沒有下頓,當戴宏知道這事後,硬是自己節省下來,把糧食送到張自力家裡。張自力父親死時,連個棺材也買不起,又是戴宏夥同幾個工友賣賣當當,七拼八湊,幫助張自力埋葬了父親,因此,張自力和其他工友,都把戴宏看成自己的親哥哥。在好幾次罷工鬥爭中,他被工人們選為自己的代表,在和資本家及國民黨反動當局針鋒相對的鬥爭中,他不怕敵人的威脅利誘,總是挺身而出。黨的地下組織一直關心著他,經過培養教育,發展他入了黨,從此,他就成為車間工人的領袖。不久,他介紹了張自力參加黨的外圍組織。

    「八一三」上海淪陷後,戴宏和張自力留在上海,繼續進行地下鬥爭。不久,黨領導下的新四軍,在大江南北活躍起來,為適應抗日戰爭的需要,黨在上海建立了地下兵站,為新四軍採購軍事器材和用品,戴宏的家,成為一個重要的聯絡點,戴宏成為兵站的負責人之一。張自力和他的十九歲的長子張峻巖,是戴宏的可靠助手,他們在工友們的幫助和掩護下,把大量的軍事器材購買到手並轉運到根據地,狠狠地打擊了日本強盜。但是,不幸的是,在一次轉運一批數量較大的軍火時,他們被敵人的巡邏隊發覺了,戴宏和張峻巖雙雙犧牲在日本強盜的屠刀之下。

    張自力曾不止一次地對戴繼宏講過他父親和峻巖犧牲的經過。

    原來當敵人發現他們時,戴宏和張峻巖完全可以設法跑脫的,但是他們捨不得那十幾箱軍用器材,那是解放區人民用血汗換來的,是黨花了無數心血搞到手的,一旦運到戰場,將會打死多少敵人,使多少中國人免遭敵人殺害,因此,他們要用自己的生命保護它們。他們一共是四個人用三輪卡車運的,在敵人的追擊下,他們情急智生,在一個弄堂拐彎處,把器材拋下來,由另外兩個人轉移,張峻巖開車引誘敵人逃向一個方向,戴宏扛一隻空箱子逃向另一個方向,愚蠢的敵人,只顧追趕他們倆,於是,這些器材便得救了。張峻巖在跑了很長一段路程以後,連人帶車都被敵人打傷了,他拼著最後一點餘力,壯烈地把車子開進了黃浦江。戴宏則轉彎抹角,跑跑站站,站站跑跑,最後在身負重傷後被敵人捉住,敵人對他嚴刑拷打,無所不用其極,但當這群強盜確知從這個共產黨員身上什麼也得不到之後,便把他槍殺了。

    黨的地下組織把這個沉痛的消息通知他們兩家。正在病危中的戴宏妻子,在巨大的悲痛壓力下也跟著死去,只留下一個七歲的孤兒,這就是今天的戴繼宏。

    從此,戴繼宏就在張自力的撫養下生活了。張自力和他的妻子,對待老友的遺孤,比自己的親兒子還親,在缺吃少穿的情況下,張自力把戴繼宏送入了學校唸書,他要對得住死去的戰友,也要對得住活著的孩子。

    戴繼宏的個性,從小便顯得很倔強,他頑強地唸書,每次考試都在前三名,他跟班上的窮孩子都能合得來,張自力間或給他幾個零花錢,他都捨不得花,幫助比他更窮的孩子買紙筆,受到窮孩子們的擁戴,散了學,都來找戴繼宏玩。有錢的孩子,買各種玩具向他們炫耀,但戴繼宏卻帶著窮孩子們,用黏土捏成各種各樣的小機器模型,與他們抗衡。

    有錢的孩子們,看著那些小機器模型眼紅了,伸手向戴繼宏他們要,當然,戴繼宏和他的小朋友,是不買這個賬的。仗勢欺人的少爺們,要不到手便動起武來,他們約定幾個人,在一個小巷口把戴繼宏圍上了,並且向小繼宏揮起了拳頭。

    繼宏從小就是在風雨中長大的,身上沒有一根軟骨頭,他哪裡會忍讓呀,於是便奮力還擊。溫室中的花草,哪能抵得過霜雪中的青松,幾個少爺被繼宏打得鼻青臉腫,抱頭鼠竄。小繼宏身上也被他們打傷幾處,但回到家裡卻一聲不吭,張大媽問到他時,只輕輕地說:「不小心走路跌的。」

    繼宏上到小學六年級上學期的時候,說什麼也不願繼續讀下去了。這個早熟的孩子,看到張自力那點少得可憐的工資,實在無法養活這四口之家,自己怎忍心再加重家庭的負擔呢。

    「張伯,讓我做工去吧!」他向張自力請求道。

    「不!你不能做工,還得上學。」張自力覺得讓這十三歲的孩子去做工,簡直對不起自己的老戰友,儘管當時十三歲當童工並不是稀罕的事。「要好好上學!不許胡想。」

    「我不去!」繼宏倔強地說。

    「為什麼?」

    「就是不去!」

    「不去不行!」張自力生氣了,「不去上學,別回家裡來!」他想嚇唬他一下。

    他不知道,小繼宏是嚇不住的,他真的不回家來了,一連幾天不見影兒。

    這下,可把張自力嚇壞了,只得到處去找他。好容易才把他找到,原來他央求一位工人叔叔,把他介紹到一家小鐵工廠當徒工去了。由於他個子很高,他說自己是十六歲了,老闆相信了,也就收留了他。

    當那個工人叔叔把繼宏想做工的本意說出來後,張自力又疼又氣。疼他這樣小就體恤到自己的苦處,氣他那樣不聽話。萬般無奈,最後還是由張自力出面,辭了那家鐵工廠,轉到自己做工的工廠當翻砂工。看在自己身邊,張自力比較放心。就這樣,繼宏成了張自力的徒弟。

    這時,張自力已經入了黨,領導廠裡的工友們進行著地下鬥爭。戴繼宏從小就得到黨的陽光的撫育和革命鬥爭的鍛煉。他成了老鑄工的可靠助手,曾十分機智地躲過反動派軍警特務的搜查,為張自力傳送信件和宣傳品;當張自力他們秘密集會時,他總是在門外放哨,常奮不顧身地想出各種辦法迷惑前來偵察的特務,掩護了集會的同志,保證了組織的安全。有個解放區來的老黨員,曾稱戴繼宏為工廠中的「紅小鬼」,暗地裡,同志們也就這麼叫開了。

    上海解放前夕的護廠鬥爭中,這個膽大機警的「紅小鬼」,又幹了一件驚心動魄的事,受到了黨組織的表揚:

    那是在黎明前的一個夜晚,解放軍已包圍了大上海,人們已經聽見前沿陣地的槍炮聲,蔣匪幫像一群喪家犬似的驚慌失措。但是,在他們的主子美帝國主義的授意下,他們要在逃命之前,對一些工廠進行瘋狂的搶掠和破壞。戴繼宏他們工廠隔壁的另一家大機器廠,便是他們搶劫破壞的對象之一。強盜們拆卸了所有貴重的機器,用一隻隻大木箱裝起來,放在十****卡車上,派重兵看守著,準備從海上運走。情勢緊急極了,護廠的工人們抵抗不過,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這時,槍炮聲響得更急了,解放軍衝鋒的號聲傳過來了,敵人也更加慌張了,眼看著就要下命令將搶掠的機器運向碼頭,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候,有一個少年機靈地躲過敵人的監視,一頭鑽進大卡車下面,只見他手疾眼快,從身上掏出一把尖利的匕首,對著卡車輪胎猛烈地刺著,刺完這一輛,又爬過去刺另一輛,等他刺完的時候,敵人的集合號吹響了,這批亡命的強盜要開車逃走了。但是,當司機啟開發動機的電門時,汽車卻不再動彈了。司機們下來一看,每輛卡車的輪子都乾癟癟地嵌在地上,任你怎麼加大油門,也是無濟於事,它們像一隻隻受了重傷的狗熊,匍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蔣匪軍的指揮官暴跳如雷,不停地用手槍柄打人,嘴裡不停地謾罵著。仍然伏在卡車下面的那個少年,卻一動也不動,暗自高興地笑著。

    時間不待,敵人無可奈何地扔下車子,狼狽地逃去。

    那個伏在汽車下面的少年,就是工人階級的兒子戴繼宏。

    解放後的戴繼宏真是如魚得水呀!在政治運動中,他處處走在前邊,生產上也幹得更起勁了,不久,他成為廠裡解放後發展的第一批青年團員中的一員。在第一個五年計劃開始的時候,他又隨著張自力支援了新廠的建設,在張自力的帶領下,他鑄出許多不同的機器部件,多少次被評為先進生產者。

    和老戴宏一樣,小繼宏也對自己的階級弟兄充滿著深厚的感情。熟悉他的人,傳說著他不少動人的事跡,誰家裡有困難了,他總是不聲不響地把自己的工資送去;某個同志安家了,他就帶著一幫青年小伙,幫著把屋裡屋外收拾得漂漂亮亮;哪個青工情緒不高了,他就找他去聊天,用自己親身的經歷,用自己的感受,幫助自己的階級兄弟提高政治覺悟。

    有一次,一個工人得了傷寒病,不久,他的愛人也傳染上了,兩人先後住了醫院,家裡留下兩個孩子,一個六歲,一個三歲。「怎麼辦?」組織上商議幫助解決的辦法。

    戴繼宏挺身而出:「我上他家裡住去!」

    別人以為他開玩笑,說:「你怎麼去?一個大小伙子,什麼也不會弄。」

    還有人說:「傷寒病會傳染,弄不好便沾上的。」

    可他說:「我身體棒,病菌不敢惹我!」又保證似的說:「孩子有什麼難料理的,誰說男的就不會帶孩子?我就會帶!」

    第二天,他不聲不響地搬到那位同志家裡去了。一個晚上,把屋子裡收拾得乾乾淨淨,把兩個孩子帶到工廠的浴室洗了澡,換了衣服;又用業餘時間,替孩子做了兩套玩具——泥捏的機器和紙糊的飛機。星期天,還把牆壁全部粉刷了一遍,用「六六六」粉徹底消了毒……等孩子的父母出院的時候,兩個孩子直拉著他不讓走,嚷著說:「我要戴叔叔住在咱家!」

    由於他各方面表現都很好,群眾中威信很高,很快便入了黨。

    戴繼宏在業務上也很鑽研,車間的老師傅,不管年紀大小,技術高低,他都虛心向人家學習,因此,他掌握了很多鑄工方面的專長絕藝;同時,他還一直堅持上夜校,現在,中技快畢業了。因此,小劉經常開他的玩笑:「老戴也快成大知識分子了!」

    戴繼宏真正大顯身手的,還是上半年鑄造中型軋鋼機機架的事。

    那時,廠裡基建、安裝正在緊張進行中,生產上還顧不上,但就在這時,上級派來一項任務,製造一台中型軋鋼機。主機架的任務落在他們工段的身上。開頭,車間技術副主任李守才也不大想接,認為型砂不好解決,主要是強度不夠,戴繼宏卻竭力鼓動工段長張自力,要他主動把任務接受下來,並保證提前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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