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4章 陰謀如鬼,陽謀如洪 文 / 蕭玄武
「彭——嚓嚓!」
驚雷滾滾,閃電如龍,巍巍磅礡的古都長安,亦在此隆隆天威的震懾之下,顫抖。
今夜,對許多人來說注定是個不眠之夜。長孫無忌,便是其中一個。
書房裡並未點燈,偶爾撕裂夜幕的閃電,將他們臉色映得十分難看。
故交於少年,長孫無忌跟隨皇帝已有近三十年了。今日,唯有今日,李世民幾乎是當眾打了他的臉。
長孫無忌的腦海裡,時時回映著傍晚廷議之時發生的一幕幕……監國晉王倉皇而來,被李世民冷如寒鐵的踢了回去,當時他說——「這裡沒有你的事了」。
這簡短平常的一句話,就像是一匕利刃,直直****了長孫無忌的心中。
眾所皆知,就是因為長孫無忌厭惡前太子李承乾、又與李世民素來喜愛的魏王不和併力挺晉王——李治,才堂而皇之的坐上那張與他半點也不合身的龍椅,監國理事。
在當時爭儲奪嫡鬧到了水深火熱的關頭,皇帝甚至都是讓長孫無忌來當眾宣佈這個決定——這是何等的殊榮與器重!
從那以後,李世民閉關養病,將大小國事一概交給了李治,實際也就是交給了長孫無忌……誰都能想到,這意味著什麼。顯然,李世民就是想看一看,假如將來當真把江山將給李治這個平庸魯鈍的嫡子,究竟會怎麼樣?
說白了,李世民是在趁自己有時間,在做一次大膽的嘗試,或者說,實驗。
實驗的結果,在今日有目共睹。
李世民,非是一般的失望——首先,他早在數年之前就定下的西域大計霸業藍圖,遭致了以長孫無忌為首的一群文官的強烈反對。從而導致了今天的局面——高昌淪陷秦瓊殉國、吐蕃肆虐國威盡失!
是有人,先打了李世民這個天可汗的臉!
其實長孫無忌的想法,李世民也是心知肚明。在長孫無忌的思想裡,一切都是以李世民為基礎與核心的。在他看來,遵奉李世民的治國之法、順著他的路往下走、延續貞觀的繁榮與穩定,讓李治當個不求無功但求無過的守成之君,他長孫無忌的任務就完成了。
百年之後到了地下,也就可以對李世民,交待了!
於私來說,長孫無忌對李世民的忠誠與擁護絕對不容懷疑;於公來說,他將整個王朝與民族的興衰建立在「交待」二字之上,這讓李世民都大大的光火!
今天廷議之時,李世民不止一次的指桑罵槐,暗喻滿朝文武只知奉迎他長孫無忌,忘了自己的本份與能耐。這對他長孫無忌來說,無疑是一記晴天霹靂似的警鐘!
沒有哪個帝王,尤其是李世民這種、集霸氣與能耐與一身的英主,會容易自己的朝堂之內,出現一個權傾朝野架空帝王的權臣!
可是當下的境況恰恰就是,以長孫無忌為首的文官集團牢牢掌握了朝堂的話語之權,哪怕是帶兵在外的武將,也要處處掣肘受到遏制——戰死高昌的秦瓊,便是這個權力較量局面失衡下的悲劇產物!
假如不是長孫無忌等人掌握朝堂大權,而是依舊由李世民執領朝綱,那麼他早年定下的西域大計就會按部就班的實施;如此,也就不會發生在軍情如火的情況之下,秦叔寶抗旨起兵孤軍深入的事情,而會是準備充分的大軍挺進,毫無懸念的一舉夷平高昌那個彈丸小國;從而,也就不會有今天這樣被動的局面,和悲慘恥辱的結果!
可以說,今天,李世民在祭奠完秦瓊之後,把一部份悲憤的怒火,直接撒在了長孫無忌這個間接的「兇手」身上!
「彭——嚓嚓!」
又是一記驚雷閃電,長孫無忌頗感寒意的渾身輕輕一顫,身上彷彿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正要起身去關窗,門被敲響。
「父親可曾睡下?」
是他的二子,長孫渙。
「進來罷!」
長孫渙進來,掩好門,恭恭敬敬在他父親對面跪坐而下,俯身行大禮。
「何事?」長孫無忌正有些情緒低落心煩意亂,冷冷道。
「父親,今日朝會上發生的事情,孩兒都知道了。」長孫渙小心的說道,「孩兒尋思了半宿,左右便是睡不著。因此……來與父親說說。」
「說什麼?」長孫無忌面無表情不吐機鋒的淡淡道,「你一個守城的城門郎,這等事情還輪不到你來議論。」
長孫渙尷尬的咧了一下嘴,半晌無語。至從他被秦慕白一腳踢出百騎後,長孫無忌就一直這樣對他冷臉相待了。那件事情,對於榮冠大唐的長孫家族來說,正是不大不小的恥辱——長孫無忌的兒子還不如秦瓊的兒子,人家還不就都這麼議論了?
更何況,秦慕白現在已是帶甲十萬治域千里、名揚天下盡領風騷的一時風流物;他長孫渙,不過仍是小小的長安城門郎。說得不好聽一點,也就是一條帝都城牆角的看門狗。
雲壤之別,莫過如此。
「父親息怒,孩兒並非是想妄加議論什麼。只是……有個想法,想徵得父親同意。」長孫渙小心翼翼的道。
「講。」長孫無忌老大不耐煩的道。
「孩兒是在想……既然大局已是如此,陛下已然將恩寵轉向了主戰派與秦慕白,咱們何不暫時先接受這個局面?」長孫渙竊聲道,「常言道山不轉水轉,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咱們再如何,也拗不過聖上之意吧?」
長孫無忌眉梢一擰:「你想說什麼?不許繞彎子,單刀直入!」
長孫渙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拱手道:「孩兒的意思是……目下,我們何不與秦慕白冰釋前嫡、強強聯手?」
「你說什麼?」長孫無忌愕然道,「你不是向來對他恨之入骨麼?」
「父親,朝堂之上沒有永恆的敵人也沒有永恆的朋友,只有永恆的利益,這是您教我的!」長孫渙說道,「早年,你不也曾與秦瓊、尉遲恭、程咬金等人生死辱共同佐秦王,最終成就大業共享恩榮嗎?爾後,道不同不相為謀,文武不兩立,父親又與房玄齡、杜如晦、魏征等人同氣連枝執掌中樞;再後來,父親不也和房玄齡、魏征等人水火不容麼?……現在,陛下顯然是對父親有所不滿,要開始削弱父親在朝堂之上的勢力,從而培養起以秦慕白等一群將軍為首的軍方勢力,無非就是期望能對父親造成牽制,達到一個文武平穩相互制約的目的,方便他自己和後代來駕馭。孩兒是在想,用不了幾年,軍方就要在朝堂之上抬頭了。而最有可能成為軍方領袖的,無非就是李積、秦慕白這兩人。李積淡漠寡交老謀深算,不可與之謀。唯獨秦慕白……」
長孫無忌看著自己的兒子,眼色流轉神色複雜,怔了半晌,無語。
「父親……您認為,怎麼樣?」長孫渙怯怯的道。
長孫無忌深吸一口氣,重重嚥下,忍住怒火道:「你這是讓你爹,去向秦慕白那個黃口孺子服軟認輸,巴結討好?」
「父親、父親,並非如此!」長孫無忌急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忍辱負重也不失為大丈夫所為啊!凡事何不以大局為重?長孫家與秦家之間,無非是有些許私仇。以父親之尊若肯主動修好,他秦慕白敢不給父親這個顏面麼?再者說了,那秦慕白也是極度奸偽與勢力之人,勾引公主、投靠吳王、拜師李靖、巴結江夏王,這一棕棕一件件都足以見得其為人!——試想,這些人哪一個能及得上父親您呢?若是您主動向其邀約,他蔫有不搖尾示好之理?假以時日,他若當真平步青雲,我長孫家便多了一名得力盟友,豈不方便?若他一敗塗地,於我,也沒半分損失啊,父親!」
長孫無忌沉吟半晌,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平心而論,長孫無忌知道長孫渙的這番話,非常有道理;可是讓他長孫無忌去與秦慕白主動輸軟示好,這的確有些難以辦到!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假如長孫無忌有著房玄齡那樣的胸懷與氣度,又不那麼剛硬霸道與貪好權勢,又何來今日?
「父親,何不考慮考慮?」長孫渙趁勢打鐵的道。
「要為父與向秦慕白搖尾乞憐,你要知道,這絕無可能。休說是那乳臭未乾的秦家小子,就是秦瓊在世之時,見了為父也要退避三分!」長孫無忌眉梢一挑,逼視著長孫渙,沉聲道,「你若有他半分出息,為父何必落得如此狼狽不堪!」
長孫渙臉色一窘,著實難堪。他父親又提起那件舊事了——說到底,長孫家與秦家向來素無過隙,還不是他長孫渙與秦慕白,在百騎時結下了解不開的梁子?
「父親息怒,孩兒自有主張……」長孫渙小心的說道,「此事,不必父親出面。孩兒也是軍武之人,雖不成器,但好歹也能騎得快馬、開得硬弓,陣前廝殺不遑他讓!現在,大唐不是與吐蕃全面開戰了麼?父親,您就把我調往蘭州吧,讓我忍辱負重到秦慕白麾下效命去!」
「你說什麼?」長孫無忌這下當真來火了,揚手怒吼,「你這沒出息的東西!」
「啪!」
一耳光,結結實實的甩在了長孫渙的臉上!
長孫渙不退不讓受了這一巴掌,都沒敢摸臉,依舊垂頭拱手道:「父親息怒,但請保重身體!其實孩兒的想法,無非也是為了父親、為了長孫家的長遠將來啊!寧失十友不豎一敵,倘若將來秦慕白當真飛黃騰達,以他小人得志睚眥必報的性情,我長孫家必定多災多難!父親,不怕惡人害就怕小人磨啊!——孩兒在長安,左右便是無所作為,何不去到蘭州拚搏一番?一來斬獲軍工光耀門楣,二來,也可見機行事啊!」
長孫無忌餘怒未消,喝道:「你猜秦慕白會不會把你扔到陣前,像豬狗一般被吐蕃人宰殺了事?」
「不會、不會!肯定不會!」長孫渙連忙道,「伸手不打笑臉人,再怎麼說,我也是皇親國戚,是父親您的兒子啊!而且,現在陛下對於父親反對蘭州用兵一事,相當的不滿。借此機會,不也正好消除陛下對父親的隔閡麼?如此一舉多得,父親您要三思啊!」
這最後兩句話,才算是說到了長孫無忌的心裡去。
的確,在長孫無忌的腦海裡,沒有任何東西比得上他與李世民的「關係」。這關係曾經融洽到了極致,乃至李世民都說,朕有天下多是長孫無忌的功勞;可是現在,這關係出現了一點裂痕,這不得不讓長孫無忌坐立不安誠惶誠恐。
假如正依了長孫渙所言,他長孫無忌送出一個兒子到前線效力,豈不論能不能斬獲軍工,最起碼也能表明,他長孫無忌就算一時政見出左,但隨時可以回心轉意,仍舊是堅定的、一心一意在跟著皇帝的步伐走!
這不就對了?
「明日,隨為父進宮面聖!」
滾滾黃沙,西風如狂。
秦慕白戎馬披掛盔頂白孝,帶一隊百騎近衛行走在巨大的校場之中;獨臂張同高舉著的那面秦字帥旗,鼓鼓生風獵獵飛揚。
新召來的三萬餘新兵,在與侯君集所率領的蘭州左威衛四萬野戰大軍混編之後,正在進行第一場操練。
方圓數十里的大營盤與大校場,萬馬奔騰喊殺震天,士氣如虹直達霄漢。
高昂的士氣與齊整的軍心,這是最令秦慕白滿意的;可是最令他擔心的,同時也是最致命的問題,便是突然多了這三萬多人馬、數萬張嘴吃飯,後勤供給相當吃緊。
雖然蘭州的百姓已是一鼓作氣同仇敵愾,自發參軍的人大部份都自帶了糧米衣被甚至是馬匹,可是總不能再讓蘭州的百姓支付軍隊的所有開支、將他全部搾乾吧!
再說了,就算要搾乾……蘭州的經濟雖然大有起色,但這裡畢竟不是長安襄陽那等繁華富庶的地方,百姓們沒多少油水。
不光是糧草。眼下這個大營盤裡,九成以上的新兵都還穿著雜色的軍服,以往只往二十四個人的行軍大帳裡,現在最少的也擠了三十個人。此外,還有武器甲冑與馬料旗幟這些東西,無一不缺。
正應了房玄齡的那句話,打仗,打的就是錢糧。光有血氣光有膽魄,能成就何事?
武媚娘的財力已是非凡,但她還沒有達到鄭家那種富可敵國的步,此前沒有戰事沒有徵兵擴伍,她這個一家獨大的軍商還能勉強應付得來;現在,要她支撐起這樣一支龐大的軍隊,窮土裡養不出肥苗,實在有些不大可能。
眼看中秋約戰之日在即,麾下的軍隊卻連後勤供給都還缺乏保障,秦慕白著實有些頭疼。連日來,他數次召集都督府轄下的各級官員與州縣治長,商議解決後勤之事。蘭州上下也算是軍民同心竭盡所能了,百姓們就差勒緊褲帶過日子,可是,後勤方面仍是有著巨大的空缺。
日子,卻在一天天的逼近。
秦慕白,都動了一點「裁軍」的念頭了。可他知道這斷不可行,因為只要他開口裁軍,就會極大的打消蘭州百姓的熱忱、削弱軍隊的士氣,同時,也會給人一種「信心動搖底氣不足」的聯想。
將心不穩,軍心失怯!
開弓沒有回頭箭,秦慕白緊咬牙關——死挺!
現在,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速戰取勝,一舉擊潰噶爾欽陵,取糧於吐蕃!
「這樣的事情,以往儘是吐蕃人在干,我們憑什麼就不能幹?」
「大軍但要備好了五成甲械、三月口糧,即告出征!」
「別讓噶爾欽陵那群吐蕃蠻子,看扁了我們蘭州鐵軍,以為我們不敢赴戰了!」
「缺少刀槍,就找人共用、輪番上陣;若有人戰死,便繼承他的兵甲,去替他報仇!吐蕃的彎刀,也是鑄得很不錯的,去給我搶!」
「吐蕃軍隊的青稞、奶酒、乾肉,同樣也很不錯,去搶!」
這是秦慕白,在與三軍將佐說的原話。最後,他說了一句讓侯君集揚眉吐氣酣暢淋漓的話——「侯君集,你有一句話我是真真的愛聽——虎不如狼!我們蘭州鐵軍,不做佔山為王、畫地為牢的虎,要做野性猛烈、擊戰千里的狼!想吃肉,便自己去捕殺、撕咬、拚命,前赴後繼不死不休!否則便就是條狗,只配吃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