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千年一歎 (2) 文 / 蕭玄武
陰德妃雙手合十施了一禮,輕咬嘴唇眉頭輕顰沉思了片刻,說道:「真心應物,不生分別。世間最珍貴的,無非是得不到,或已失去的。」
清善點頭微笑:「公主殿下呢?」
高陽公主不假思索:「感情!世間最尊貴的莫過於感情——親情,愛情,友情!」
清善仍是點頭微笑,問秦慕白,「秦施主呢?」
秦慕白放下茶杯雙手合十,微笑道:「現在這一刻,包括人生的每一刻,都是最珍貴的。」
清善眉梢一揚,手中的捻動流轉的佛珠不禁停頓了一刻。
「大師,我們誰回答得對呢?」高陽公主問。
清善笑而不答,而是道:「把這個故事聽完,你們就知道了——佛祖問完了蜘蛛,蜘蛛的回答是『得不到的,和已失去的,便是最珍貴的』。」
「啊?和我娘回答得一樣?!」高陽公主失聲驚道。
陰德妃一時也癡住了,驚愕的看著清善。
「勿急。」清善只是微笑,繼續說道,「佛祖得到了蜘蛛的回答,一言不發飄然而去。又過了一千年,佛祖再度來到這座寺廟,仍舊看到那只蜘蛛。經過一千年的修行,蜘蛛佛性與悟性都是大增。佛祖再度問它同樣的問題,蜘蛛同樣回答,世間最珍貴的,便是得不到與已失去的。佛祖依舊沒有多言,點頭微笑飄然而去。」
三人都屏氣凝神,靜靜的聽著清善講敘這個古老的故事。
清善手捻佛珠閉目沉吟,悠然說道:「又過了一千年,忽然有一天,一陣風將一顆露珠吹下來,剛好落在了蜘蛛的身上。蜘蛛突然覺得很舒服,很開心。它感覺這是它三千年來最開心的一天。但是風未停,這滴露珠很快又被吹落,蜘蛛於是很失落,很傷心。這時佛出現了,依舊問了它同樣的問題。蜘蛛想到了露珠,傷感的說,世間最珍貴的,便是得不到,與已失去。」
「佛主微笑的對它說道,既然你如此執著,我就讓你到人間走一遭,並安排一段姻緣給你。於是,讓蜘蛛投胎到人間,成了一位名門之女。她漂亮,大方,美名遠揚惹人青睞,前來求親的人家踏破了門檻,但她一直執意不嫁,等著佛祖給她安排的一段姻緣。終於有一天,她遇到了一個名叫甘鹿的男子。他是新科狀元,才高八斗風流倜儻,她一眼就認定,這就是她命裡的緣。因為她認出了,狀元『甘鹿』,就是她數年前在蛛網上遇到的那一滴露珠。於是她找到甘鹿,向他挑明心跡。可是甘鹿很迷茫,還覺得她很可笑,拒絕了她的垂青。幾天後,宮中下詔命甘鹿與一名公主成親,並將她許配給另一名她並不相識的皇子。蜘蛛聽到消息,如遭晴天霹靂,她怎麼也想不通,佛祖為何如此戲弄虐待於她。於是,她不吃不喝幾欲尋死,皇子聽聞消息,急忙跑來看她。見她奄奄一息,皇子痛不欲生的說,他對她一見鍾情,才去求父皇賜婚。蛛兒若不能活,他也沒有活下去的慾望了!於是,他準備拔劍自刎……」
「哇……」高陽公主輕聲的歎道,「這個皇子好癡情啊!可是蜘蛛心裡只有甘鹿啊,換作是我,也會真為難呢!」
清善微然一笑,說道:「正當皇子要拔劍自刎的時候,佛祖出現了。蜘蛛馬上就質問佛祖,為何以這樣對她?佛祖微笑答道,蜘蛛,甘露是風帶來,也是風帶走,他只屬於風。和狀元甘鹿許婚的公主,正是風。那一滴甘露,只是你生命中的過客。你雖然對它充滿眷念,但它畢竟是不屬於你的。而皇子則是當年佛寺蛛網下的一顆草,他仰視你三千年,愛慕你三千年,你卻從來沒有低頭看過他一眼。」
「佛祖的話說完,蜘蛛和皇子都想起了三千年來的時光。佛祖再問,蜘蛛,我再問你,世間最珍貴的是什麼?蜘蛛感動得哭了,她抱住了皇子,說道,世間最珍貴的,不是得不到或是已失去,而是眼下可以把握的幸福!」
清善的故事說完了。房中靜悄悄的。
高陽公主的眼圈紅了,但沒有哭,也沒有流淚,只是緊緊握著母親的手,咬著嘴唇。
秦慕白輕鎖著眉頭擔著那杯茶,看著茶面飄浮的一絲細小茶末,心中在想:佛道這些,雖然有些虛無飄渺,但也不乏許多至理名言。這則故事說得極妙,的確,世間最值得珍惜的,就是眼下身邊擁有的一切。擁有的時候不覺得,失去後才追悔莫及。這,大概也是人的通病……這時,秦慕白隱約感覺,有一綹奇異的目光,輕柔又不意的落在了他的臉上。他未作細想幾乎是出自本能的抬了一下眼瞼看向對面,剛好迎到陰德妃的眼睛。
四目相對,飛快的分開。
驚鴻一瞥,秦慕白一時也體昧不清她眼神中的含意。
「三千年的仰望與愛慕,你始終沒有低頭看他一眼……」
「三位,皆有緣佛。」清善的聲音,打破了現場的寧靜,依舊那樣的不急不徐,輕鬆而悠然的說道,「母女同心,一樣的癡迷於情。世間最珍貴的,的確是情感。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佛亦有情,悲憫世人普渡眾生。然而,德妃娘娘,公主殿下,世間最珍貴的,不是得不到或是已失去,而是眼下可以把握的幸福。正如秦施主所言,現在的這一刻,人生的每一刻,都是美好而且值得珍惜的。」
「多謝大師。」
三個人,不約而同的雙手合十彎腰而拜。
拜得虔誠。
「德妃娘娘,老尼還有最後一個故事,專要說給你聽。但公主殿下與秦施主若有興趣,不妨旁聽。」清善說道。
「謝大師。」三人一起再拜,秦慕白與高陽公主都沒有離開的意思。
「從前,有一名絕世傾城的女子,她心高氣傲眼高於頂,對於一般的求婚者一概置之不理,只在追尋著自己理想的夫君。有一天,她偶然在茫茫人海之中看到了一個男人,砰然心動,便認定了那男子是她命裡的姻緣。可是,那男人一閃即逝,她再也找不到。於是,她去求佛。她用她的虔誠與執著感動了佛,於是佛出現了,問她,你想再見到那男人嗎?女子回答是。佛說,你要修行五百年,受五百年風吹日曬才能再見他一眼,你願意嗎?女子回答,我願意。」
「於是,佛祖讓她化身為石,躺在荒山野嶺之中,受了四百九十九年的風吹日曬,沒有見到一個人。在第五百年,來了幾個石匠將她採出山中鑿成石條,用來到築橋。終於,她等到了這個男子從橋上走過。但男子並不知道他化身為石只是匆匆一瞥便離開了。女子不甘心,對佛說,我願再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只為讓我觸到他的皮膚。佛答應了。佛讓她化身為一顆樹,孤獨的生長了五百年。這一天是個酷署之日,那個男子來到樹下,又困又乏便躺在樹蔭下歇息片刻。女子喜極而泣,拉攏樹枝化為樹蔭,為他遮擋烈日。男子在樹下睡了一覺醒來,感激的摸了摸樹幹,便走了。」
高陽公主眼圈紅紅的低聲咽泣:「那個男子,好薄情……」
清善只是微笑,繼續說道:「當男子消失的一刻,佛祖出現了。他問女子,你是否還要與他做一世的夫妻,那就再要繼續修行。女子卻釋然的微笑搖頭,她說雖然我很想但是不用了。這樣我已經很滿足,愛他,不一定要擁有他成為他的妻子。佛欣然的點頭微笑,說道,他和他現在的妻子,為了能夠結一世夫妻,各受了三千年的風吹日曬。」
高陽公主頓時潸然淚下,起身走到秦慕白身邊,蹲下身來緊緊將他抱住:「慕白,我們修行三千年才在一起!」
「阿彌陀佛……明明白白無生死,來來去去不斷常。是是非非如昨夢,真真實實快承當。」清善閉上眼睛,雙手合十的微笑,長吟道,「這個故事真正的結尾是,佛說,你為了見他一眼,觸他一次,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其實,另有一人為了見你一次觸你一次與你結一世夫妻,已經苦苦修行了兩千年。現在……他大概可以少受一千年的苦了。」
陰德妃雙眸緊閉嘴唇輕微的發抖,雙手合十彎腰拜下以頭點地:「大師,弟子知錯。弟子知道該怎麼做了……」
「阿彌陀佛……」清善長吁了一口氣,點頭微笑,「一山一水何處得?一言一默總由伊;全是全非難背觸,冷暖從來只自知。德妃娘娘,你塵緣根深逃無可避,又何必牽強?樂天知命,無喜無憂,妙性朗然,其樂難述。老尼將說給秦施主的一句話再轉贈於你,心中有佛,則佛無處不在,又何必拘泥於典籍禪寺?——你,去吧!」
高陽公主吃了一驚:「大師,你讓我娘去到哪裡?」
「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清善閉眸微笑,長吟一聲,「阿彌陀佛……」
陰德妃以頭點地磕了幾個頭,款款起身來,目光悠遠的看著頭頂的巍巍佛相,悠然道:「高陽,陪為娘去見你……父皇吧!」
秦慕白喝下了最後一口茶,放下茶杯,起了身來。
現在,他只能看到陰德妃的背影,卻彷彿看到了一聲穿越千年的歎息……她,終究要回去,守護那個為了與之有一世夫妻之緣,而仰望三千年不得她看一眼、苦修兩千年卻見之而不可得的男人了……而我,則或許曾在前世給她的屍身披過一件衣,化身為露掠她身邊。注定,只是她這一生的過客。
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