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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  聲 文 / 楊金遠

    從美國開往中國的輪船平靜地行駛在浩瀚的太平洋海面上。

    這條輪船上的乘客,除了參加太平洋鐵路建設現在準備回國的中國勞工外,再就是一些中國和外國的商人,以及從事其他職業的外國人。我的曾祖父說,就是再掐再算也不會算得那麼準,幾年前從中國和華工們坐在同一艘輪船上回美國的美國傳教士蒲魯士和他的女兒凱西,這下居然也坐在我的曾祖父他們回國的這艘輪船上。蒲魯士他們在中國的沿海捐建了一座基督教堂,這次就是特意去中國為那個新建的教堂開堂的。蒲魯士顯然已經認出了我的曾祖父他們。那一瞬間,蒲魯士顯得有點意外,但更多的則是驚喜,蒲魯士說:「感謝上帝,讓我們又見面了!」

    那時,我的曾祖父他們才剛剛要上輪船,見到蒲魯士他們,我的曾祖父表情木木的,他一點也沒有久別重逢的那種感覺,如果說當幾年前他剛剛坐上去美國的輪船,面對著蒲魯士和他的女兒凱西時是一種對美國,對將來都懷有一種美好的憧憬和幻想的話,那麼現在,他則是完全不同的一種心情。面對著蒲魯士,他的心情簡直糟糕透了,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跟他們說些什麼,還有什麼好說的呢,他們這些華工就像是到美國去參加一場戰鬥,已經輸得很慘,已經徹底被人給打敗了,現在灰溜溜的回來了一樣,他還能夠說些什麼?而且,以他現在的這種心情,聽蒲魯士在說上帝,還有什麼意義嗎?

    蒲魯士看我的曾祖父對他有點冷淡,覺得很沒面子,當輪船離開碼頭,駛向太平洋時,蒲魯士找到了我的曾祖父坐的那個船艙。凱西一直跟在他的後面,臉始終微微笑著。從她內心來說,撇開她是一個基督徒不說,她對這些中國人始終心懷好感,她以上帝般的胸懷愛著這些來自遙遠的東方的華工。

    我的曾祖父這時抬眼看到蒲魯士和凱西走來,便有意不去理他們,低下頭來想自己的心事。蒲魯士並不在意,笑了笑,找了一個地方坐在我的曾祖父的對面,正想找話題說,這時,他看到了劉世順。劉世順當年並不是和我的曾祖父他們一批去美國的,而是從美國西部金礦那邊轉到太平洋鐵路的,那年在鐵路工地上,他見過凱西,但他並不認識蒲魯士,再說,他對上帝什麼的也不是太感興趣,覺得在這種時候碰到蒲魯士,碰到一個美國傳教士,有點怪怪的,便翻著一雙白眼在看著蒲魯士,臉上儘是嘲諷的和一種說不出是什麼感覺的那種表情。他覺得那些傳教士真的讓他看不透,他們真的相信這個世界是由上帝主宰的嗎?真的有上帝嗎?如果說有,那麼上帝到底在哪裡?誰又見過上帝?如果說沒有,又為什麼有那麼多的人會為他迷戀,為他瘋狂?劉世順尤其無法理解的是蒲魯士身上的那身黑袍,天氣那麼熱,人家巴不得身上穿得越少越好,要是他心中沒有信仰,沒有上帝的話,他何至於一年到頭天天要那樣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蒲魯士被劉世順看得有點尷尬了起來,他用極其友善的口氣問著劉世恩順說:「我們好像是第一次見面,是嗎?」

    劉世順不陰不陽地說:「能夠和偉大的上帝相遇一次就夠了,你想還要幾次?我可不敢想有那麼好的運氣。」

    蒲魯士笑笑說:「是嗎?你說話真有趣,你事奉主,主就會更愛你的。」

    劉世順眼睛朝天翻了翻,作了一個滑稽的表情說:「是嗎?真是感謝上帝,給了我們那麼多的愛,他對我們真的是太寵愛了!」

    蒲魯士不是傻子,他當然聽出劉世順語氣裡充滿了譏諷,那是對他的,也是對萬能的上帝的,他為劉世順的行為從內心感到悲憫,他於是在心裡說,主呀!主心裡柔和謙卑,原諒他的無知吧,他的傲慢和無禮並不是有意的,他現在是一隻迷路的羔羊,蒙主祝福,請主寬恕,赦免他的罪吧!

    這時,蒲魯士看到了坐在船艙不遠處的桃花。桃花雙目呆滯,臉上充滿著憂傷。那個裝她丈夫遺骨的瓦罐此時就放在她的身邊。按照船方規定,華工的遺骸只能夠堆放在甲板上,而不能夠帶到船艙裡,但是,上船的時候,桃花說什麼也不同意,硬是把瓦罐給抱到船艙裡來了,她說她和丈夫能夠在一起也只有從美國回到中國的這些日子了,輪船一到中國,她的丈夫就將永遠地離開她了,請成全她吧,她不能失去從美國回到中國的這段航程。船老闆看她那樣堅持,只好答應了她。

    看到桃花,蒲魯士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面對他的都是從太平洋鐵路下來準備回國的華工,他並且從桃花身邊的瓦罐上想到了什麼,這時,他走到了桃花的身邊並坐了下來,他問桃花說:「能不能告訴我,那裡面是你的什麼人?」

    桃花沒有搭理蒲魯士,甚至連眼睛都不抬,她只顧在悲傷。坐在桃花邊上的一個華工替她告訴說是她的丈夫。蒲魯士聽著,歎了一下,便安慰桃花說:「你不要太憂傷了,你為什麼要那樣悲傷呢?因為按著神的定命,人人都有一死。這是任何人都無法逃脫的。死只是另一個境界的展開,他已經去了天國。聖經上說到我們在世上如同客旅寄居的一樣,將來我們要回到更美的家鄉去,這家鄉是在天上,那裡再無疾病、死亡;再無悲哀、疼痛。那裡稱為華麗的天堂,是我們榮耀的天家。那裡的奇妙是我們的肉眼從未見過的,那種榮耀是人耳從未聽過的,事實上也不是人所能夠想像的,基督來到人間就是為了救贖我們,使我們能夠與他同住。所以,你為什麼要哀傷呢?即使你有悲哀,有憂愁,你也可以將它們卸給基督,他既能夠負擔你的罪和這世界的罪,他也能夠擔當你現在的重負和憂傷,去除你的難處,給你內在才智力量,使你的生活變得喜樂。你聽明白我的意思嗎?」

    由於船艙裡坐的都是華工,大家的心情都很消沉,蒲魯士喋喋不休說著,並沒有幾個人認真去聽他到底在講些什麼。桃花自然也一句沒聽進去。實際上她根本就沒有在聽蒲魯士到底在說些什麼,她的一整個心思就在她的阿土身上,她心裡就在想著她的阿土命苦,別的她什麼也不想。蒲魯士的那些話我的曾祖父倒是聽進去了,這時他問蒲魯士說:「你當初不是說過只有信奉耶穌的人才能夠步入天堂嗎?你要知道,我們大家並不是基督教徒。」

    蒲魯士覺得我的曾祖父問題問得有點天真幼稚,他說:「你要知道,人類因為犯罪,本來不配拯救和護佑,而上帝出於愛,依然給予人類拯救和護佑,這就是他的恩典。主耶穌說:死人要聽見神兒子的聲音,聽見的人就要活了!」

    劉世順說:「所以就讓他們去死,讓他們早點上天堂是不是?」

    蒲魯士聽出劉世順話裡帶刺,但他一點也不生氣,他說:「也不是那樣的。聖經告訴我們說,因為我們成了一台戲,給世人和天使觀看。在這個大戲台上,我們在扮演不同的角色。戲是整體的,需要大家的配合才能夠演好一台戲。戲不是憑己意,而是要聽從導演的安排。主耶穌是我們的總導演,我們要聽從他的旨意和安排。我們演得好能使主的名得榮耀;反之,就會讓主的名蒙羞。我們要盡心盡力,盡職盡責地演好人生這台戲。你的角色就是你的人生,人生的長短並不重要,而是表演得出色,生命的價值不在於活多久,而在於怎樣活,活得有沒有價值。現在他們雖然死了,我們大家都很悲痛,但你們能夠說他們就死得沒有價值嗎?他們為美國修了第一條橫貫北美大陸的鐵路,使得美國結束了西部沒有鐵路的歷史,他們真的很偉大,他們為主榮耀著。那也是神的恩典,神在感動著他們。」

    蒲魯士沒完沒了說著,說得眉飛色舞,但是,他終於發現大家一點也沒有在意自己在說什麼,他於是覺得有點失望,他為大家的無動於衷感到不可理解,甚至於為他們感到悲哀。他們怎麼可以用那種心情面對上帝呢?

    其實,坐在這艘大多是從中央太平洋鐵路退下來準備回國的華工們中間,蒲魯士是注定不受歡迎的,這時候的華工,更準確地說像是一群在戰場上輸得非常可憐的傷兵哀兵,誰也不可能有什麼好心情去面對什麼上帝,他們只盼望著這艘輪船能夠快點再快點到達太平洋的東岸,好使他們好點回到家裡,和自己的親人團聚。而對於在美國當勞工的那段屈辱的歷史,他們想盡快忘掉,越快越好。此時此刻,華工們的心早已不在這艘慢吞吞地在太平洋上行駛的輪船上了,而是飛往中國,飛往闊別了幾年的故鄉了。

    輪船繼續地從西太平洋向東太平洋行進著。我的曾祖父看劉世順歪著頭一言不發,便問他說:「在想什麼你?」

    劉世順好像很不情願從他自己已經保持的那種意境中走出來,想了一下說:「我突然有一個很奇怪的想法,你想聽嗎?」

    我的曾祖父說:「你說吧。」

    劉世順說:「你說皇帝老爺要是看到我們這種失魂落魄的樣子從美國回來,他會怎樣想?會不會在笑我們不自量力,自己給自己過不去?」

    我的曾祖父說:「還會怎麼想,他們哪裡會想到我們。你以為我們是誰?」

    劉世順感歎著:「也是,他哪裡還會想到我們,我們是誰呀?我們什麼也不是。」

    但是,我的曾祖父他們不可能想到,就在此前一年的二月,一個叫蒲安臣的美國人正作為清政府「辦理各國中外交涉事務大臣」率使團由上海出發,兩個多月後抵達舊金山。這很有諷刺意味,因為作為一貫御外的清政府卻能夠起用一個外國人作為對外大臣,實在是向國際社會與西方式外交邁出了一大步。此次美國之行,蒲安臣鄭重地向總統遞出中國第一份國書,並以中國代言人的身份說:「中國睜開它的眼睛了。……它歡迎你們的商人,歡迎你們的傳教士。」「我希望中國的自主,應該維持。我希望它的獨立,應該保全。我希望,它能獲得平等,這樣它就能以平等的特權給予一切國家。」「若你們用強力去壓迫那個偉大的民族,你們可以看到,任何想實行這種暴虐政策的企圖,不僅會影響中國,而且會使你們彼此捲入浴血的戰爭。」

    不久,蒲安臣又代表清政府在華盛頓代表中國與美國國務卿西沃德簽訂了中美《天津條約續增條約》八條,史稱《蒲安臣條約》。此條約最為突出的貢獻有兩點,第一,《蒲安臣條約》改變了清廷對海外華人華僑的態度,從「敝國皇帝撫御萬民,何暇顧及此區區漂流海外之浪民?」到自《蒲安臣條約》簽訂以後,清廷不得不履行條約規定,開始了保護華僑的工作;第二,《蒲安臣條約》對「排華」運動也起到了不可替代的抑製作用。此作用可以分兩個方面:一是《蒲安臣條約》有效地阻止了美國西部各州制定「排華法」;另一是清政府以此條約為依據,對美國的「排華」採取抗爭手段。《蒲安臣條約》簽訂後,加州等州所頒布的歧視性限制中國移民的立法,以及其他對華工迫害都因違反《蒲安臣條約》而由聯邦法院宣判無效。

    而問題在於,儘管《蒲安臣條約》簽訂已經整整一年,我的曾祖父唐念祖和他的太平洋鐵路華工,一點也沒有感受到條約給他們帶來的好處和變化。當然他們更無從知道一年前清政府還曾經與美國政府簽訂了那麼一個條約。坐在回國的輪船上,我的曾祖父除了想回去後要好好找一塊地安葬那些死去了的華工外,想得更多的仍然是家裡的親人,母親和妻子田玉蓮。在輪船開往中國的那段旅程中,他不禁在心裡一次次地哭喊著:大清國,我終於回來了!田玉蓮,我終於回來了!

    作者註:本書在寫做過程中曾參閱並引用《美國華僑血淚史》、《美國與加拿大華工》、《美國迫害華工史料》、《華工出國史料彙編》、《西部華工》等部分資料,在此一併向以上編者和作者以及提供創作素材的山東廣電總台周立民先生,表示衷心的感謝和深深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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