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2) 文 / 楊金遠
李倉說的全是內心話,他天天都在盼望著朝廷能夠來救他們,可是事實證明李倉他們是在白等了,李倉的心也就死了,但他一百個的不理解,為什麼呢?朝廷怎麼可以那樣呢?既然朝廷不來救他們,那麼,他們也只有等死了。李倉說得非常的悲傷,他交代我的曾祖父說,如果他真的死了,他要求我的曾祖父替他做三件事:第一,將來有一天一定要想辦法把他的遺骨運到大清國去。只要能夠運回去,隨便丟在哪埋在哪都行,因為那裡畢竟是自己的祖國,是生他養他的地方。他說,他相信那也是所有中國鐵路勞工的願望;第二,不要把他死去的消息告訴給他的妻子蘇文淑,和他的女兒。因為蘇文淑不可能會接受這個事實,不可能承受這種打擊,他寧願讓她們在毫無希望的等待中打發著日子,也不能夠讓她們現在就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使她們的精神馬上崩潰下來。那樣對她們來說,實在是太殘忍了;第三,當初他懷裡揣著金龍旗遠離祖國時,他就想著回到祖國對他來說是遙遙無期的事,對他來說,金龍旗就是大清,就是祖國,就是他的靈魂和生命,他說如果他死了,他什麼都可以不要,但他必須要帶走那面金龍旗。有金龍旗相伴,他的靈魂就會得到安息。
李倉就像是真的自己就要死去了一樣,一件一件地向我的曾祖父交代著的他的後事。那些話在我的曾祖父聽來,確實有點可笑。因為從常理上說,我的曾祖父不可能相信李倉真的就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說死真的就要死去了。雖然說李倉一直在幹的是點炮的工作,但由於李倉自己保護得好,都已經幾年過來了,從來就沒有出過事,因此,從某種程度上說,我的曾祖父對李倉的話不是很當一回事。但認真想想,我的曾祖父仍然覺得李倉想得那麼多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一個鐵路勞工的生命就像紙糊的人一樣,風一吹就倒了,毫無保障可言,誰也無法保證在鐵路修築好的那一天,誰的生命就能夠完好無損地回到他的祖國去。我的曾祖父除了安慰外,就再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很多年後,當我的曾祖父回憶起李倉時,他後悔不迭,他說,其實人要死了真的是有預感的,一定是自己事先已經感覺到了什麼,否則的話不管是李倉,或者是蘇文清,他們不可能都能夠那麼準確無誤地感知到自己將要死去,那絕對不是瞎猜的,而是自己已經感覺到了。讓我的曾祖父痛心疾首的是,明明他們對死亡都有預感,而且是都把自己的預感告訴給他說了,可他就是無能為力,不能夠好好的保護他們,他真的很對不起他們。
李倉的死讓我的曾祖父終生難忘。
那天,早上一起床,李倉就像平時一樣把金龍旗扛在肩上出工了,那時,太陽剛剛露出半個臉來。李倉望著天邊,轉臉對我的曾祖父說:「你看今天那太陽,好像跟平時不太一樣。」
我的曾祖父朝天邊望去,太陽剛剛從雲層裡鑽了出來,發出耀眼的光芒。我的曾祖父覺得太陽就是太陽,和過去的太陽並沒有什麼兩樣,心裡就想李倉怪怪的,怎麼會那樣說呢?便說:「哪不一樣呢?我看一樣樣的。」
李倉說:「是嗎?可我就是覺得和平時不一樣,你再仔細看看。」
我的曾祖父又抬頭看了一會兒,他說:「我看一模一樣,是你自己感覺不一樣了。」
李倉於是笑笑說:「也許是吧,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反正就是覺得今天的太陽有點怪怪的,和平時不太一樣。」
李倉說過這句話後,就和我的曾祖父一起向鐵路工地走去。當然,就李倉自己而言,他也不可能預料到,就像是和死亡預約好了似的,他這一走,就是走向死亡之路,就再也沒有回到他住了幾年的帳篷了。
那時正是中國的舊歷七月,是一年中天氣最熱的時候,才一大早,太陽就已經把華工們烤出一身子的汗水了,像往常一樣,許多勞工只得把上身的衣服都扒掉了,光著背在幹活。工作環境沒有一刻讓勞工們覺得放心和輕鬆,鐵路的鋪設似乎永遠也走不出內華達山脈,工地四周,到處都是層層疊疊的山巒,山連著山,山外還是山。由於是開山鑿路,每天便都有數不清的炮眼需要點火,整個中央太平洋鐵路工地,各個路段點火手加起來有幾十個人,李倉就是其中的一個。奇怪的是,從鐵路開工到眼下為止,點火手換了一批又一批,李倉卻始終沒被換掉,那並不是說李倉自己特別喜歡那份工作,而是在所有的點火手中,不是被炸死就是被炸缺胳膊少腿了,只有李倉一個人毫髮未傷。便都說那是李倉的點火技術比別人高明。李倉自己卻認為三分技術,七分運氣,除了技術外,主要是他的運氣比別人要好,沒有運氣,技術再好也是要死人的。
點火手一般從早上一到工地就要開始開鑿炮眼了,一直忙到傍晚收工的時候,才把一個個要裝炸藥的炮眼鑿好。開鑿炮眼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做的,需要有一定的經驗和技術。那炮眼既不能夠鑿得太淺,也不能夠鑿得太深,太深了炸藥的威力不夠大還容易變成死炮,啞炮,那樣就留下隱患,容易出事情,許多華工就是在清除啞炮時被炮炸死了的。
在懸崖絕壁上開山埋炸點又是另外一回事,十幾個人在懸崖上一字形排開來,各人腰裡都纏著一條用麻繩搓成的安全帶,人被吊在半空,腳蹬在崖壁上,整個身體便在空中晃著。人一旦從山頭上吊下來,掛在懸崖上,沒有到開飯的時候是很難回到山頭上的,即使中間開鑿一半時想大小便,也只能憋著,待收工時再行方便。開鑿炮眼的人其實就是點火手。
那天的開鑿炮眼也是從一早就開始了,李倉覺得今天自己真的是怪怪的,一邊開鑿,一邊手在抖著,連鑿子都握不住,鐵錘老打在自己的手上,打得握鑿子的手鮮血淋漓。天氣特別的熱,太陽照射在崖壁上,把熱量都散發出來,烘烤得李倉滿身是汗,離李倉最近的地方是點火手劉世順,劉世順是前些日子才被補充到點火手的隊伍裡來的。一來到點火隊,劉世順就知道自己死定了,天天心裡怕的不得了,害怕有一天自己會被炸死掉,於是讓人替他寫了一份遺書。交代說方便的時候替他把遺書帶回中國去,送給他的親人。劉世順還沒成家,家裡只有兩個年過花甲的父母,劉世順寫給父母的遺書只有短短的幾句話,不足一百個字,寫著:親愛的爹,娘,兒子本來是想到美國賺錢回去孝敬你們的,沒想錢沒賺到,卻把命丟在了美國。你們的養育之恩,只待來生兒子變做牛變做馬給你們使喚去報答你們了。
劉世順寫過遺書後,就天天在等死,他把自己當做一個已經被判了死刑的刑犯,一點也沒把自己當活人看,活一天是一天。不過,也是奇怪,那樣一來,劉世順反倒真的不怕死了,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快到晌午的時候,劉世順差不多就已經把炮眼全鑿好了,便裝上炸藥,布下導火索,然後等著聽哨子響。哨子是命令,哨子一響點火手就可以點火了。一點了火,在山頭的人就趕緊把點火手往山頭拉,那已經成了一個規矩。劉世順看著在離自己不遠處開鑿炮眼的李倉,看他仍然在忙著,心想今天李倉到底怎麼了,要是以往,依他的熟練程度,這時他早就已經做好了該做的一切準備工作,就等著點火了。便沖李倉喊著,催他說快點,都什麼時候了,怎麼還沒裝好?李倉應道:「好了!這下就好了。」
不一會兒,哨子就響了,點火手們便都麻利地點了導火索。點導火索幾乎是要在同一個時間內完成的,誰動作慢了,誰的那個炮眼就來不及點火了,就成了一個廢眼,一整天的工作就白做了。這還不是主要的,導火索點慢了,撤離爆破場晚了,連命都要丟下的。導火索點完,在山頭的人就開始把點火手從崖壁底下拉上來。劉世順事後告訴我的曾祖父說,他是親眼看著李倉在點火手們都上了山頭了,他仍然沒把導火索點上的,那是相當不正常的。因為按照常理,按照李倉的經驗和對點火的熟練程度,他是不應該出現那種狀況的。
更不正常的是,到崖壁下去開鑿炮眼的人開始時一般都是從山頭上用滑輪把人送到懸崖絕壁下去,到傍晚點了火又用滑輪拉到山頭上的,但問題糟糕在於要起吊李倉時,李倉的那個滑輪突然被卡住了,任兩個起吊手怎麼著急也沒辦法。我的曾祖父後來對我們說,要是鬼想抓你了,你想逃也逃不掉!李倉就那樣死去了,誰也搞不清楚李倉到底是被他自己埋下的炸藥炸死的,還是被別人埋下的炸藥給炸死了的,反正大家只看見李倉人還沒被拉到山頭上,崖壁上的炸藥就此起彼伏,鋪天蓋地轟轟隆隆爆炸起來,整個大地都在顫抖著。李倉的身體便在炸飛的亂石中間飄來蕩去。大家正替他捏一把汗,李倉身上的繩子突然被炸斷了,李倉的身體便如一片樹葉,輕輕地向山澗飄落而去。緊接著,大家分明看見掛在吊繩子上的那面金龍旗這時也被風扯起來,像一片金黃色的葉片在空中飄著,飄著,然後隨李倉的身體一起慢慢地向山澗飄去,落在了山澗裡。
李倉被我的曾祖父他們從山澗裡找到時,已經粉身碎骨了,一條腿被炸飛了,不知道落在哪裡。那面金龍旗就飄落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旗子上已經沾滿了紅彤彤的血跡。
命啊,原來命運真的都已經安排得好好的了!看著李倉的遺體,我的曾祖父忍不住一聲歎息。好好的一個人說死就死了,我的曾祖父哭得相當傷心。劉世順這時也來了,劉世順只顧在哭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彼卡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來了,就像是失去了一個非常要好的親人,他的臉上露出無盡的哀傷。那時,「六和會館」的收屍工還沒來,我的曾祖父拉過金龍旗蓋在李倉的臉上,彼卡輕輕掀開金龍旗,便露出李倉一張毫無血色的臉。彼卡蹲在他的身旁,用手小小心心擦拭著留在李倉嘴角的一絲血跡,然後,俯下臉在李倉的額頭上親了一口說:「我對不起你,朋友!願上帝保佑你!」彼卡說著,淚水已經嘩啦啦流下來了。
快傍晚的時候,「六和會館」的人來了,李倉被抬到新修築的鐵路旁安葬了。那裡已經掩埋了許多李倉生前的華工工友。送李倉上路的仍然是「六和會館」的黃和伯。像往常一樣,黃和伯從頭到尾很少說話,只默默地一樣一樣按照收屍的程序在認認真真做著。不過,才開始那會,黃和伯倒是發了一通大火,那是因為李倉被炸飛的一條腿找不到了,「六和會館」的兩個義工想就那樣算了,他們說反正人都已經死了,也不差一條腿,想就那樣埋了李倉,結果黃和伯就發起了大火。誰也沒見過黃和伯發起火來原來那樣讓人膽怯,兩個義工被罵得頭低低的一句話也不敢還口,趕緊和我的曾祖父他們到處去找李倉那條被炸飛的大腿。現在,那條腿已經被找到了,只是那腿早已經變得殘缺不全了。黃和伯只好用一塊麻布把它給細心地包紮起來,使它和身體連成一體。黃和伯邊包紮邊說:「現在好了,都齊全了。再怎麼說也得給人家留個全屍,哪能夠將就著就讓他上路呢?如果一條腿沒了,他還怎麼回中國去?」
黃和伯說得非常的感傷。於是我的曾祖父他們又跟著感傷著。都說李倉這輩子先是讓自己的國家給害了,到頭來卻是讓美國給害了,李倉沒有死在了那些追殺他的清朝官兵的手上,卻死在了別人國家的一條鐵路工地上。要是美國不修鐵路,他怎麼可能會到美國來。說來說去就是讓美國給害了。如果留在中國,也不見得就死在了那些官兵的手裡的,當初其實他根本就不用跑來美國的,那麼多人參加了太平軍,難不成官兵還會一個個去追殺他們嗎?李倉來美國本身就是來錯了。
我的曾祖父知道,李倉最看重的就是那面金龍旗,就在李倉要死去的那天早上,他還一再交代說,金龍旗就是他的靈魂和生命,他說如果他死了,他什麼都可以不要,但他必須要帶走那面金龍旗。現在李倉死了,他應該把它帶走。我的曾祖父於是把那面金龍旗交給了黃和伯。那時黃和伯都已經替李倉拾掇得清清爽爽了,只待下葬。他接過金龍旗,不禁吃了一驚,他問我的曾祖父說:「這是什麼?這不是金龍旗嗎?它怎麼會跑到這來了?」
我的曾祖父於是把李倉的情況說了一遍,黃和伯聽著,非常感慨,他說:「這麼說他當過太平軍了是吧?」
我的曾祖父說:「是,要不是當太平軍,他就不會到美國來了。」
黃和伯說:「可是既然當了太平軍,他為什麼還對朝廷那樣忠心耿耿呢?真的讓人不可理解。」
我的曾祖父說:「像他那樣忠於自己的國家的人也是少見了,可皇上就是不買他的賬,國家並不買他的賬。」
黃和伯說:「所以他就有點自作多情了。不過他也值了,大清國有幾個普通老百姓可以在他死了時身上蓋著一面金龍旗呢?」
我的曾祖父卻說:「我看一點都不值得,他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蓋一面金龍旗算什麼?如果一個國家根本就不愛他們自己的百姓,有一天你死了就是在你的身上蓋十面,一百面金龍旗又有什麼用?那不能夠說明什麼問題的。」
我的曾祖父雖然不會說出那些大道理,但他說的句句都是實話,他在想,當一個國家都不在乎你的存在與否的時候,你為她所作出的任何努力又有什麼價值呢?那實在是沒有什麼意義的事。
黃和伯把金龍旗蓋在了李倉的身上,看旗面有點皺巴巴的,便用手背把那些地方撫平,他撫得極認真。邊撫邊感歎說:「說的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