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文 / 楊金遠
李倉他們自然在白等,永遠不可能等到朝廷出面和美國有關方面交涉的那一天。他們更不可能知道慈禧會用那種極端不負責任的態度對待他們的求助。1860年10月(清咸豐十年),中英《天津條約》生效起,先後有英國、德國、美國等多個國家在中國設領事館或領事代辦處。領事館的設立主要是為了保護本國僑民,辦理兩國外交事務,收集當地信息。而大清國走向保護僑民卻經歷了一條很長的思想轉變之路,儘管各國在華設立使館領事館,可是清朝卻在外國很少設立。這中間當然有西方國家阻撓的原因,但很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清政府閉關鎖國,思想轉不過彎來,相當鄙視那些出洋謀生的人,認為他們都是一群大清國的不孝子民。
難道不是嗎,連自己的國家都不要,跑到外國去了,為什麼還要去管他們的生,管他們的死呢?1740年10月,印度尼西亞的荷蘭殖民統治借口華僑要進攻巴達維亞,下令荷軍在巴城內挨門逐戶拘捕華僑,不論男女老幼,抓到便殺,一時「悲號之聲,耳不忍聞。」短短四天時間,城內被屠殺華僑近萬人,在印度尼西亞發生了慘絕人寰的驚天血案。荷蘭本國和巴達維亞當局都害怕清朝政府會因此採取報復措施,與1741年派出專使乘專船攜帶「說貼」前往北京活動,而此時的中國正當所謂的「乾隆盛世」,到處呈現一片歡騰景象,根本無心去理哪個中國人被人給殺了,荷蘭使者來華謝罪,居然不當一回事,反而說,「天朝棄民,不惜背祖宗廬墓,出洋謀利,朝廷概不聞問」。既沒有對荷方使者嚴詞譴責,也沒有向殺人兇手興師問罪,更沒有採取任何措施對華僑進行保護,致使這場針對中國僑民的血腥大屠殺不了了之。「乾隆盛世」如此,更不要說此時此刻的中國了,內憂外患,國內的一大堆爛攤子都收拾不過來,何況國外呢?
後來,中國也開始陸續在海外一些國家設領事館,和外國人進行一些書信外交。那封送往中國的信件,當時就是通過「六和會館」遞送給大清國駐美國領事館公使,再由領事館公使轉交給大清國皇帝的,因此,從這個層面上說,倘若沒有中國駐美公使,大清國的皇帝包括慈禧太后,就連看到那封信的機會都沒有,更不用說對那封信說三道四了。但是,看了也是白看,不可能解決實質性的問題,李倉他們終於在無望中結束了等待。我的曾祖父說,那段時間,李倉情緒非常低落,經常一個人呆在一個地方,面對那面他不知道看過多少遍的青龍旗掉眼淚。從內心來說,他確實對朝廷抱有太大的希望了,他深信朝廷會替他們做主,給他們一個說法,因為他們畢竟是大清國的子民。他想不到等來等去,會是那樣一種結局。他曾經在心裡做過無數的想像,比如,大清皇帝或者慈禧太后在看過他們的信件後會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會不會拍案而起?然後馬上派一個大臣到美國跟美國政府交涉,改變中國勞工的生存環境等等。而所有那些念想,只不過是李倉的一廂情願而已。
沒有得到朝廷的任何回音使得李倉一度陷入了極其痛苦的自責之中。他覺得在這件事上,他真的好沒面子,他當初信心滿滿要給朝廷寫信,不就是指望朝廷能夠出面救他們,而他又可以在廣大的華工面前非常自豪地說一聲:你們看,這下你們總算相信我沒有說錯吧,朝廷怎麼可能丟下我們不管呢?朝廷終於來救我們了!
可事實並不是像李倉想像的那樣樂觀。李倉千呼萬喚的朝廷根本就不買李倉的賬。那件事對李倉來說簡直打擊太大了,他自言自語:怎麼會呢?那怎麼可能呢?朝廷怎麼可以不管我們的死活呢?
從李倉方面講,到現在為止,他仍然沒有懷疑朝廷不會來救他們,之所以遲遲未到,一定是在哪個環節上出了什麼差錯的,他死不了那條心。
糟糕的是,施工任務卻是越來越重,工作環境已經越來越嚴峻了。分水嶺隧道似乎永遠也打不通,勞工們像是一群在拚命覓食的螞蟻,成群結隊在隧道的裡裡外外忙碌著,折騰著。
三月底,雨季提前來臨了。雨嘩啦啦地下個沒完,整個施工工地幾乎都被雨水浸泡了,成為一個澤國。華工們連一件像樣的雨衣都沒有,被雨淋著,一個個像是才從河裡撈上來似的,衣服全濕透了,雨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從華工的衣服上滑落下來。像這種鬼天氣,白人勞工是堅決不上班的,他們可以找出各種的借口和理由,拒絕上工地,他們不想賺取這種命錢。鐵路公司就是有意見,也拿他們沒辦法。但中國勞工就不行,他們必須老老實實上班。除了上工地,他們別無選擇。
所有的中國勞工,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在這樣的一個鬼天氣裡,會有一個白人勞工這時正站在崖壁上偷偷地看著他們,並將對他們採取極端的行動。雨幕中,那些中國勞工在勞作的景象不停地在他的眼前晃動著。儘管他對眼前的這些勞工再熟悉不過,但他還是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震撼了,他在平日裡看到的場面,好像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的立體感,悲壯感。他看出,眼前的這些中國勞工,分明就是一群連牛馬都不如的動物。實際上,他的這種感覺已經有過一些日子了,他開始憐憫起這些來自於東方的矮小的黃種人,他不停地在試圖謀劃著如何解救他們,但所有的想法和努力都是不現實的,不可能達到目的的,他知道自己同樣作為一名勞工的渺小和悲哀。他能會有什麼力量去拯救他們呢?那實在是相當可笑的一件事。既然解救不成,他就想盡早讓他們解脫,讓他們徹底結束這種連牛馬都不如的生活,送他們到一個永遠沒有痛苦,沒有歧視的地方去,否則的話,他們將永遠受苦受難下去。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曾經處處與中國勞工作對的白人勞工彼卡。此時,彼卡腋下正夾著一包炸藥,炸藥包邊上露出一截導火索,只要點上導火索,然後往隧道口一扔,炸藥的威力足可以把整個隧道口炸得粉碎直至塌陷下來,然後將這些中國勞工全部埋在裡頭,悶死在裡頭。這一點,彼卡心裡相當有數。他的這個決心不是一天兩天能下得了的,他已經醞釀很久了。但在要引爆炸藥的那一刻,彼卡又猶豫了,於心不忍了,他覺著那樣實在太殘忍了,他不能那樣做。他知道,只要他點燃炸藥包,只要將炸藥包往洞口那麼輕輕一扔,這些中國勞工就全完蛋了,儘管那樣做中國勞工可以永遠得以解脫,但他將會受到良心的譴責,將一輩子不得安寧。他的心在矛盾著,猶豫著,痛苦著。就連彼卡自己也鬧不清楚,就在這種時候,他就像是一個把錢輸光了的賭徒,衝著中國勞工聲嘶力竭地大嚷大叫起來,他說:「你們都給我好好聽著,我要把你們統統都給炸死掉!你們一個也休想逃脫,你們就認命吧,你們就等著死吧!」
那時,中國勞工正在雨中不要命地幹活,在隧道裡隧道外忙個不停,誰也沒有注意到彼卡的舉動,等到彼卡衝著大家大喊大叫了,大家這才發現了彼卡。但是畢竟雨下得太猛烈了,嘩啦啦的雨聲把他的喊聲全給蓋住了,儘管大家都聽不懂彼卡到底在喊些什麼,但一看他腋下的炸藥包,就什麼都明白了,加上中國勞工裡唯一能聽得懂美國話的劉世順在一邊作翻譯,氣氛一下子變得異常緊張了起來。蘇文清第一個反應過來,驚恐萬狀,他說:「你們都聽到沒有,他說他要炸死我們!他為什麼要炸死我們?他憑什麼要炸死我們?」
蘇文清顯得無比慌亂。李倉倒是非常平靜,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我的曾祖父曾經說過,事實證明蘇文清的緊張有點多餘,因為從情理上分析,彼卡如果真的想炸死他們的話,他早就已經衝他們扔炸藥了,根本用不著朝勞工們大嚷大叫,既然大嚷大叫了,就說明他不想炸死他們了。果然,彼卡嚷嚷了一陣,扔下炸藥包,沮喪地走了。
不過,這件事卻給彼卡帶來了相當嚴重的後果。這天下午,彼卡就被鐵路工地的最高領導人克羅克和監工詹姆斯叫去訓了一頓後關了禁閉。克羅克劈頭蓋臉問他為什麼要炸死那些勞工?你難道不知道炸死他們意味著什麼樣嚴重的後果嗎?彼卡言之鑿鑿,他說,他是在拯救他們。他炸死他們,對那些中國勞工來說將是最好的解脫。彼卡也是一個非常虔誠的基督教徒,他反問克羅克:「你必須以上帝的名義保證,難道你們不覺得這樣對待他們太不仁道了嗎?」
克羅克惱怒起來說:「我一點也不知道你在胡說八道一些什麼?你不知道那些勞工在他們的國家時,就連吃的穿的都不能夠保證,他們差不多都要被餓死了。現在,他們在我們這裡,那些問題都已經得到了解決,把一個快要死了的人拯救過來,讓他們勞動幹活,還可以賺錢,比眼睜睜看著他們去死,到底哪個更仁道?」
彼卡反駁說:「你應當承認,在你們的眼裡,他們就連一群牛馬都不如!」
克羅克幾乎被這句話激怒了,他說:「什麼叫做牛馬不如?勞動強度大一點就叫牛馬不如嗎?你說的話一點也不符合邏輯!你知道嗎?我們是在遵照總統的意旨,爭分奪秒想用最短的時間把鐵路修好,造福美國人民,在這個大前提下,我們,包括你還有那些中國勞工,都必須服從,你明白嗎?必須無條件服從。除此之外,我們不可能有任何的選擇。從另一種意義上講,修好鐵路,對那些中國勞工也將意味著幸福生活的開始,將來鐵路修好後,他們完全可以選擇留在美國,在美國安家,與我們一起分享鐵路文明給大家帶來的方便和快捷,這與那些牛和馬可以相提並論的嗎?你的話簡直愚蠢,太荒謬了!」
彼卡說:「可是我覺得你們這樣殘忍地對待他們,還不如讓他們去死,現在他們雖然活著,卻比死去還難受,你們知道不知道?」
彼卡本來還打算爭辯一些什麼,卻被克羅克粗暴地打斷了,讓詹姆斯馬上把他帶走。彼卡縱然心有不服,卻也沒有任何辦法,被帶去關了禁閉。當然,對那些白人勞工,克羅克的懲罰只是象徵性的,只關了一天,彼卡就被放了出來。但是,作為彼卡,他並沒有因此感激克羅克他們,從此之後,他幾乎和中國勞工成了朋友,動不動就拉著劉世順往李倉他們住的帳篷裡跑,劉世順成了他最好的翻譯。他對李倉說:「罪人是不能夠自己救自己的,而且,現在誰也救不了你們,只有神,只有上帝能夠救你們了!」
李倉說當然不可能相信彼卡的話,但是出於禮貌,他說:「是嘛?上帝怎麼救我們?」
彼卡問李倉他們:「聽說你們中國人都不信奉耶穌,都不願意當基督教徒是不是真的?」
李倉想不出要怎樣回答這個問題。彼卡便說:「一個人不管身份高低貴賤,心中一定要有個上帝,有一個神,你們信不信,神可以拯救我們。讓我們脫離苦海,就像我一樣,雖然我現在的身份跟你們一樣的低下,但總有一天,神會把我從這個苦海裡救出來,成為一個高貴的人的。」
蘇文清因為上回彼卡欺侮李倉的事,至今還對他心懷不滿,現在聽彼卡這樣說,便有點不屑,他說:「是神教你們用武力來對付我們中國人,來欺侮我們中國人的嗎?神不是講愛嗎?那天你打了我們中國人要怎麼解釋?難道也是神的旨意,是神讓你來打我們的嗎?還有,你說神會救你,那為什麼到現在你仍然在這當苦力,神卻還不來救你呢?」
一說到神,蘇文清就想到了凱西,他想不明白,同樣是信奉基督的人,凱西和彼卡為什麼就那麼的不一樣?如果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的話,那麼凱西就是神,則彼卡只能是神身邊的那個魔鬼撒旦。
彼卡是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被蘇文清將了一軍的,顯然有些尷尬。我的曾祖父說,那時,虧了李倉在一邊打圓場,否則的話,彼卡還真的下不了台。其實,蘇文清不過是一時的衝動,替他的老師李倉鳴不平出出氣而已,事實證明後來他和彼卡也相處得很不錯,再也沒有任何的衝突發生。彼卡則還是不死心,千方百計想辦法要中國的勞工皈依基督,他說現在誰也救不了華工,只有主耶穌只有上帝才可以救他們,上帝無處不在,上帝是萬能的。那些日子,彼卡幾乎天天要到李倉他們住的帳篷裡去動員那些中國勞工皈依基督,他言詞切切,表現出一種極端的急迫和焦慮,他說如果李倉他們要事奉主耶穌的話,他可以幫忙把牧師請到鐵路工地來為他們洗禮,讓他們沐浴在神的萬丈光芒之中,成為主耶穌的信徒。李倉依然說,我們中國人不懂得這個,也不想去當什麼神的兒子。彼卡聽了就很吃驚和傷心,覺得那麼神聖美好的一件事,李倉他們為什麼就不能夠接受呢?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彼卡的提議倒是讓蘇文清觸動了心思,他在想,彼卡真的會把牧師請到鐵路工地上來嗎?那麼,請來的人會是誰呢?會不會就是蒲魯士或者凱西呢?不知道為什麼,蘇文清還真的想見見凱西了,他對凱西有一種莫名的感覺,那種感覺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麼,反正見到了凱西他就像是見到了羅秀雲一樣,覺得心情會出奇的好,這下他心裡就想,要是來的牧師真的是凱西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