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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文 / 楊金遠

    冬天在不知不覺中來了。12月25日是西方的聖誕節。聖誕節的主要紀念活動都與耶穌降生的傳說有關。據說耶穌的出生是有一段故事的,耶穌是因著聖靈成孕,由童女瑪利亞所生。神派遣使者加伯列在夢中曉諭約瑟,叫他不要因為瑪利亞未婚懷孕而不要她,反而要與她成親,把那孩子起名為「耶穌」,意思是要他把百姓從罪惡中救出來。當瑪利亞快要臨盆的時候,羅馬政府下了命令,全部人員到伯利恆務必申報戶籍。約瑟和瑪利亞只好遵命。他們到達伯利恆時,天色已昏,無奈兩人未能找到旅館度宿,只有一個馬棚可以暫住。就在這時,耶穌要出生了!於是瑪利亞唯有在馬槽上,生下耶穌。後來,人們為紀念耶穌的誕生,便定12月25日為聖誕節,年年望彌撒,紀念耶穌的出世。

    聖誕節是西方各教派基督徒,甚至廣大非基督徒群眾的一個重要節日。在西方許多國家裡,人們都非常重視這個節日,把它和新年連在一起,而慶祝活動之熱鬧與隆重甚至大大超過了新年,成為一個全民的節日,有點類似中國人的過年。聖誕節的前一天是平安夜,也叫聖誕夜,聖誕夜來臨的時候,克羅克特意讓詹姆斯派人在鐵路工地上扎上了許多的聖誕樹,並在樹上懸掛了許多美艷的花環及綺麗的飾物,慶祝聖誕節的到來。這一天,駐紮在離鐵路工地不遠的一個小鎮上的克羅克一邊嘴裡在啃著烤雞喝著紅酒,一邊卻沒有忘記通知詹姆斯給工地所有的工人們每人加發了一份甘薯和水果餅,那算是聖誕節的聖誕大餐了。

    對鐵路工地上的白人勞工們來說,聖誕節絕對是一個盛大的無比歡樂的節日。他們似乎完全忘了自己的勞工身份,好像一下子覺得自己變得相當的富有。他們又像是一群孩子,對就要到來的節日充滿了熱切的期待。還在要過聖誕節的頭幾天裡,白人勞工們就開始忙開了,為聖誕節的到來忙著做各種的準備。他們把在開山炸石時,那些嚇得從山上逃竄到山下的野雞野兔抓了統統儲放著,等到聖誕節的晚上好好享用。好在天寒地凍,滴水成冰,儲放那些野雞野兔根本不是什麼問題。

    聖誕節的晚上,鐵路宿營地上幾乎到處是熊熊燃燒的篝火,幾乎到處都可以聞到動物屍體被燒烤燒焦散發出的又香又臭的氣味。那些白人勞工用髒乎乎的手撕開已經燒烤好的野雞和野兔子,拚命地往嘴裡塞,一個個吃得滿嘴流油。詹姆斯今天晚上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過去的那些威嚴和不近人情,今天晚上在他身上已經蕩然無存。他變得敦厚而隨和,那張本來相當死板的臉上始終洋溢著笑容。就連平時被他歧視的中國勞工,此刻他對他們的態度也變得溫和熱情了許多。他一邊大口咀嚼著那些烤肉,一邊喝酒,還一邊沖中國勞工這邊喊著說:「你們快過來吧,來吃耶穌的肉,喝耶穌的血,上帝會給你們帶來好運的。否則,倒霉的日子天天都在等著你們呢!聽到沒有,你們這些混蛋!」

    詹姆斯喊聲剛過,平時那些一直看不起黃種人的白人勞工這時也來了一百八十度的轉彎,把燒烤好的野味拚命朝中國勞工的帳篷這邊丟,以示他們的友好。中國勞工並不拒絕,也是被餓壞了,平時根本就沒法子吃到什麼肉類,這時接過野味張口就啃,覺得不吃白不吃。那些野味簡直是上天的賞賜,大家覺得實在是再好吃不過了。還在國內的時候,由於洋人在中國的數量稀稀拉拉的並不多,大家還從來就沒去注意西方人竟然有這麼一個盛大的節日。現在咀嚼著甘薯和水果餅,還有白人們送過來的香噴噴的野味,大家就覺得西方人其實是很懂得生活的。他們要比中國人更懂得享受。他們在以上帝的名義自娛自樂。這就讓大家不好理解了,到底有沒有上帝?上帝真的存在嗎?如果說上帝真的存在,那麼,上帝到底都救了誰了呢?難道真的只救了那些白人嗎?上帝救了白人只因白人皈依了基督,所以上帝才反過來眷顧他們?如果沒有,一個耶穌又為什麼可以成就一整個西方人的節日?所有的西方人都在為他而狂歡?為他頂禮膜拜呢?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一件事。

    聖誕節過去沒多久就是中國人的傳統節日春節。這是中國勞工來美國後,過的頭一個春節。西方人只過聖誕節,當然並不知道中國人還有一個什麼春節。但是,作為中國人來說,不管是富裕的還是貧苦的,不管是坊間百姓還是官衙人家,卻是相當看重這個節日的。中國人還說每逢佳節倍思親。我的曾祖父說,與那些白人勞工比起來,中國勞工就是有明顯的不同。當節日來臨的時候,白人勞工們完全可以忘掉平時的一切憂愁和煩惱,忘掉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就像是一個快樂的天使,為節日的到來而狂歡,而載歌載舞。他們可以盡情飲酒歡樂,完完全全放縱自己。中國人則完全不同,中國人性格偏內向、憂鬱,不事張揚,節日來了,心裡頭該有什麼便仍然還裝著什麼,不可能因為節日的到來而忘掉一切。中國人尤其要命的一點是他們的思鄉病,那是一種很奇異的病,那似乎也是所有中國人的流行病,不管是輕是重,幾乎每一個人都會染上那種病症,而且是越遇上節日,那種病就越患越嚴重,並且,問題就糟糕在那病不是病在身體上,而是病在精神上的,心靈上的,所以就更容易摧毀和消滅你的激情和意志,給你帶來了無盡的煩惱和痛苦。

    像蘇文清一樣,中國勞工幾乎都染上了嚴重的思鄉病。他們會因為思念親人,思念家鄉而變得精神恍惚,目光迷離,就像身體正在患一場大病。蘇文清自從到了美國,青樓女子羅秀雲雖然一直跟他保持著書信往來。但由於交通條件的不便利,起碼要好幾個月才能夠收到羅秀雲的一封信。這就讓蘇文清對羅秀雲更加想念不已。心裡就想,才來美國多久呢,就這樣的瘋想羅秀雲,那麼,以後還有漫長的歲月該怎麼過呀?還不把他給愁死了?

    女人真好!羅秀雲真好!她雖然沒有動人的姿色,但她靜靜的,憂憂鬱郁的,十分聰明。偶爾,她也愛鬧點小脾氣,或者是故意氣他一下,但是哭了一小會,鬧了一小會也就罷了,從來不沒完沒了。那種分寸她把握得非常的好,恰到好處。從某種意義上講,那叫撒嬌,有情趣的女人才會那樣。也唯有那樣,她才變得更加的可愛。作為蘇文清來說,他是多麼的愛她,他不能夠不愛她,否則,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就會枯萎,他的生命就會完蛋,從此生活就會過得沒有任何的意義。一句話,他是在為羅秀雲活著的。

    蘇文清有時就在心裡想,如果說世界上真的有什麼上帝的話,那麼,羅秀雲就是上帝送給他的最好的禮物。那是用任何的金銀財寶都換不來的。從現在來說,他真的非常後悔當初為什麼要離開羅秀雲到美國來,那個決定實在是太荒唐了!一點也沒有考慮到後果,難道說拯救羅秀雲就只有走來美國當勞工這條路?就沒有其他的什麼路子好走了嗎?當初自己倘若考慮得周全一點,就不至於現在來吃後悔藥了。蘇文清現在最盼望的是每隔幾個月從國內寄來的那一封信,那是羅秀雲寄來的。如果說他得了嚴重的相思病,那麼,那信就是最好的藥,可以救他的命。

    到現在為止,他總共才收到羅秀雲寄給他的兩封信。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航路那麼長,迢迢萬里,從遙遠的古老東方到大洋彼岸的美國至少也得有三個多月的旅程,但儘管如此,蘇文清還是感到相當的滿足的。從字裡行間,他可以讀出羅秀雲憂鬱而親切的臉龐和她對自己的愛。這就夠了。每收到一封信,蘇文清幾乎是讀了又讀,不知道要讀多少遍,讀到了最後,把信紙都給讀爛了。讀到最後沒信讀了,蘇文清也變得迷茫了,兩眼空洞洞的,像沒了魂似的。那時,我的曾祖父和李倉就會勸他要想開點,不要老是想家裡的事,都說幾年時間挺挺就過去了。然而,蘇文清哪裡能夠聽得進去,該想的還是要想的。

    事實上是,我的曾祖父和李倉他們也好不到哪裡去,一樣被那個惱人的鄉愁攪得心神不寧。我的曾祖父曾經說過,誰不想家呢,那會,他才幾歲呢?大家才幾歲呢?不都是才二十郎當歲的青年人嗎?那個年齡,不管是生理上還是體力上,都是處在生命最高峰最旺盛的時期,大多數的勞工還不都是丟下才結婚不久的妻子就到美國來了的,要讓他們不想家,不想妻子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我的曾祖父唐念祖和我的曾祖母田玉蓮拜堂成親後,他們頭尾才在一起兩天時間,可惜就是那兩天時間,我的曾祖母已經懷上了我的曾祖父唐念祖於匆匆忙忙間播撒下的種,那種後來就成了我的祖父唐福來。

    但是,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我的曾祖父一點也不知道。儘管我的曾祖父一到美國,就請李倉幫忙給家裡寫了一封信報平安,我的曾祖母田玉蓮也請了村裡的識字的人給回了信,但是,我的曾祖母田玉蓮就是有意不把自己已經懷上孩子的事,告訴給我的曾祖父。那是有原因的,我的曾祖母覺得,如果把自己懷上唐家血統的事告訴給我的曾祖父,勢必讓曾祖父整日在為這件事操心著,影響他的工作,與其那樣,還不如不告訴他。再說,懷孩子生孩子完全是她個人的事,是女人的事,為什麼一定要讓自己的男人知道呢?這樣一來,一直到幾年後我的曾祖父在美國修好鐵路,回國的時候,才知道他已經有兒子了,那時,孩子已經六歲,可以叫他一聲爹了。那是後話。

    由於大家都各懷心事,都在想家,每天收工回到帳篷裡,大家就都沒有什麼話講,加上累了一天,就都靜靜地在帳篷裡躺著,眼睛直勾勾地望著篷頂,以及帳篷外的那一片黑幽幽的天空,好像篷頂和那片天就是他們的家鄉、他們的妻子和父老兄弟。過大年的那天晚上,鐵路工地並沒有給中國勞工特別安排一頓年夜飯,那些西方人也不可能知道中國人還有過年那個習俗。平時該吃什麼的,現在還照樣讓他們吃什麼,一樣是糙米飯和鹹菜,整個年過得寡淡,過得冷冷清清,沒有一點的生氣。最主要的是,由於大家都在想家,那年就過得更是沉寂。那時,煤燈在帳篷的上方一閃一閃的,泛著黃黃的幽光。蘇文清正坐在帳篷的一個角落裡,蓬頭垢面,臉帶著因憂愁過度而留下的青黃色,雙目呆滯無神,像一雙死魚的眼睛一樣。坐著坐著,他突然像一個三五歲的小孩一樣嗚嗚哭了起來,邊哭邊對李倉說:「我再也不想呆下去了,我要回去!回中國去!」

    男人平時不流淚的。蘇文清已經是二十多歲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哭起來就更讓人覺得無法接受,也只有蘇文清哭得出來。要是在平時,或是在中國,看蘇文清哭得那樣傷心,大家一定會覺得好笑,覺得他像個小孩。但是現在,誰也笑不起來,大家都心裡酸酸的,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李倉說:「你別鬧了,這裡是美國,不是在中國,不是你想來就來,想去就去的地方。」

    蘇文清說:「我可不管那麼多,我就是要回去,回中國去!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我的曾祖父卻故作輕鬆,開導說:「熬吧,其實很快的,這不,一轉眼功夫我們來美國就已經半年了,要不了幾年,只要鐵路一修好,我們就都可以回去了。」

    我的曾祖父和李倉這一說,帳篷裡的其他華工這時也都跟著勸他,讓他放寬心,說既然來了,日子總得一天天過下去,急不得的。蘇文清對任何事物都有一套自己的看法,當然對這件事也不例外。他不可能因為大家的勸說使得他對自己的悲觀情緒有所改變,他哼了一聲說:「你們都在騙我,你們都以為我是三歲的小孩是不是?你們簡直太可笑了!你們在自欺欺人知道嗎?」

    我的曾祖父不懂得自欺欺人是什麼意思,但是他聽出蘇文清在埋怨大家把他當做小孩子看,便數落蘇文清說:「誰把你當小孩子了?大家還不都是為了你好?你這樣哭哭啼啼的反正又不能夠解決問題,還不如把心放寬好了。」

    蘇文清說:「可我要是不哭我會給憋死的,你們知不知道?你們為什麼就不能夠讓我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我的曾祖父本來還想再說些什麼,李倉卻朝他飄了一個眼色,李倉說:「他心裡不痛快,你就讓他哭吧!」

    蘇文清於是號啕起來。

    確實,大家的勸說不僅擺脫不了蘇文清對生活環境的悲觀和絕望,他反而變得更加憂鬱起來。白天,只要看到天空飛過去一群大雁,他就會想,他如果是那群大雁就好了,就可以飛回故鄉去了;夜裡,只要聽到一聲孤鴻在荒野上咕咕哀鳴,他就會嚇得心驚肉跳,懷疑是那些死去了的華工在向他哭訴。無論是在肉體上或是在精神上,他都在遭受巨大的痛苦。工地上死人的事經常在發生,他彷彿預見到了自己的死期,一種死亡將至的感覺讓他不寒而慄,讓他無比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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