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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九章 (2) 文 / 劉誌慶

    「鍾政委,鍾政委……」耳邊明晰地聽到了熟悉的聲音,睜眼一看,沒有硝煙,沒有槍聲,沒有火光,只有一張張可愛的臉。

    看清了其中的一張,我猛地翻身抓住了他的手,「王直科長,快去追敵軍。」

    他笑了,勝利者的微笑,「鍾政委,敵軍被消滅了。」他扶著我,讓我躺下,「好好養傷吧。」

    …………

    「啪啪……」荷花塘的魚兒跳了起來,鍾國楚眼前展現的是殘荷漂浮、池水清清的水面,那層層漣漪向四周擴散,直達塘邊,輕吻著濕濕發亮的泥土。

    鍾國楚望著清清的池水,又摸了摸小腿,忽地,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脖子,手觸到一處光溜溜的疤痕,光滑涼快,但沒有通常的舒適,自己的心卻不由得陣陣緊縮起來。

    樟平縣、豬仔壩,茫茫大山,竹林密佈,修篁萬桿,山花爛漫,樟樹參天,金狗頭,山羊鬚遍地吐綠噴翠,顯示著旺盛的生命,山如青螺,天際飄雲,狂風吹來,山風習習,林濤聲聲。

    隨著一聲槍響,硝煙從密林中升起,火光也隨之而起,頃刻間豬仔壩的美景變得灰白迷濛起來。我,樟平游擊支隊政委,率隊與敵奮戰,戰鬥空前激烈,三年游擊戰爭,艱苦異常,子彈如蝗飛,嗖嗖嗖貼身而過,樹葉的飄蕩聲、樹枝的斷裂聲、子彈擊中巖面石頭的迸裂聲交替在一起,敵人衝上來了,我從草叢中飛身而出,突覺脖子一熱,手一摸,熱血一片,驟然間,眼一黑,天地旋轉起來,腿一軟,心裡一陣難過,栽倒在地,肺部感到從沒有過的窒息。

    「撤,快撤!」我叫喊著,但嗓子如堵了東西而發不出聲來,我兩手亂抓,張嘴叫喊,戰士們仍不明白我的意思,一個戰士遞筆而來,我喘著氣,在紙上寫道:撤退!我是興國埠頭人,死在福建豬仔壩,同志們要堅持戰……

    眼前一片黑暗、黑暗、黑暗,肺部的窒息感更強了,腦海一片空濛……

    好癢,好癢,嗓子好癢,心一陣痙攣,胃一陣翻動,嗓子又一陣癢,一股氣流襲向咽喉,那堵著的軟綿綿的東西噴射而出,隨著軟軟的滑滑的東西而出,我的肺有一種從沒有的快感,一股清涼之氣迅速掃襲著心肺。身體在搖晃,周圍嘎吱嘎吱聲一片,我覺得自己的身體一上一下在空中平移著。

    我費力地睜開眼,眼前的一切顯現了,兩個戰士用擔架擔著我行走在山路上,荊棘時時地拂掠著他們的雙腿。

    我輕輕地叫了一聲,兩個戰士驚叫一聲,擔架隨之下墜,安放於地面。

    他們熱淚滾滾,緊緊抓住我的手,述說著先前的一切。

    原來在豬仔壩,我已昏迷過去,氣息全無,兩個戰士把我抬到了九州山臨時醫院,小醫生一摸鼻子,搖了搖頭,兩個戰士要追趕部隊,含淚囑托醫院,把我埋葬好,現在醫院吩咐兩個同志抬我往山中掩埋,不料我神奇般地醒來了。

    兩個同志看到我吐出的還冒著熱氣的軟軟之物,紅紅的,原是一個淤血之物……回到醫院,醫生分析,由於子彈擊中脖子,喉頭凝固的血塊堵住了氣管,醫院見我沒有呼吸,便以為我犧牲了。

    養傷養傷,我哪有心情養傷,我必須追趕部隊……

    破爛的衣衫,褪了色的藍腰帶,一頂爛雨笠遮住了大半個臉,手中握著一把大砍刀,肩上扛著纏著籐索的竹槓,我成為一個地道的閩西樵夫。

    穿行山中,行走兩個晝夜,沒有找到游擊隊的蹤跡,第三天,一個新墳出現在眼前,上面有松枝和野花編製的花圈,一塊舊案板插立墳前,上有文字,走前一看,上書「鍾國楚之墓」。

    「鍾國楚之墓?」我大吃一驚,這墳墓的葬式顯然是紅軍安葬死者的式制,難道還有戰士和我同名同姓?

    風兒吹來,紙灰亂飛,看那形似黑蝶的紙灰和焦土,看那鮮嫩的花圈和墳頭的新土,顯然此墳剛埋不久,前頭應該有自己的部隊,追趕他們,也許能找到自己的部隊。

    有腳印了,好,沿腳印而走,噢,不遠處,有破廟一座。

    「進去歇歇吧。」我嘀咕著前行,剛行不久,突然樹後閃出兩個哨兵,端著槍對準了我。

    我嚇了一跳,聲音好熟,一睜眼,噢,原來是豬仔壩戰鬥的兩個戰友,我清楚地記得我在紙上寫字,他們就在我身邊。未及開口,兩人端著槍迅即倒退,臉上滿是驚恐之情,「你……你是誰?」

    掀開斗笠,露出臉,那兩個戰士驚駭萬分,「你是誰?是人是鬼?」

    「是人是鬼?」對了,他們以為我死了,當時我確實寫了絕命書,是的,醫院的兩個同志也準備把我埋在山中,鼻子一酸,眼淚刷刷而下,我急步上前,「同志們,我沒死,我是鍾國楚,鍾國楚呀!」

    已退到松樹旁的戰士,立住了腳,在我的呼叫聲中,瞪大了眼怔了半天,猛地撲上前抱住我,大哭起來,「政委你沒死,你還活著?」

    我撫摸著他們的頭髮,「我又活過來了……」猛地我想起了剛建的墳,「那邊的墳,怎麼回事?」兩個戰士流著淚,「那是你的墳,同志們為你建了個衣冠塚,沒想到你活著回來了。」「對了!」一個戰士說道,「大家正在廟裡為你開追悼會,我去一下,把你的情況告訴支隊長和同志們。」他還沒說完,起身要走。

    「慢!」我拉住了他,「我要參加自己的追悼會。」廟裡站著許多人,正堂牆上寫著「鍾國楚同志追悼會」,殿堂內擠滿了人,大家都低著頭,支隊長站在正殿左角,宣佈「鍾國楚同志追悼會開始」。

    我鼻子一酸,淚水又滾落而下,我怕驚動同志們,便站在最後。

    「全體起立,脫帽,向鍾國楚同志靈位三鞠躬,一鞠躬。」支隊長行了第一個禮,見後面站著的我既不脫帽,也不行禮,警惕地喝道:「什麼人?」

    「自己人。」我的話語低沉有力。

    支隊長一怔,大約覺得這嗓音有點特別,他又喝問了一聲,「你是幹什麼的?」

    「趕來開追悼會的。」我不緊不慢地說著。

    支隊長聽後大吃一驚,他拔出手槍,其他同志也迅速操起槍圍住了我。

    支隊長上前一步,哆嗦著用手揭開我的帽子,驚叫道:「啊,鍾國楚!」

    這一喊,驚得大家手足無措,其中一個戰士上前猛地捏了我一下,「你,你是鍾政委,我背你到醫院,你確實斷了氣,」他又用手往自己胳膊上擰了一下,「這不是夢,這不是夢,」他撲了過來,「鍾政委,誰救了你?」

    眾人一見,紛紛擁上來,支隊長抓住我的手,不斷抖動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見此,我哈哈大笑起來,眼淚也紛紛墜落而下,「同志們,我還活著,我還活著,我還要戰鬥……」

    撲通一聲響,魚兒一躍,閩西的山水全部消失,那悲歡的場面和氣氛也隨著塘中漣漪擴散擴散,漸漸消融於虛空中,只有那塊傷疤還牢牢地留在脖子上,鍾國楚又情不自禁地摸起脖子上的那塊傷疤來。

    他感到一陣心疼,進入蘇南後,隨粟裕、羅忠毅首長參加了水陽、官陡門之戰,後率新四團浴血奮戰在金陵城下,經歷了無數次的風險,日寇的槍彈沒有擊中自己,反而在民族生死存亡的關頭,來自本民族的敵對營壘的槍彈擊中了自己。

    他再一次摸了一下傷疤:毛主席說得對,我們在統一戰線下絕不能忘掉獨立自主的原則,皖南事變是深刻的教訓,這次譚師長、羅參謀長的決策是英明的,對頑固派不能掉以輕心,要打,要狠狠地打,這首先要有軍事實力,整訓、體育比賽大大提高了部隊的戰鬥力,自己今後的政治工作還需加倍努力,這樣才能更好地打擊敵人,保護自己。

    他蹲下身子,用手在池塘中搓起毛巾來,水波揉碎了池塘裡他那清瘦而又剛毅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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