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六章 (6) 文 / 劉誌慶
「沒忘沒忘。」樂時鳴笑了……樂時鳴怎麼可能忘記那張珍貴的照片呢?在南昌,徐若冰趕上了樂時鳴紅十字會的車隊,兩人自此便戰鬥在一起。她把心愛的照片送給了他,那時的樂時鳴一邊看著手中的照片,一邊又看著眼前的徐若冰,弄得徐若冰不好意思起來。
原來那是一張穿旗袍的照片,女主人公右側著身子,臉面側轉四十五度,左臂下垂,右手叉腰,穿著一件豎條紋的大開衩、高領、斜襟的旗袍。
穿旗袍拍照在上海大都市不乏其人,樂時鳴生活在大上海,對青年女性的時尚之舉不會不知道,但他如此癡迷地欣賞著這張照片,並不時地看著眼前照片的主人,主要是旗袍穿在此女主人身上,有著不同凡響的美,或者說穿著旗袍的女主人把自己的內涵和服飾固有的意義有機地完美地結合在一起。
旗袍是一種內與外和諧統一的典型的民族服裝,它以其流動的旋律,瀟灑的畫意與濃郁的詩情,表現出中華女性賢淑、典雅、清麗的性情與氣質。旗袍的美是一種典雅而高貴的美,旗袍對穿著者的要求十分苛刻,它不僅表現在對身體的要求上,同時也表現在對穿著者內涵氣質的表現上,也就是說不是誰穿了都好看,即使是身材窈窕的女性,穿了旗袍也未必美麗,必須神形俱佳者才能一展美麗之姿。
此照片的女主人公,單從體形來看,穿旗袍就最合適不過。頭、頸、肩、臂、胸、腰、腿以及手足構成眾多曲線巧妙結合的完美整體,恰如其分地顯示了女性的胴體美,滿足了旗袍對女性身材的要求,尤其是那旗袍的豎條紋,使服飾線條簡潔流暢、風格單純和雍容華貴的特點和女主人公纖細秀麗的曲線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了。
這一點足以使樂時鳴陶醉了,但女主人公的氣質和內涵更使樂時鳴著迷。燦爛的微笑盡顯蓬勃的朝氣,一展清純澄澈的心靈世界,細長的眉毛,汪汪的雙眼,小巧的鼻樑,優美的唇線盡顯南國女子的清麗之美,那眉宇間顯示的神情表現出女主人的熱情奔放、追求自由、大膽自信的精神風貌,這一點樂時鳴從所穿服飾的款式中早已看出端倪。短袖、高開衩、束腰,服飾吸收了西方特色,是典型的海派風格,這往往為追求自由解放的女性所喜愛,女主人公選擇這種款式足以說明一切了。
但可惜的是在南昌,樂時鳴只能從照片上看著風姿,所以他的眼光從照片移到真人,又從真人移到照片,對照比會,又摻雜著想像,盡可能地把眼前人物幻化成腦中穿著旗袍的人物。
戰火使徐若冰失去了穿旗袍的機會,樂時鳴也一直沒有看到穿著旗袍的徐若冰,如今在塘馬的祠堂裡,徐若冰因扮演《前路》的需要向劉大嬸借穿了旗袍,這怎能不引起樂時鳴專注的、熱切的、迷戀的眼神呢?剎那間樂時鳴初識徐若冰時徐的形象,照片中徐若冰穿旗袍的形象和眼前徐若冰穿旗袍的畫面在樂時鳴腦中交疊融合起來。
徐若冰望著若有所思的樂時鳴說:「時鳴,面對首長、戰士和群眾,心裡有點慌。」
「大膽演吧,小心別把台詞背錯。」
「行。」她扭轉身子,踏上小門的樓梯,走向戲台。
許久,陸容才鑽出帷幕,她又恢復了原來的著裝:「下一個節目,獨幕劇《前路》,表演者:徐若冰、屈平生。」
一聽到徐若冰的名字,觀眾致以一片掌聲,羅忠毅轉過身,大聲叫著正在伸頭向戲台觀望的樂時鳴。
「樂科長,這戲是徐若冰演嗎?」
「是呀。」樂挨著羅忠毅身邊坐了下來。
「好哇,丈夫寫劇本,老婆做演員,挺有詩意的呀。」羅忠毅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樂時鳴呀,我們還沒吃到你的喜糖呢!這喜糖可不能懶掉呀。」廖海濤朝著樂時鳴也叫了起來。
「行行行。以後一定補上,以後一定補上。」
帷幕久久未啟,觀眾有些著急了,許久,小戰士終於拉開了帷幕,眾人眼前一亮,原來這獨幕劇需要佈置場景。好傢伙,一個漂亮的蘇南富商客廳,背景雖為繪畫製品,但由於畫作精良,十分逼真,避免了先前的單一。
一陣鑼響後,徐若冰穿著旗袍亮相了,眾人一片驚奇之聲,徐下意識朝台下的樂時鳴看了一眼。
樂時鳴投去了鼓勵的神色,徐慢慢走到八仙桌前坐下,托著腮,沉思稍頃,便獨白起來:「天氣好沉悶,我的心快要衰竭而死了,說什麼花好月圓,爹媽把我嫁給了這樣的家庭,成為一個地道的小媳婦。」
「小媳婦」站起來,款款移步,雙手按於胸前:「我高中畢業,受過新式教育,正值妙齡,卻封閉在這沉悶的家庭裡……」
「小媳婦」走到台前,拿著一本書,手臂上揚:「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抗日的烽火已燎原,我怎能端坐在家中……」她打開手中的書,看了幾眼,又合上,「好書,《西行漫記》,共產黨才是抗日的中堅,八路軍、新四軍才是人民的隊伍。」……小媳婦下,台上空無一人。
短暫的寧靜後,只聽「噹」一聲鑼響,一男子上。那男子瘦個兒,身穿青色的大褂長衫,外套一繡花的綢緞馬褂,頭戴一瓜皮帽,手中拎著一盒點心,邊走邊晃動著點心,當他的臉完全暴露在燈光下時,引起了一陣哄笑。因為他唇下貼著一假的山羊鬍子,一翹一翹,頗有些滑稽。
「我,蓮蓮的丈夫,桃源鎮的紳士,家裡有的是錢,新近娶了妻子蓮蓮,巧逢花好月圓時,特意買了點心,好好地慰勞一番。」
他說一下,晃一下禮品,點一下頭,又引起了一陣哄笑。
「新近她不開心,嚷著要抗戰,哎,這抗戰是政府的事,與我們平民百姓何關,只要有吃有穿,管他什麼日本人、中國人。」他胡亂地叫著,有一村民在台下罵起狗漢奸來,台下的戰士也露出了憤恨之色。
「哎,女子無才便是德,恨只恨她讀了點書,平昔想得太多了,要不……」他歎了口氣叫道,「蓮蓮……」
…………
「桂芳,你睡了?」一陣倦意襲來,王勝覺得眼皮沉重了,他掙扎了一下,腦海漸漸混沌起來。
「來了。」「噹」的一聲鑼響,小媳婦上,眾人一片嘩然,原來「小媳婦」脫下了旗袍,換上了學生裝,手中仍然拿著那本書。
「蓮蓮,」「丈夫」驚叫起來,「你怎麼穿起了學生裝。」他走上前,萬般憐惜地說著:「你不是學生了,你已為人妻了。」他晃了一下禮盒:「我為你買了一盒上好的月餅,今天是八月半,花好月圓,我們好好聚聚吧。」
「那你自己用吧。」蓮蓮冷冷地說道。
「啊,你又看書了。」「丈夫」放下禮品盒,上前去抓「小媳婦」手中的書,「什麼書?」
「小媳婦」在「丈夫」面前揚了一下,「丈夫」隨著那晃動的手,頭似撥浪鼓似的轉動著,「西……記,啊,《西遊記》,嗨,那有什麼好看的,那些故事我都知道,不就是西天取經嗎?」
「不,不是《西遊記》是《西行漫記》。」
「《西行漫記》。」
「對,那是講共產黨,講延安的,講抗戰的。」
「又是抗戰,蓮蓮,我們不是說得好好的嗎?有房,有地,有錢,日本人也不礙我們的事,我們何必去管那等閒事。」
「不,告訴你,我不是以前的蓮蓮,我是一個知識女性,我要投入到抗日的洪流中去。」「小媳婦」緩緩說道:「我想了很久,我為父母所逼嫁給你,可你是一個沒有骨氣的男人,現在我要像娜拉一樣,離家出走,去找新四軍。」
「啊,你瘋了。」「丈夫」蹦了起來,他狠命地拍了一下桌子。「啪」一聲響……
「啪啪啪」一陣槍響,驚破錫南的夜空。王勝從睡夢中驚醒,一下子從床上反彈起來,牟桂芳也被驚醒,揉了一下眼睛,從床邊摸出那把心愛的小手槍。
「砰砰砰!」又一陣槍響,一片嘈雜聲、叫喊聲一齊從東面傳來。
王勝從牆上摸到手槍,衝到門前,警衛員小張、小王也拔出了槍,注視著門外。
「什麼事?」王勝瞪大了眼。
「好像顧司令那邊有人鬧事,」小張應著,「我去看看。」
牟桂芳穿好衣服,提著槍剛到門口,小張氣喘吁吁地回來了,一臉恐慌之色:「不好,首長,那邊打死人了,他們把顧司令也抓了起來,還嚷著要抓你。」
「誰鬧事?」
「蘇征西和他手下的人,首長,你快走吧。」小張對王勝夫婦叫著。
來不及反應過來,一群人一邊放著槍,一邊叫嚷著要抓王勝,潮水般地向小屋湧來,小王一下子把王勝夫婦推進屋內,一邊拔出槍和小張一道堵在門口。
「啪啪啪!」一陣槍響。
…………
「啪啪啪……」「丈夫」用力敲打著桌子,「抗戰的事是政府的事,與我們老百姓何干,我們不做漢奸就行,犯得著去當兵嗎?好鐵不打釘,好人不當兵。蓮蓮,為了娶你,我花了多少錢?你不想想,誰養活了你。」
蓮蓮杏眼圓睜,用書指著「丈夫」一步步逼來,一字一句地說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你枉為一個讀書人,現在我們的民族處在危險關頭,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能坐視不管嗎?」
「你一個婦道人家管得了嗎?況且你是一個家庭婦女,你要走,難道不要自己的家嗎?」「丈夫」的口氣緩和了些。
「現在有許多同胞慘死在敵人的屠刀下,有多少同胞在敵人鐵蹄蹂躪下呻吟掙扎,山河破碎,風雨飄搖。如果國家不存在了,我們的小家庭還會存在嗎?」
「丈夫」遲疑了一下,雙眼盯著「小媳婦」,「小媳婦」胸膛一挺,腰板更為硬朗了。
「丈夫」眼珠一轉,走到「小媳婦」前,突然「啪嗒」一下跪了下來,並緊緊地抱著小媳婦的腿,哭泣起來……
「衝啊,抓呀,去抓王勝。」外面傳來一個恐怖聲音,隨後是一片號叫聲。
王勝拉著妻子回到房中,退到北牆的窗戶前。隨即傳來了小張與小王與他人扭打的聲音。
「你們要幹什麼?這是保衛首長的槍。」小張的聲音叫得特別響,顯然有提醒報警的意味。
「首長不在這兒,首長不在這兒。」小王的聲音也特別響,接著又傳來一陣扭打聲。
「快,桂芳,從窗戶跳出去。」王勝一把抱住牟桂芳,往窗口上遞,牟桂芳踏上窗沿,身子十分敏捷,一下跳出窗外,這位女戰士昔日在黃巖縣中學讀書時,連板凳都跳不過,戰爭已使她變得十分勇敢敏捷了。
「快,王勝,快過來。」跳出窗外的牟桂芳招呼著丈夫,昏黃的燈光照在她的充滿焦慮之色的臉上。
「別怕。」王勝一腳踏上窗沿,另一腳用力一蹬,也上了窗沿,迅速躍出窗外,竄進屋後的桑樹地裡。
「丈夫」乾號起來:「蓮蓮,你不能走,我不能沒有你,不能沒有這個家。」
「小媳婦」冷笑了一聲:「用得著這樣嘛,你捨不得我,我們可以一道去參軍嘛,我們可以擁有一個更大更好的家嘛。」
「什麼,參軍?儂吃錯藥了,當兵可是生死攸關的事,好好的日子不過,卻……」「丈夫」抱著蓮蓮的腿,哀號道。
下面的觀眾露出鄙夷之色,蓮蓮抬起頭,把書放在胸前:「你不去,我是去定了,我要找新四軍,我要抗日救國。」
「真的?」「丈夫」的臉色更加哀戚了。
「真的。」小媳婦的聲音擲地有聲。
刷一下,「丈夫」猛地站立起來。
哀戚之色頓消,臉上頓閃一股殺氣,一個可憐蟲馬上轉化成一個凶神惡煞似的魔鬼,「好呀,給你說好的你不聽,那別怪我不講情面了。一個女的離家出走,對得起父母,對得起丈夫嗎?俗話說得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不恪守婦道,要遭千人唾罵!」他用手指著蓮蓮,眼中射出一道凶光。
「遭千人唾罵的是你,而不是我,」「小媳婦」把書放在胸前,「你把個人利益置於國家民族之上,何以配稱中國人,看看今天的形勢,只有跟共產黨走,才能救中國。從現在起,我的生命不再屬於我個人,屬於中國,屬於人民,我要無條件投入到抗日的洪流中,為祖國,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她怒視著丈夫,「請讓開。」
「你,」「丈夫」的眼光忽哀戚,忽凶狠,忽凶狠,忽哀戚,「你真的要走。」他雙手張開,做了一個攔截的姿勢。
「走開!」蓮蓮大叫一聲,用盡全力推開「丈夫」,昂首走出家門。
「蓮蓮,蓮蓮!」後面傳來「丈夫」哀戚的追趕聲……
一片掌聲,帷幕落下。
「抓王勝呀抓王勝!」「砰砰砰!」
喊聲、槍聲、腳步聲在錫南的上空迴盪。
歡笑聲、歌唱聲、鼓掌聲在塘馬的上空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