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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六章 (1) 文 / 劉誌慶

    十月五日,八月半,是農民忙碌而又歡樂的日子。鄉民們通常是炒瓜子,烤餅子,煮菱子,到了晚上,或在屋前,或在院中,賞月聊天,以稀釋貧窮與辛勞帶來的苦痛,再做些簡單而又朦朧的遐想,祈盼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安居樂業。可惜自日寇入侵後,這樣的平靜日子已黃鶴西逝,不再出現了,最使村民們難忘的是一九四零年中秋節,日寇突然對塘馬投放炸彈,炸毀房屋數間,牛羊幾頭,幸好沒傷及村民……日寇來了,一年到頭難有幾天安穩的日子。

    自新四軍進入塘馬後,村民們才有安全感,尤其是一九四一年六月,十六旅旅部移居塘馬後,老百姓才真正過上平安的日子。

    八月半終於來臨了,村民們可以像昔日那樣好好地歡樂一番,羅、廖與新四軍駐紮塘馬,軍民聯歡,怎能不喜氣洋洋。

    村西的那棵老櫸樹下,歡樂與忙碌的旋律交替地演奏著。

    那四四方方的石桌,濕濕的,露水所致,偶有一二片櫸樹葉飄落其上,陽光從樹縫中穿出,投射在桌面上,桌面上泛著絲絲白光,桌邊的幾張小石凳上也沾著些露水,露水顆粒圓滿,折射著晶瑩的光芒。老櫸樹靜靜地佇立著,粗大的樹幹挺直剛勁,樹冠巨大,傘狀般覆蓋著大地,樹葉間透出的光灑向地面,地面上花花點點,幾隻小麻雀輕輕地叫著,給這寧靜的鄉村增添了一絲鬧意。

    劉秀金家的大門早開了,戰士們不見了,陳輝他們早已去大祠堂打掃衛生去了,中午軍民聚會,共進午餐,需要許多人手,所以這門前沒有昔日的熱鬧。

    西邊緊挨的茅草屋裡走出一女,手裡捧著許多布鞋,逕直朝劉秀金家走去。

    此女十七八歲上下,穿著藍色的斜襟布衫,髮型不再是傳統的盤盤頭式,而是新四軍女戰士的髮型,只是頭髮更長些而已。

    她臉型豐滿,膚色紅潤,唇皮略顯粗糙,這是農家女子的共同特點。雙目和善而又澄澈,那捧著軍鞋的手粗壯結實,一看便知是從事勞動的好把式,她下著較短的褲子,腳穿一雙圓口的布鞋。

    她來到石桌前,剛想把布鞋放下,又忙抬起身子,「潮的,要揩一揩。」她便朝敞開著的大門大聲叫道,「娘娘,起來沒有?」

    「起來了,起來了。」一個清脆的女人的聲音傳來,稍頃,有人從門中走出。此女子知道劉秀金家房子有前後二進,新四軍據紮在塘馬後,前一進住戰士,後一進住家人,且二進間有一明堂,有時主人在明堂裡活動,非得人大聲叫喊方可聽到。

    從門裡走出一女,此女和門前叫喊的女子年齡相仿,十八歲上下,個子略高一點,臉型稍長,頭髮烏黑修長,紛披於肩,臉仍是一色的豐滿,唇紅齒白,唇皮並不細薄,細薄是都市女性的專利,雙眼明澈,有時飄出一股不易察覺的愁思。上著一件青色斜襟布衫,布衫的邊沿繡上了花邊,那通常是新娘子服飾的特質。下著黑色長褲,腳穿一雙圓口鞋,鞋上繡上了花邊,和上衣有共同的特徵,因睡意未消,雙眼有些矇矓,一邊走著,一邊用左手伸到右腋扣著布紐扣。

    「書林嫂,你都拿來了。」她擦了一下眼睛,看著對方抱著一大堆布鞋。

    「還有一些在家裡,這石桌是濕的,娘娘你拿點東西墊一墊吧!」那個被稱做為書林嫂的女子側轉著頭叫道。

    「好,好好好,我去拿一張破蓆子來。」那位被稱做娘娘的女子轉身進屋去了。

    一會兒她拿來一張破席,因蓆子上有破洞,她便把蓆子疊了疊,放在石桌上。

    書林嫂把鞋子放在石桌上,順手拿起一雙,「你看看,好不好,這幾雙是我回娘家溧水袁村做的,昨天書林伢剛從那邊拿來的。」

    十幾雙鞋子靜躺在石桌上,張著橢圓形的大嘴呼吸著早晨潔淨的空氣,黑色的表皮沐浴在晨光下,似欲要舒展一下寬鬆的身子。鞋子大小不一,每一雙鞋幫都用白線連接著,表明著它們的屬類。

    她拿起其中一雙,翻轉開來,看著白色鞋底上的密密針線,用手摸了摸,又捏了捏,「針線密,鞋底厚,花了工夫的,自家的鞋,也不會花這工夫的。我昨天也從陶莊拿回十多雙,全是母親請村上的巧手做的。」

    「拿來看看吧,挑幾雙好的送給羅、廖司令,讓他們好好打日本鬼子。」書林嫂用兩雙鞋相互拍打著,晨光下塵埃泛著金光飛揚起來,老櫸樹上麻雀聲不知什麼時候已響成一片。

    那位被稱做娘娘的女子轉身進屋,一會兒拎出一個鼓鼓囊囊的麻袋,書林嫂跨步上前,從麻袋中掏出一雙鞋,用手捻捻捏捏,「好,真好,穿起來肯定合腳!八月半,送親人,最好不過,你知道嗎?他們有的還穿著草鞋呢!就是穿布鞋的,那鞋也破得不成樣,我們再苦再累,也要多扎幾雙,讓他們穿上新鞋。」

    「是呀,這八月半一到,天氣就轉涼了,我們家住的陳軍需還穿著一雙破鞋,我婆婆說他手上有的就是錢,但他從不挪用一分錢,聽說羅、廖司令經常表揚他,我這一雙專門為他做的,我知道他的腳大小,你看,針線特密。」她把麻袋放在石桌的另一邊,挑出一雙,拿在手中,「家裡還有幾麻袋鞋,十幾件棉襖,全是洪生從陶莊挑回來的,時間緊,我母親請了許多人趕做的,昨天才收齊的呀!」

    「我們把它們集中一起,交給李部長,算是我們的禮品。」

    「對,不要單獨送,我們全集中一起,讓李部長領著我們送給供給部,不知正興、正法及族長他們那幾家怎麼樣,我大娘娘也做了幾雙,也說今天早上送來,怎麼到現在還不來。」那位被稱做娘娘的女子朝東面望了望。

    「昨天說好的呀,該來了吧!」書林嫂也抬起頭朝東望了望,突然眼睛一亮,用手往祠堂門前指著,「來了,來了,你看,他們到祠堂門口了。」

    果然,有幾個女子說著笑著,捧著、拎著鞋、棉襖朝這邊走來,後面還跟了幾個小孩,晨光下,她們的步伐格外有力,身姿格外矯健。

    她們一見面就嬸嬸,奶奶,娘娘地稱呼起來,小孩則奶奶、太婆亂叫起來,同一村皆是同宗同族,雖年齡相仿,但輩分懸殊,況女人隨孩子稱呼他人,所以嬸嬸娘娘地一片叫聲,而小孩也搞不清誰是誰,跟著亂叫。

    那幾個剛來的女子三十歲上下,她們是劉正興妻子呂小妹、劉正法妻子薑氏、劉正福妻子馬氏,她們三個是妯娌,丈夫和劉秀金為同一輩,家庭皆為殷實之家,先輩在太平天國時避亂蘇北,後回塘馬,在廢墟上重整家業後,家業漸豐,自日寇入侵後,飽受戰亂之苦,皆有抗日殺敵之決心。新四軍進入塘馬後,個個擁護抗日,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深得羅、廖的好評,廖司令和政治部的幹部就居住在劉正興家。

    這三個女子和幾個小孩一來,劉秀金家門口頓時熱鬧起來,那位被書林嫂稱為娘娘的女子忙走進屋,一手挾著一條長凳走了出來。

    這三個小孩,女的約莫十二三歲,乃劉正福之女劉愛珍,年齡雖然小,個子挺高,看上去有十五六歲,臉盤兒大,頭髮紛披,兩眼水靈靈,笑起來露出兩排燦爛而又整齊的牙齒,她手裡拿著幾雙鞋,眼中露出自豪的神色。

    大一點的男孩十一二歲,乃劉正興之子伙根,脖子掛著一雙鞋,那雙鞋特別大,從鞋型看當為一米八左右的人所用,他頭髮短,根根上豎,一雙眼卻長得十分機靈,眼珠不時地轉動著,在石桌旁這兒摸摸,那兒碰碰。

    另一個小孩則很小,二三歲左右,乃劉正法第二子明伢,剛剛會走路,依偎在其母身邊,手裡捏著一根線,線的另一端繫著一吹足了氣的雞囊泡泡。

    呂小妹拉開麻袋袋口,掏出幾個繡花袋,眾人圍上爭看起來,嘖嘖稱奇,從他人手裡傳遞一圈後,又回到她手上。她忽快忽慢地講起來,那話語帶有幾分神秘,「我染了好幾次色,找了好幾種線,繡了好幾天,才做了幾個袋。」她把一隻繡花袋放在陽光下翻轉著,只見上面繡著花蟲草魚,雲朵水紋,待翻到有字的一面時,她聲音忽地高亢起來,「這是我看到住在我家的王科長的一個舊臂章上的字,便照著繡的,你們猜什麼字?」

    「這不是抗敵嗎?」書林嫂不以為然地說道。

    「呀,你也認得了。」呂小妹瞪大了眼睛。

    「你別小看我們呀,我們天天學習呢!娘娘,你看,是不是抗敵?」

    「對,是抗敵,」那位被稱為娘娘的女子說道,「是抗敵,我不大會寫字,卻識得字,父親是私塾先生,如果我是男的,肯定也讀書作文了。」

    「上面還有人,上面還有人,」伙根擠了進來,搶過繡花袋,點著上面繡著的一個拿著槍、俯衝著的戰士,叫喊著。

    「我這些繡花袋要送給羅、廖司令,他們對我們太好了,那些住在我們家裡的科長呀,真好,除了打鬼子之外,還幫我們掃地,上門板,還教伙根這孩子識字,給我們講抗日的道理,廖司令這麼忙。還教伙根寫字……」呂小妹滿眼是感激之情,「他們保得一方平安,八月半,我們要好好慰勞慰勞他們。」她拿下掛在伙根脖子上的鞋子說道,「這一雙送給羅司令的,羅司令的腳大,鞋也要做得大一些。」

    「對,今天一大早,明伢他爹便去新店找朱呆子去了,現在朱呆子已殺了好幾頭豬了,正在門板上剁肉呢!」正法的妻子點了點明伢手中的雞囊泡泡,「明伢他爹剛殺了一隻老雞。」

    「這一雙鞋是愛珍伢扎的,她還小,不大會做的,一聽說,八月半送軍鞋,便叫著要做,」正福的妻子拿著一雙做工略顯粗糙的鞋,「還好,這丫頭居然不簡單,扎的有板有眼。」

    「不簡單,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

    「是呀,扎的真密,花了工夫的。」

    「好,我那時還不會扎呢,只能剪剪鞋樣。」

    劉愛珍謙遜地笑著沒說什麼,一臉的自豪之色,心裡卻甜滋滋的。眾人議論著,說笑著,不知蔣氏聞聲而出,「玉英呀,她們都來了。」

    那位被書林嫂稱做「娘娘」的女子一扭頭,見蔣氏詢問,忙應道:「婆婆,你也起身了,」她忙迎上前,「還未來齊呢,東邊的幾個嫂子妹妹還未來呢!」

    書林嫂也迎了上來,「太婆婆呀,我們在收集軍鞋、軍衣呢!」

    剛來的三個女子忙著打招呼。

    蔣氏走上來,因其歲數大,輩分高,加之身材修長,一下子成了眾人的中心,「應該,應該,我也紮了幾雙,一道送給新四軍,昨晚菱與藕也煮好了,」她朝崔玉英與書林嫂袁秀英看了看,「洪生、良超去哪兒了?」

    二女應答著,「借桌子、借凳子去了。」

    陽光照在她高大的身軀上,「一大早,秀金去街上拿旌旗去了,中飯要聚餐,請羅、廖司令和其他官兵。」

    「是呀,廖司令前兩天說請我們,正興忙說應該老百姓請新四軍,現在算軍民聯歡。」呂小妹的話很有權威,因為廖司令住在她家。

    「另外,晚上要演戲,組織科的小徐和我講的,陳軍需也說有好戲演。」蔣氏壓低了聲音。

    「真的,在哪裡呢?」眾人圍了上來,一聽說要演戲,一下子豎起耳朵。

    「就在大祠堂裡。」

    …………

    大櫸樹下一陣歡聲笑語,又有幾個年輕女子拎著麻袋,捧著棉襖來了,她們各自傳看著,評點著,歡樂的氣像在空中激盪,石桌旁軍鞋、棉襖堆成了一個小丘。

    楊氏也來了,她拎來了幾雙鞋,上面繡著花,是送給女戰士的。

    她逐一看了眾人扎的鞋、做的棉衣,不斷地誇獎著,她走到書林嫂面前,看著她送來的一雙雙棉鞋和幾件棉襖,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秀英呀,你家經濟條件差,這些做工和布料要花掉你很多錢,你真不容易呀!」

    「算不了什麼,太婆婆,」書林嫂似乎有些生氣了,「家裡的米,幾隻雞,我叫良超上街換了錢,沒問題,沒問題,新四軍流血流汗,我這點東西算什麼,有的鞋是我的幾個兄嫂、姐姐在袁村做的,他們聽說要送給新四軍,連夜趕做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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