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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四章 (4) 文 / 劉誌慶

    史毅在四月份的方橋鎮曾和潘吟秋一道進行過政治宣傳,她十分清楚群眾的心理。先前的江南指揮部離這兒只有十幾里地,新四軍的影響力非常大,這兒是典型的老區,現在群眾紛紛聽講,人頭簇擁,不由得使她想起了那難忘的三月八日。在宜興方橋中學的操場上,人山人海,群眾聽著張真同志作婦女解放、擁軍抗戰的宣講……眼前這景象猶如不久前的方橋三八之夜呀!

    再過去是一排牆報,也是用同樣的方法繫著,不同的是繫在三棵香椿樹上,所以牆報的帆布沒有鼓起。圍觀的人更多,那全是一幅幅動態畫面,陸容像史毅一樣用教棒指點著,解釋著。

    這七月份天氣,本十分炎熱,但時值黃梅季節,連續幾天的暴雨,氣候顯得十分陰涼。天上佈滿了厚厚的烏雲,不再見那刺得睜不開眼的陽光,灑滿大地的是灰暗的全光。這倒和古老的後周小鎮的青色的石橋、灰色的石板路、黑色的瓦片、斑駁的牆面、灰黑色的木板,形成了一個水墨色的和諧整體,倒顯出江南輕靈、淺灰、飄逸、多夢的靈性來。牆一角,文清和王萍在登台演出宣傳。

    這文清和王萍從後周街上的茶鋪裡借了幾張長凳往街頭上一放,再用幾塊店舖的門板往上擱,一躍而上,開始了他們的工作。

    要說文藝宣傳,兩人可是同行,有著豐富的經驗。

    文清是龍巖人,而在漳州上學,後跟隨彭沖參加了「薌潮劇社」。抗戰爆發後,在彭沖的領導下,他和陳松年、陳開希、駱平、陳虹等人,在漳州每天晚上風雨無阻地匯聚一起,以通俗易懂的方式進行各種抗日救亡活動。排演小型街頭劇,教唱抗日歌曲,報告時事和前方抗戰消息,講解防空知識,發動向社會各階層募捐,趕做冬衣,慰勞前線戰士和傷病員,全城為之沸騰。後文清隨彭沖加入了二支隊文藝宣傳隊,北上抗日,戰鬥在茅山腳下,擔任《火線報》的編輯工作。他多才多藝,能寫能演,自十六旅進入溧陽北部,取得黃金山三戰三捷後,他在羅、廖司令的領導下,開展文藝宣傳工作,多次參加塘馬一帶的文藝演出。

    王萍是常熟人,一九一七年出生,她是一個老資格的黨員和新四軍女戰士。小時候,其母帶著她姊妹四人到常熟城裡搖襪子,飽受了人間的酸甜苦辣。一九三八年即參加革命,一九三九年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後從軍部到達溧陽江南指揮部,在宣教科擔任幹事,後到二支隊工作,後又在橫山地區做宣傳工作,最後到新三團、獨立二團擔任宣傳工作,也是一個頗有經驗的宣傳工作者。前不久,她隨黃玉庭、鍾國楚部攻打句容郭莊據點,便展開過街頭宣傳工作,現在到後周鎮來開展宣傳工作,可謂是駕輕就熟,得心應手。

    文清、王萍並沒有因過去的經驗而匆促上陣,他們深知到後周鎮宣傳有別於以往的宣傳,這個地區是新四軍與國民黨爭奪的焦點地區。皖南事變前,陳毅、粟裕向冷欣借居前馬水西村。這一地區主要是江南指揮部官兵活動的地區,加之這一帶的群眾抗日熱情高漲,已有了一定的基礎,許多群眾都熟悉新四軍的宣傳工作、宣傳內容。皖南事變後,國民黨佔領這一地區,進行了許多污蔑新四軍的宣傳,說新四軍是叛軍,說新四軍已被消滅,加之地方的一些反動士紳的推波助瀾,群眾的思想有些混亂。自黃金山大捷後,群眾終於知道新四軍沒有被消滅,新四軍又回來了,通過塘馬一帶的演出宣傳,群眾終於看清了國民黨的真面目。他們同情支持新四軍,所以在此情況下,應該趁熱打鐵去宣傳新四軍的抗日政策與策略。他們深知宣傳首先得吸引群眾,把內容寄寓在一定的藝術表現中,這樣才能起到應有的效果。

    文清負責《火線報》的編輯工作,王萍是宣教科的宣傳幹事,在塘馬經常在一起搞宣傳工作,這一次又被分配在一起負責宣傳教育工作,二人便早已合計開來。

    「王萍,我們不能用普通話,在漳州,我們『薌潮劇社』曾到農村去宣傳,用的是普通話,可老百姓只能聽懂閩南話,所以宣傳效果不大好。記得我們在唱《救中國》那首歌,其中有歌詞『努力啊!努力啊』!有些人誤聽為『娘禮啊!娘禮啊』!『娘禮』就是『母親』的意思,這樣影響了演出效果。後來我們在彭沖同志的領導下,改用閩南話,效果特別好。現在蘇南的老百姓幾乎不會說普通話,我看該用當地的吳語。」他說著說著歎了一口氣,「可惜我不會講溧陽話,在塘馬曾和老百姓學了些,特別是茶館裡的劉大嬸,教得特別認真,但時間匆促,說不流利,你看如何是好?」

    「你說得有道理,」王萍脫下草帽,用帽子扇著風,一絲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的臉膛頓時閃亮起來,「不過,」她沉吟道:「這溧陽和別的地方不一樣,這普通話也不是一點聽不懂,因為這兒有許多蘇北人雜居其間,俗稱『江北佬』,那太平天國失敗後,清政府把他們遷徙過來的,這江北話和普通話很相近,老百姓熟悉江北話,這普通話也就不難懂。我看呀,用用地方話,用用普通話,不礙事。我也不會說溧陽話,我說上海話,吳方言在吳地大家聽得懂。」

    「幾種話交替說,可不好辦,不協調,宣傳要受影響。」文清不無擔憂。

    王萍皺了一下眉,「這倒也是,南腔北調不好辦,弄不好會變成滑稽戲。」突然她眼前一亮,「對,我們不妨南腔北調,採用活報劇的方式,又說又唱,這南腔北調也就不礙事了。」

    「對!」文清左手摸著後腦勺,大叫一聲,又猛地右掌拍在大腿上,「對,用活報劇,用活報劇,小王,我們說幹就幹。」

    文清腦子特別靈活,和王萍一合計,便決定採用老捨詞、張曙曲的《丈夫去當兵》曲子,進行現場演出。王萍也拍手叫好,兩人立即在塘馬村西劉家祠堂石板鋪地的明堂裡演練起來。王萍隨新四團在郭莊宣傳時曾和其他女戰士站在長凳上宣傳過,她發現句容的百姓見到女兵很新奇,便紛紛圍攏而來,她們趁機便宣傳起抗日的道理。但在後周街她的這身打扮似乎並沒有引起多少人注意。她脫下軍裝,穿上農家婦女的夏日服飾。那文清穿了一件布紐扣短衣,腰間束了些許麥草,一改昔日文弱之形象,頓添了些許土氣,然後他敲起了從塘馬村中楊氏茶室中的竹板。這竹板一響,馬上吸引了許多百姓,他們紛紛湧來,翹首觀望。王萍則用地道的上海話面對著相互擁擠的百姓來了一段開場白,「大伯,大嬸,大哥,大嫂,兄弟姐妹們,後周的父老鄉親們,今天我們十六旅宣傳隊來後周鎮進行抗日宣傳……」她先用在郭莊宣傳時那段開場白對圍觀的百姓講了一通,然後用普通話朗聲叫道,「我們十六旅奉羅旅長、廖政委之命,在蘇南積極抗戰,新四軍沒有被消滅,我們還在抗日,只有新四軍才是真正抗日的。我們希望你們不要輕信國民黨的言論,積極投入到抗日的洪流中。」

    文清又敲了一下竹板,用半生不熟的溧陽話說道:「老鄉們,堅持抗戰,反對分裂,全民抗戰,一致對外。大家去當兵,狠狠打日寇,下面演出開始。」

    這邊王萍邊演邊唱,那邊文清邊唱邊演。「丈夫去當兵,老婆叫一聲,毛兒的爹你等等我,為妻的將你送一程。」

    這文清、王萍根據歌詞的內容扮做一對夫妻演著送別的情景。他們唱一段,再對白一段,用虛擬的動作,表達著夫妻的難捨之情……

    「丈夫去當兵,老婆叫一聲,毛兒的爹你快快走,為妻不再遠送行。盼你平安回家轉!盼你多殺東洋兵!你若不幸身先死,英魂莫散喊殺聲。」

    觀眾愈聚愈多,爭相觀看,相互擁擠,把街頭的一角塞個水洩不通。文清感到一陣激奮,許久沒見過這場面,這場面還是五六年前隨彭沖在漳州宣傳時出現過。王萍演到動情處,淚花四濺,一方面是因為自己扮演活報劇中的妻子,完全沉浸在自己所演角色的情景中,另一方面她看到有著良好基礎的後周百姓完全支持新四軍,同仇敵愾抵抗日軍,他們臉上的表情、相互間的語言和肢體動作已明白無誤地顯示出來了。王萍感到驕傲,她為有這樣好的百姓而驕傲,這種驕傲之情遠勝過一年前她在橫山遇險為「外婆」所救時為「外婆」驕傲的情感。

    王直與芮軍徒步來到後周橋邊,見文清、王萍兩人在精彩地演出,站著看了一會兒便回轉身走向東西大街中段的後周街茶館裡。

    這後周街人氣挺旺,西有竹簀街,東有別橋街,但論人氣,後周最旺,方圓十幾里的人們喜往後周街跑,特別是北面塘馬以上丫髻山以南的丘陵地帶的人,購買東西全下後周。所以農閒季節,這小小的後周街是人碰人,人挨人。有步行上街,有坐著獨輪車上街,偶爾也有騎馬、坐驢上街的,坐轎的極少見。這街頭有茶館、煙館、賭院和妓院,雖是貧瘠區,但論起消費來,這後周街確有幾分畸形的繁華,略有幾分歌舞昇平的氣象。自日軍入侵後,街市蕭條了些,盜賊四起,刀會林立,烏煙瘴氣,老百姓大都嚇得不敢出門。一支隊來到後,形勢大有改觀,妓院取消,煙館關閉,在溧陽民主政府管理下,街市顯示出少有的整齊來。可自皖南事變後,新四軍主力北移,冷欣派來了許多國民黨特務竄入後周,污蔑新四軍與共產黨,一部分上層士紳顯示出動搖的跡象。

    自十六旅進入塘馬,蘇皖區黨委與十六旅旅部已注意到了這個問題。羅、廖多次召開地方紳士會議,反覆申明我黨政策,情況大有好轉。為了鞏固這個成果,王直受廖海濤委託,代表十六旅政治部來會晤地方紳士。

    這茶館是三教九流薈萃之地,地處後周東西大街最繁華的中段,分樓上樓下。茶館面積很大,可以放三十幾張八仙桌,外牆全為木板,屋簷斜伸,瓦當巨大,滴水簷刻著花紋,牆體的上層開著幾扇格窗,憑窗可俯視湧動的人流,可聆聽各種各樣的叫賣聲,可嗅聞街上飄來的菜味花味人味。有閒的人手托小小的紫砂壺優哉游哉地看著街景,巨大的布簾從窗口斜伸著的竹竿上斜掛而下,上面繡著一個巨大的「茶」字。這茶館的門檻又長又寬又厚又高,小孩根本進不去。樓分兩層,上層是富有的人聚會的地方,這農村的地方紳士承擔著部分國家權力,鄉間的糾紛、訟訴大多可以在這裡解決,宗族勢力與政府權力結合的舞台就在這樓上的幾張桌面上。下層則是富人窮人混雜的地方,八仙桌林立,正前方亦即西牆下是一個幾十平方米的戲台,兩面有欄杆,頂上有木罩,盛大的節日演大戲,平昔供藝人說書、說唱。富有的人常常是上午皮包水——喝茶,貧窮的人上午難得來一次皮包水,只是聽聽一兩支曲子或一兩段故事,暫且忘卻世間的貧痛。富有的人坐在戲台前的八仙桌旁,貧窮的人坐在後面,常常裡面是熱氣騰騰,嘈雜聲一片。

    藝人說唱的聲音、茶客議論叫喊的聲音、喝茶的咂咂聲、嗑瓜子的辟啪聲,混成一片。茶水的霧氣、茶客汗水的熱氣、「煙槍們」鼻中、嘴中、煙桿中冒出的煙霧混雜蔓延,一進這茶室你會感到滾滾的熱浪撲面而來,暈乎乎的,有一種莫名的窒息感。

    今天的茶室格外寧靜,這和外面喧鬧的街市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劉秀金,劉正興,劉正法等人早已進入了茶室,坐在前排的八仙桌上。邵笪村蔣勇勝兄弟也早已坐在前排的八仙桌上,下梅、葛家村、諸社、西馬、黃金山、玉華山、綢繆等地的頭頭面面的人物也早已擠進茶館。因為今天早已不安排說書,一般的人就不再進入茶館。茶博士則輪流給各位人物沖茶、遞水,送花生、蠶豆、瓜子,要煙的則送上上等的煙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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