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四章 (1) 文 / 劉誌慶
羅忠毅與廖海濤肩並肩地從村東向村西走去,路過茶館時,見到楊氏,楊氏忙從屋中走出,「羅司令,廖司令,喝點茶吧。」
「不用了,大嬸,」羅忠毅微微一笑,「我們要開會去了。」
「你先準備些熱水,等會兒炊事班的老吳要提些熱水。」廖海濤吩咐道。
「放心吧,剛才老吳已關照了,老虎灶上的水快開了。」
…………
羅、廖二人邊走邊談,不知不覺來到祠堂前。
太陽已上樹梢,紅艷艷的光照在高大的劉家祠堂上,祠堂坐北朝南,西望三排高房由北朝南排開,房屋間連著圍牆,圍牆上覆有半面斜坡的屋簷。那牆面,石灰剝落,斑斑點點,色澤灰暗,剝落處可看到厚大的青磚,牆面上偶現護體的船形鐵片。人字形的屋頂斜坡上,左右排列著泥土燒剝的黑色龍頭,那寬大的嘴巴張開著,對著天空,似欲吞下天上飄下的所有雨水,兩對龍角斜翹著,猶似叢林中的鹿角,這雖不如帝王宮殿屋簷上的造型那麼優美,可龍頭線條的簡潔、剛勁,給這古老的建築陡增了一股壯美,這和建築傳達的精神十分吻合,昭示著建築庇蔭下的群體具有頑強不屈的精神。
羅、廖走到祠堂前了,前排房東西長達五十餘米,粉牆黛瓦,瓦壟上幾株雜草在風中搖曳,屋脊上也有一排長龍龍頭,同樣用嘴巴張開伸向天空,那屋簷上的滴水簷,一字排開,猶如吐出的舌頭承受瓦壟之水的沖刷,夏日一線而下形似瀑布,冬日則為根根冰凌,陽光下折射著七彩之光。
牆面一樣的斑駁,中間一巨門洞開,那門樓距屋簷有數尺之長,滴水簷下,是寬大的門罩,上有山水圖案,用水磨青磚雕刻而成。刀工之精良細膩,一看便知出於名人之手。
那寬大的門,厚重結實的門板,碩大的獅形銅叩門環,還有那高高的門檻,門上的四個粗大渾圓的門當威武而有氣派。
哨兵行禮,羅、廖點點頭,一前一後抬腿,跨進門檻。
一對精美的馬台恭迎著,這馬台形似石鼓,一大一小,大者直徑兩米開外,小者半米開外,緊緊相連,是用一塊巨石雕成,一高一低,與底座緊連著,底座是木質的,外面刻有精美的鹿松及蘭花圖案。
羅忠毅摸了一下石鼓,涼涼的,滑滑的,石質細膩,純青色,厚重、凝重,廖海濤拍了一下石鼓,石頭發出清脆的響聲,清越、清幽。
門樓後上方掛著一塊巨匾,那遒勁的大字令人目眩,「劉氏宗祠」,細看左邊的豎排小字為「康熙十五年建」,門後一側,兩門相對,各一房舍,羅、廖北望,寬大的天井出現在眼前。
天井大部分是明晃晃的,圍牆、房舍遮擋所成的陰影與陽光朗照的明亮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那地面全是青石板,巨大的光溜溜的青石板,上面的凹痕記載了久遠的歷史。石板與牆面連接處的枯草靜靜地臥躺著,幾隻麻雀倏一下從明晃晃的石板上飛起來,又飛向屋頂中間的屋宇上。
羅忠毅來到塘馬人稱之為明堂的大天井中,抬頭望了望湛藍的天空,又低頭用鞋子踩了踩堅硬而又光滑可鑒的青石板,「老廖,砌一個祠堂真不容易呀,這些石頭多寬大呀,每塊有幾噸重,這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呀。」
廖海濤也從陰影處走到明艷艷的陽光中,「是呀,羅司令。」他習慣地稱羅為司令,因為自抗戰成立二支隊後,羅便一直是他的上級。
「鄉村雖窮,可祠堂雄偉,祠堂是家族聚會議事之地,中國政權到縣以下就得靠家族治理了。族權很大,且我們中國人向來崇拜祖先,這祠堂既是供奉祖先之靈位,又是施行族權的場所,所以造得大都較為雄偉。羅司令,我們閩南客家人的祠堂不也是雄偉壯麗的嗎?」
「對對對!」羅忠毅踱著步,「在襄陽,我們羅家祠堂也造得極為華麗,而且規定女人不能進祠堂。」
「一樣,一樣,都一樣,閩南也一樣。」廖海濤一邊說一邊又朝劉氏宗祠的圍牆看了看,「羅司令,皖南到處建祠堂,祠堂建得非常華麗,據說大都為徽商所建,用材考究,裝飾也非常豪華,工藝水平很高,但陳腐氣太重,商業味太重,總有些壓抑,遠不及我們閩南祠堂來得明快輕靈。你想那屋脊,我們閩南的祠堂都是兩頭上翹,有一種飛動的感覺,而且我們的祠堂用的都是竹木,透光特好,有一種明朗的感覺。」
「對對對,我也有這樣的感覺,徽州的祠堂太灰暗,不及閩南明朗,我們二支隊司令部在龍巖的房子『仕嶧厝』多輕靈呀,不過蘇南的祠堂有其獨到之處,高大勝過徽州,凝重勝過閩南,給人一種威嚴的感覺。它採用的材料並不特別奢華,給人一種特別親切和開朗的感覺。」
廖海濤笑了笑,點了點頭,他覺得兩人在這一面有著極其相似的感覺,「這塘馬村人自稱是劉邦的後代,可靠嗎?」
「家譜上有,劉赦大給我看過,他們的一始祖是宋端平元年從北方遷來的,不過……」
「報告!」一個洪亮的聲音傳來,打斷了羅、廖的談話,那個聲音帶著濃重吳方言口音。
羅、廖轉過身,一青年軍官挺身而立。只見他頭戴灰色軍帽,卻不見帽徽,兩個洞孔間有一細縫,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激憤中摘掉帽徽所致。帽簷下一副寬大的眼鏡架在鼻樑上,鏡片裡透著一雙充滿睿智的眼睛,眉宇間閃出一股濃重的書卷氣,儘管戰火早已燻黑了那張英俊的臉。腰間的寬大皮帶束得緊緊的,綁帶同樣纏得嚴嚴的,一切顯得那樣利索與乾脆。軍人的氣度充溢全身,和眼神中、眉宇間的那股書卷味有機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卓然不凡的凜然氣質。
「噢,樂科長,」羅忠毅微微一笑,用讚許的眼光看著他,「旅部、團部的幹部都通知了吧?」
「通知了,他們馬上到。」樂時鳴挺直身姿,站立著。
「行啊,樂科長,你叫警衛們佈置一下,要抓緊時間開會。」廖海濤揮了一下手。
「是。」樂時鳴轉過身去招呼在祠堂後邊的警衛去了。
「老廖,我們去中間的大廳吧,」羅忠毅轉過身子,「我們該好好總結總結了。」
「對,這期的整訓還是卓有成效的,照這樣下去,我們部隊的戰鬥力將有質的飛躍。」廖轉過身跟了上來。
這廳的房屋更為高大,屋頂距地面足有二十多米高,東西一線,屋頂東西兩邊山頭的邊沿龍頭朝天,斜向排開,滴水簷高掛,簷下是長長的走廊,走廊東西兩側,各開有一門,走廊中間的白色牆面開有一巨門,六扇格子門,豎向而上,上半部方塊格子間雜有八邊形圖案,下為方形板塊,底部繪有花紋,幾個戰士從門中出出進進,往裡搬著長凳。老吳哼唷哼唷地挑著兩桶熱開水,停在門外,然後兩手提著熱水桶,放在高高的門檻裡。熱氣在門檻內升騰,暈化了上方的「劉氏宗祠」的匾額,一陣喧鬧響起,陸陸續續地進來一些黨、政、軍幹部。
一位年輕的幹部走了進來,步伐堅定有力,從容不迫,一看便知道是一個有著非凡經歷的幹部,因為那種堅定與從容不是從溫室中造就的,而是從艱苦卓絕的環境中鑄就的,是與生俱來的天性和特殊的環境磨煉結合而成的。他臉容俊朗,滿臉洋溢著一股青春氣息,似乎還夾雜著某種稚氣,他那種氣息和他的步伐相吻合,顯示著一種和其年齡不相稱的成熟。這種成熟,是天生的睿智加上艱苦環境的催化融合而成,這也從他眉宇間顯示的凜然正氣中得到印證。他身高一米七五左右,形體瘦削,身穿軍裝,顯得格外的精神。
他一進門,便向羅、廖行禮,羅、廖一見連忙還禮,口稱:「王科長。」他便是十六旅政治部組織科科長王直。
明堂裡一下子擠滿了人,這些幹部見羅、廖已在明堂中等候,有點兒不好意思,個個行禮,叫著「報告」。羅揮了揮手,「別客氣了」,他從大衣中掏出一隻懷表,看了看,「快八點了,我們早點開會,明天就要舉行軍民聯歡會了。」
幹部們隨羅、廖跨進大門,只見東牆早已擺上了幾張長長的桌子,那是被蘇南人稱為長檯的長桌子,桌上早已放好碗,幾個小戰士忙著往裡倒茶葉,一個小戰士用勺在水桶裡舀著熱水,依次往碗裡倒著。
水磨磚鋪地的大廳裡擺上了好幾排長凳,那些長凳高矮大致相等,一色的陳舊,有的雙腳榫頭鬆動,坐上去嘎吱嘎吱地響著。
鍾國楚坐下了,歐陽惠林坐下了,王勝、王直、許彧青、芮軍、張花南、張其昌、陳紹海、廖堅持、林少克、孫愛之也坐下了,後面一些連級幹部也坐下了,還有一些戰士代表也坐下了,陳輝端坐於其中。
最顯眼的是一位女同志,她坐在前排,此女同志頭髮很長,臉容清瘦,顴骨略高,臉色剛毅,眼神是那樣的沉著而又自信,她的表情明顯地給人一種閱歷非凡的感覺,那非凡中容納了人世間一切的艱難險阻和變幻莫測的風風雨雨。她拿出筆,拔掉筆頭,套在了筆尾上。她便是蘇皖區黨委書記鄧仲銘的愛人李堅真。
羅、廖入座了,他們兩人坐在了長桌邊,背對著高大的山牆,山牆上貼著一橫排紅紙,上面的毛筆字「蘇皖區黨委及十六旅總結大會」遒勁有力,似欲奔騰而出。
樂時鳴見羅、廖入座,快步走到長桌後,宣佈總結會開始。
「同志們好,今天,我們蘇皖區黨委及六師十六旅召開一個總結大會,總結一下本階段的工作,希望與會代表認真聽取羅、廖首長的報告,認真總結經驗……」樂的嗓音洪亮,在劉家祠堂的中廳裡迴旋著。
中廳高大,木柱拔地而起,六扇格子門洞開,室內的光線特好。
「下面請羅司令發言。」樂時鳴說完,輕輕地在離羅忠毅稍遠一點的凳子上坐下。
羅忠毅喝了一口茶,輕輕地把碗放下,他掃視了一下眾人,收回眼光,臉色仍是那樣沉靜、剛毅,他雙眼瞇起,旋即露出一絲微笑。
「同志們,今天我們旅部和蘇皖區黨委及四十六團開一個總結大會,目的是總結經驗,找出差距,為打開蘇南的新局面打下一個堅實的基礎。」
廖海濤打開日記本,筆移動起來沙沙作響,與會代表都拿出硬紙封面的筆記本作著記錄。
羅忠毅帶有濃重湖北腔的嗓音在屋內迴盪著。
「同志們,皖南事變後,我們新四軍在蘇南的形勢非常危險,但我們在毛澤東同志的正確領導下,克服了重重困難,粉碎了蔣介石國民黨消極抗戰、積極****的陰謀。我們十六旅在陳代軍長和譚師長的正確指揮下,扭轉了危局,在取得黃金山戰鬥的勝利後,我們抗日根據地逐步得到了恢復,甚至有所發展,但我們同時不要忘記我們的困難很大很大,我們還面臨著很大的困難。」
聽到「黃金山戰鬥」時,鍾國楚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左腿,神色一下子嚴峻起來,眼前的一切也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啪!」羅忠毅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碗抖動了一下,把鍾國楚的思緒又拉了回來。「對國民黨頑固派我們不能客氣,我們要打狠、打痛他們。」他又喝了一口茶,一個小戰士忙用勺舀上水往碗裡添著。
「我今天主要就軍事方面作一個報告,其他方面由廖司令和歐陽書記給大家講……」
「同志們,今年一、二、三月是一個非常時期,皖南事變後,****投降派瘋狂向我進攻,張村休養員被害,醫院被抄,教導隊及四十七團在黃金山地區數次被包圍。國民黨頑固派派雜色部隊,以逃跑叛變的方式打進偽軍,如三十三旅一個連開進長滆之厚圩,張少華一個排開進宜興西北高塍,他們控制偽軍,利用敵偽對付我們,企圖消滅我們或驅逐我們出江南,以求控制江南接濟蘇北,他們的用心何其險毒呀!由於皖南事變和敵偽的殘酷『掃蕩』,影響到部隊的情緒,悲觀失望的情緒在部隊中有所滋長,甚至有拖槍逃跑叛變的現象發生,如新三團三營營長凌學詩就投敵叛變了。」
羅忠毅說到此,臉繃得緊緊的,與會的同志靜靜地聽著,每個人的臉上都顯出沉痛之色。
陽光更明亮了,祠堂東牆的半面廓的影子漸漸地縮小著,幾隻麻雀在屋頂瓦片上跳躍著,時不時地鳴叫著,中廳裡的光線增強了許多,水磨羅磚泛著光,合抱的木柱投下的陰影也悄悄地向東偏移,那巨大的木柱礎上的大石凳變得更加光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