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章 (1) 文 / 劉誌慶
塘馬村籠罩在夜幕之中,除了高大建築的輪廓和星星燈火外,什麼也看不清楚,但歡鬧的氣氛卻不時打破夜幕給人帶來的慣有的沉寂,給這寂靜的鄉村帶來了濃濃的生機。歌聲、戰士們的;笑聲、戰士們的;在古老村莊的小巷裡、窗戶裡、茅舍瓦房中迴盪迴盪。戰爭年代的歡樂、激情、高揚的鬥志,給這飽受日軍蹂躪的蘇南農莊的村民帶來了極大的精神慰藉。
村西劉氏宗祠的東側,有一四間開面的民居。令人奇異的是,東面兩間為瓦房,西面兩間為草房,在東面的大門裡,可以看見明亮的燈光,燈光下是一片蒸騰的水汽,水霧濛濛,有一個人影不時地晃動著,門口則不時地進出著一些村民和穿著軍服的士兵,他們有的拿著水瓶,有的提著陶罐,有的拿著木盆,還有的呼哧呼哧地挑著水桶,身邊繚繞著濃濃的水霧。
「劉大嬸子,水開了沒有?」一個新四軍戰士挑著水桶高聲地喊著。
「開了,開了。」那個晃動的人影用濃濃的吳語應答著。一陣水霧消散後,在吊掛著的馬燈的照耀下,一個美麗的中年女子出現了。身材足有一米六五,頭髮綰於後,盤著一個圓圓的高髻,那是典型的蘇南的「盤盤頭」。眉毛細長,柳葉形,嘴唇細薄,唇線優美,嘴形小巧,楚楚動人,臉型為瓜子形,是典型的蘇南美女臉型。脖子細長,牙齒整齊,皮膚白皙。那藍色對襟衣服,布紐扣斜排在右腋下,她上圍一花色圍巾,下穿著藍色的棉褲,棉褲下是一雙小巧的腳,小鞋尖尖,腳背高聳,只是那雙手,雖然手指細長,但由於是農家子女,繁重的勞動,使「手如柔葦」的古典意蘊不再。那眼神漾著倦意,投射著一個中年女性的辛勞以及某種程度上的精神憔悴。
她挽起袖子,揭開一個木鍋蓋然後用銅勺舀著水,一勺勺地往桶裡舀著水,水汽冉冉而上,屋裡充滿了濃濃的水霧。
小戰士從懷裡掏出錢,劉大嬸推讓著,「你們打鬼子,勞苦功高,怎麼能收你們的錢。」
「大嬸,說哪裡話,我們新四軍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你別推辭了,收下吧。」小戰士硬是把錢塞在劉大嬸的手裡。
灶上的水開了,水汽又漸漸升騰,暈化了劉大嬸的臉面,她捏著鈔票,望著小戰士的背影,心海又湧起了陣陣波濤。
她的腦海裡翻騰著許多畫面,心海似起似伏。她是塘馬南面七里許的下梅村人,姓楊,名小妹,家境殷實。父親是有名望的地主,較為開明,小時讓她跟兄長在私塾裡讀過一陣子書,能斷文識字,她嗓子亮麗,自幼聰明,學什麼像什麼,且人長得十分秀氣,加之身材窈窕,十五歲上下便亭亭玉立,成為聞名四鄉的美人兒。不到十六歲,求親的人便踏破門檻了。
她父親在塘馬有個故交,名曰劉方仁,其父為躲避長毛避居江西,太平天國失敗後,其父返回溧陽塘馬重振產業,至劉方仁時,家業十分興旺,不僅在塘馬的北面盤龍壩至馬塘埂有五百畝田地,而且在瓦屋山一帶擁有數座山林,在後周鎮開有錢莊一座。且劉方仁為人寬容,常有濟貧之舉,深得鄉里人好評。劉方仁生有三子二女,楊小妹的父親一次在後周鎮酒館裡藉著酒興向劉方仁提親,意欲把小妹許給劉方仁的大兒子劉秀春。劉方仁對其女早有耳聞,知其知書達理,便滿口應承,便於一九一二年替大兒子操辦了婚事。分家時,特意把瓦屋山的山林和村上的一爿茶室,分給大兒。這楊氏能歌善言,聰明伶俐,把茶室搞得轟轟烈烈。除了日常喝茶提供茶水外,還設有好幾桌牌桌,以供村民消遣之用。有時請些說書藝人、戲台班子來村中茶室表演,附近觀陽、新店、邵笪、下林橋、葛家村幾個村莊的村民,爭相奔來,喝茶,打牌,尋找樂子。
令人遺憾的是這劉方仁一離世,三個兒子或經不住誘惑,或為他人所害,爭相吃起白粉,把好端端的產業吃了個精光。老大偷著把山林賣了,又把茶室裡掙來的錢拿出去揮霍一空。楊氏勸不住,也無可奈何,家境漸漸敗落。更令楊氏不安的是自己多年沒有懷上兒子,總抬不起頭,好在娘家有背景,自己貌美,且這劉秀春心地仁慈,品行端正,從不拈花惹草,也沒把沒小孩當回事,總算有一絲安慰,便抱了一個外甥女陸氏養著,日子勉強能夠維持。只可惜丈夫一味地嗜吃白粉,戒也戒不掉。
民國二十五年,劉秀春一病不起,不久駕鶴西去。楊氏獨自操辦茶室,由於經營得當,家境又興旺起來。後又收養一女子,此女乃蘇州人,名為翠翠,小小年紀,善於演奏評彈,隨戲班子來塘馬,為楊氏所愛,收做養女。不料,日寇入侵,竄入村中,豪搶掠奪,把僅存的積蓄又搶個精光。平昔土匪敲詐勒索,日子又漸漸地難過起來。好在新四軍進入江南,常在塘馬一帶活動,村民生活秩序有了保障,他們看中了茶室這個特殊場所,由張之宜出面做工作,希望於此設一交通站,這楊氏出於民族大義毅然地把茶室作為情報站,接受任務,傳遞情報,掩護過往的地下工作人員,成為新四軍開闢後周工作的重要聯絡點。
一支隊初入江南,也常在黃金山、塘馬一帶活動,許多人在楊氏的聯絡點居住過。地方幹部如陸平東、陳練升、李釗、錢震宇等經常出入於塘馬聯絡站。江南指揮部成立後,陳毅也來後周活動,那時候,常有新四軍交通員南下北上,到塘馬落腳,如張開荊、藍榮玉、陳輝等。無論是嚴冬酷暑,只要同志們一到,楊氏便忙著燒水給他們喝,做飯給他們吃,到底來了多少人,吃過多少餐,記不清了,只記得一九三九年的春天,她磨了一百二十斤米粉,沒多久便吃得光光的。她也記不得為他們做過多少鞋,補過多少襪,洗過多少衣服。
後來楊氏升為交通站站長,經常有女同志從金壇城到江南指揮部報到,於此歇腳。為了掩護,楊氏常稱這些女同志為親戚,或乾女兒或外甥女兒。
一次天降大霧,一大隊鬼子從黃金山撲來,敵人已過了觀陽村,快到上木橋。嬸嬸蔣氏一見,忙通知楊氏,楊氏又忙通知住在家中的新四軍戰士。七八個戰士衝出門外,拿著槍上了下大墳,鑽入下大墳西面、邵笪村東面的麥田中,他們一直往西爬,爬得不見人影,楊氏才放心回到家中。楊氏曾執行過多次任務,如把稅款交給新四軍,向下傳送報紙和文件。有一次,一女同志遭敵追擊非常危險,楊氏巧妙地把她安排到野外麥田里睡覺,蓋了她新做的被子,敵人搜遍了全村,沒抓到人,才怏怏地開拔回去。
出於民族大義,楊氏還曾救過國民黨傷員。一九三九年九月十八日,國民黨六十三師一八七團在黃金山陷於三面包圍,往後周鎮方向撤退,被日軍尾隨追擊,在塘馬村西黃泥塘,十餘名士兵為敵所殺。夜晚,一士兵甦醒,楊氏冒著風雨救至茶室中,精心護理多日。該士兵乃一八七團某連副連長,姓洪,是廣西籍的一名大學生。傷癒後,他回到舊部,不久升為營長,後帶重金來酬謝楊氏,被楊氏拒絕,楊氏只要求洪要抗日,不要和新四軍搞摩擦,做仇者快、親者痛的事,洪滿口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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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放下了手中的鈔票,心潮漸漸平息起來,她若有所思地朝門外望了望,臉上顯出了一絲焦慮之色,便輕輕地細語道:「怎麼還不回來,我先準備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