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我樂嶺人物誌 (19) 文 / 尤鳳偉
馮俐站起身,卻不動,她朝段監獄長說請周文祥先走,我送他。段監獄長說不行。馮俐將聲音抬高,說周文祥是我的客人,請客人先走是起碼的禮節,他不走我也不走。終是段監獄長讓步了,氣哼哼地衝我說,周文祥你趕緊走吧,走吧。我朝門外走去,在門口我轉身看了眼馮俐,紙人樣的馮俐正朝我笑著,對我招了招手。這是馮俐留在我頭腦中的最後形象。我的腦袋懵懵懂懂,不知怎麼走出了監獄大門。剛走到馬路上,我便抱住一棵樹大哭起來,那是號啕大哭,是那種看到世界末日萬念俱灰痛不欲生的哭。馬路上許多行人被我的哭驚動,停下腳步觀望,而我全然不去顧及,依舊痛哭不止。我一生中從未有過這般驚天動地撕心裂肺的哭啊!28611——真的不敢想像,我第二次入獄所得代號竟與頭一次入獄的代號完全相同,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十萬分之一的概率啊。無論如何我都不相信會是巧合,我傾向於是人為。比方這豐城監獄裡的某一個看守(或警衛)當年曾在草廟子胡同看守所供過職,他知道我的代號,見我九年後「二進宮」就把他所知的原代號奉送給了我。這樣做也符合人慣常的惡作劇心理。有了這想法便努力想得到印證,我瞪大眼睛留神眼光所及的每一個人,辨認是不是當年草廟子看守所的人。
代號相同,然而其他卻已是時過境遷大不一樣的,比方說入獄原因,頭一次是現行反革命罪,這第二次是頑固不化的勞改犯罪;第一次是被北京市公安局抓獲,這第二次被革命小將抓獲;頭一次關在北京,第二次關在離我樂嶺不遠的一座小城鎮。當然最大的不同還在心理上,頭一次被人喊一聲28611那情狀就像是一個驚弓之鳥,現在再聽喊就無動於衷了。就是說我已由一個雛兒變成一個老油子,變成了一隻不怕開水燙的豬。
第二次被捕其實無須用大篇幅論敘,也用不著進行一番渲染,因為這是「文革」初期許許多多人都曾有過的經歷。不同處是別人是從社會抓到監獄裡,而我是從勞改農場再進監獄。我得承認這次被抓與「組織」上無關,完全屬革命小將的革命行動。這當中倒真的有了點巧合,豐城紅總司的小將到「牛鬼蛇神」成堆的我樂嶺農場來造反,農場當局將牢城大門關得嚴嚴的,並且在哨樓居高臨下地向小將宣傳無產階級司令部不許衝擊專政機關的政策。小將就「班師」了,這時在野外逢上剛在小西地埋完死人回營的我和李德志(留場就業後我仍然擔當著掩埋死人的重任),一點不差地「撞在槍口上了」。我們就被當著「戰利品」抓獲回了豐城。這一天是我刑滿留場就業的三個多月後。
有言曰:曾經滄海難為水。九年後再進監獄就完全是一種平常心了,一切都不再新鮮,或者說一切都大同小異,審訊、放風、吃飯、睡覺、管教的叱責、關小號、犯人之間的角鬥,都是曾經歷過的那麼一檔子事,留不進記憶裡。惟一還能記起的是監捨裡人滿為患,各色人等及流動性很大,李德志開始和我關在一個監捨,幾天後就轉別的監捨了,只有在放風的時候才能見到。
特別要提到的是放風時見到了袁光,這位前K大黨委書記自離開我樂嶺後便不知他的下落。斷然沒有想到會在這豐城監獄裡重逢。我們遠遠地點一下頭,算是招呼也算是致意。不過這次看見他心中的歉疚已不復存在,起碼不像從前那麼強烈,因為在他離開我樂嶺後李德志給我講了他和K大張校長之間頗為微妙的關係,於是我就明白了他被打成右派與我並沒有多少關係。即使他不對著大字報鼓掌,右派帽子也會戴在他的頭上,說他為大字報喝彩,只是一個借口,倒霉是遲早的事。李德志說袁的岳父是一個很得蔣介石賞識的高級幕僚,在領導一次反蔣學生運動中張遭逮捕,是袁通過岳父的關係將他保釋出來,也算是救了張的一命。
有關抓人放人的過節張一直向組織隱瞞著,至於他在國民黨監獄裡的表現,恐怕也只有袁能從他岳父那裡知道。而袁是緘口不言的,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李德志說解放後張做了高官確實對袁很提攜,走到哪裡帶到哪裡,到了K大又把袁要過來當了自己的副手。不知底細的人都會認為他們是最親密無間的戰友,實際上張是通過這種方式將袁牢牢控制住,然後再尋找機會將其一棍子打死。果然就在********中找到了這個機會,將袁打成了右派自己又得到一個「堅持黨性不徇私情」的美名,可謂是一箭雙鵰。當時聽了李德志這一「新奇」說法我似乎悟出了政治的「玄妙與深奧」,同時在心靈中也撤銷了那份揮之不去的歉疚。在「豐監」的每次放風我都多看袁光幾眼,每看一次這個「犧牲品」都使我的心靈感到震撼與悲哀。
在「豐監」的另一樁難忘事是又見到了孝子,這遭叫他孝子而不叫鄒場長是因為他也成了犯人。當看守將他從門外推進了監捨,我驚訝得差一點喊出聲來。他裝著不認識我,我也不敢上前與他相認。我只是在心裡想,孝子終歸是孝子,又一次混進犯人堆裡當起了內線。這麼想心裡著實很悲哀,也很無奈。當然已知底細的我不會再上他當,你當你的內線,我當我的犯人,井水不犯河水。但是卻沒有井水不犯河水的事,在「陌生」了數天後他終於湊到我身邊,悄悄問我怎麼進了豐城監獄。聽他的口音似乎並不知道我被抓的詳情,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對他多說,我只是說現在革命的形勢發展很快,無論被抓被放都是革命的需要。大概他從我這半生不熟的「新時代話語」中聽出了對他的戒備,他苦笑笑說道,老周我和你交個實底,這次我不是充當內線,而是一個真正的犯人,和你一樣的。我一怔,我確實沒想到這一層。但也不敢輕信,問句:怎麼會是這樣呢?他搖搖頭,說老周確如你說革命形勢發展很快,稍不注意就會被革命的車輪碾得粉碎。我犯了路線錯誤,我罪有應得。
我沒吭聲。過會他又壓低聲音說,老周我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你的未婚妻作古了。開始我一怔,大概是一下子沒理清「作古了」這個概念,翻眼看著孝子問,你說什麼?我說你未婚妻死了。我聽清了,也明白了。心口立刻像捅進去一把刀,又一下一下地刺著絞著,全身反射出一種無以復加的疼痛。說心裡話,這個消息並不使我吃驚。事實上這許多年特別是前不久在晉城監獄探視過馮俐後我一直恐懼地拒斥著這個消息,它像一個隱於冥冥中的惡魔,今天終於降臨了。這一剎我覺得我自己也死去了。不知過了多久,我問孝子馮俐是怎麼死的,但話出口我就後悔了,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一個三十來歲的人作了「古」,又會是怎樣一種死法呢?果然孝子跟上的話就證實了,說她被槍斃了。一定是我的樣子使孝子驚駭,他拍拍我的頭說道,老周清醒些清醒些,要挺住啊,一定要挺住,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我知道他所說「以後的日子」指的是什麼。可是馮俐死了,我還有什麼以後的日子?全毀了,一切都隨著馮俐的消失而消失。
孝子又說,老周現在兩個階級兩條路線的鬥爭愈來愈激烈,整個社會都動盪起來,無論是你是我都要有心理準備,我哼了聲問什麼心理準備。他說不要期望在短時間內能獲得自由,要安心繼續服刑。我不再說什麼,也不想聽他鼓噪下去,然而不知怎的卻想起在清水塘農場一個宣稱會算命的姓曹的犯人說過的一番話。在給我們一夥人拆過八字之後,他稱李戍孟、俞峰華是火命,水克火,要見水而避。說我和李德志是金命,火克金,要見火而避。當時並不太信,只當他是胡蒙。現在看來,李戍孟、俞峰華的事倒真叫他言中,兩人都死於水中。而被曹算定為金命的我和李德志,儘管仍還在苟延殘喘,最終怕也是「火」劫難逃啊。我們將繼續在「獄火」中無休止地燒煉,直到某一天被燒死,化為灰燼。想想度過的九年「崢嶸」歲月,我還真期望這一天能早早地到來,走向那個被李宗倫描繪為「鳥語花香、美妙無比」的「了」處。然而怕只怕劫數未盡,大限未至,苦難遙遙無期……(後來的事情真的讓孝子不幸而言中,已刑滿的我的勞改生涯仍無休無止地延續下去,一直延續到一九七九年,前後歷時二十二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