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我樂嶺人物誌 (13) 文 / 尤鳳偉
張克楠來絕的,誰都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心裡清楚,真要讓管教來出面追查這件事,李戍孟就有大麻煩了。替他打掩護的人也吃不了兜著走。這當兒趙不仁董不善之流自動擔當起警衛的角色,不許任何人活動,連上廁所都不行。李左德幸災樂禍地說:有本事等隊長來再施展啊。解若愚頂他一句:幸虧你不是隊長,你是隊長全我樂嶺的犯人一個也沒得活。李左德說我是隊長就先拿你開頭刀。高雲純朗誦起曹植的詩: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李左德說誰和你高雲純同根,你的根長在陳獨秀身上,我的根長在毛主席身上。解若愚說你名字左了仍然是個犯人呀,這點你可別忘了。李左德說犯人裡頭也分左中右,「拔白旗」就是要拔掉你們這路右中右。正丁當著,一臉怒氣的佟隊長跟著張克楠走進了馬廄,又直奔我們的學習組。佟隊長盯了李戍孟一剎說:聽說你李戍孟膽子很大呀,拒不交待問題,還煽動不少人替你保駕,是不是這回事呀?!沒等李戍孟回答,李左德搶先說報告隊長,李戍孟對抗運動,是塊絆腳石,得搬掉才成。趙不仁附和:得搬掉。
董不善也附和:搬掉搬掉!吳復生也附和:堅決搬掉!佟隊長點點頭,說該搬掉的東西不搬掉是不成的,當然思想改造主要得靠本人,自己搬掉最好,李戍孟你現在當著我的面交待:你把你的書藏到哪兒去了?李戍孟說報告隊長,書真的叫我燒了。佟隊長說你再說一遍!李戍孟說燒了真的燒了。佟隊長哼了一聲,說李戍孟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呀,好吧,既然你對自己都不負責任,那就怪不了我們了。說到這兒佟隊長把眼光朝所有人一掃宣佈道:關李戍孟的禁閉,什麼時候交待了問題什麼時候出來。停停又說:替李戍孟打掩護的人都豎起耳朵聽著:你們識時務就趕緊懸崖勒馬,交待自己的問題,不然等李戍孟交待了,咱就新賬老賬一塊算。李戍孟當場被帶走了,被帶走的還有我的心,我很後悔當初不該將李戍孟的書稿帶到醫院,這才落到現在這種局面,這局面就像一個死結兒,怎麼解都解不開。李戍孟要是交待出事實真相,所有替他打掩護的人都要倒霉,而我還要交待出那個姓董的二勞改,二勞改緊跟著又要受牽連。
當然我也可以不交待,但不交待的結果又會是怎樣呢?這一點兒也不難預見。張撰——收玉米的時候我和張撰有意無意干了並肩,自上次「我樂嶺交談」後再沒機會單獨過話,一方面「我樂嶺交談」被取締,另外秋收大忙季節累得精疲力竭,什麼也顧不上了。從側面觀察,自王妃被一位老幹部帶走以後張撰情緒變得十分低落,整天悶聲不響地不說一句話,得空就在紙上一幅接一幅畫王妃的肖像,畫完了就往褥子底下掖。當然也不能指望他能有什麼好情緒,鹹一句淡一句地勸慰一番也沒實際意義。包括這次幹活碰在了一起我也不打算多說什麼,不料他倒先開口說起。他說老周你相信不相信有情人終成眷屬這句話?一句話就證明他仍深深沉浸在對王妃的思念之中。其實這自古流傳下來的說法更多的是對人的一種勸慰,給人一種希望,在實際中就不是像說說那麼簡單的了。無論是書本裡戲劇裡以及現實生活中,許許多多有情人最終並沒有成為眷屬啊。我覺得在目前情況下,不應多說中聽的話,這樣更讓他難以自拔,況且我對他與王妃的事確實沒看到多少希望。
於是我就說了些人生無常世事叵測之類的話,以給他仍忠貞不渝的愛潑潑冷水。這自然不是他所希望聽到的話,他的情緒驟然間便激動起來,一邊使氣般用力將玉米穗子從莖稈上揪下一邊衝我道:老周你說得不對,這是悲觀主義情緒。我說我是談我的看法,不代表你,看樣你對那句話是深信不疑的了。他卡嚓又揪下一個玉米穗,說:我深信不疑,只要兩人真誠相愛,海枯石爛不變心,終究會有一個圓滿結局的。聽了這話我再次想到他的「美無所不在」,現在又鼓吹起「愛終究圓滿」的論調,真是個癡心不改的理想主義者啊。但我不想迎合他可憐的需要,讓他回到現實中。這現實就是我們在對自身的許多事情上除意念之外是沒有任何主觀能動性的,比方我與馮俐,現在還奢談什麼有情人終成眷屬不是自欺欺人嗎?我坦言相告,說:老張,那句覆巢之下必無完卵的話你一定早知道的啊,你想我們整個的生活都毀了,別的什麼還能單獨存在嗎?不可能的,只有面對現實才成,否則精神不得解脫,苦惱無邊啊。
張撰側目看看我,眼神流露著不屑,說:同樣一件事其結果是因人而異的,有的會這樣,有的會那樣,一取決於決心,二取決於智慧。我打斷他說決心和智慧能使你越過警戒線嗎?他說這不是指眼前,是指將來。我說將來是什麼概念?他說自是重獲自由的時候啊。我說天各一方,音訊全無,就是到了那一天聚首也難啊。我說這話的時候心中想的仍是馮俐,這並不是危言聳聽,也不是張撰批評的悲觀主義情緒作怪,而是客觀真實的現實。張撰說我和王妃不擔心不能重新聚首,我們一定能重新聚首的。我說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把握?張撰臉上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自得神情,說這就是前面我說的智慧了。接著他壓低嗓門對我一五一十地說了他在這件事情上的對智慧的運用。原來他倒不是一個徹底的樂觀主義者,在他與王妃的愛情發展最順利感情最熾熱的時候,他就想到他們有朝一日將會有天各一方,得不到對方的音訊的可能,於是就事先制定出一套能讓他們重新相聚的方案。他們商定,張撰在獲得自由以後立即給王妃寫信,地址寫王妃所在的北京西城區郵政局。收信人寫轉王妃。因沒有再詳細的地址,也不會查到姓名叫王妃的人,這信就成了一封無法投遞的死信。
再由於寄信人地址一欄標明的是「內詳」,這信又成了無法退回的信件(即使撕開信查到地址退回也無妨),這樣信只能保留在郵政局裡,考慮到信有可能被丟棄,張撰須每月寄去一封,這樣郵局裡就會源源不斷收到這無法投遞無法退回又不能完全棄之的信件。這一切都是在等待,等待王妃獲得自由的一天,那時她只需跑到這家郵電局查詢是否有不斷寄予王妃的信件即可。然後根據寫於內裡的地址就可找到張撰。待張撰將他的方案敘說完我真有點目瞪口呆了。細想想你真得承認,張撰想的這辦法天衣無縫而又切實可行的。他究竟是怎麼想出這麼一個「絕」法子啊。張撰見我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也不再掩飾內心的得意,說老周我說的事情因人而異沒有錯誤吧。我說沒錯誤,沒想到你張撰肚子裡真有些彎彎繞哩。他又用力掰下一個玉米穗,說道:馬克思不是有句名言叫智慧就是力量嗎?我們這些人除了智慧還有什麼呢?也惟有智慧才不能被人從頭腦中奪去啊。儘管我不太贊同他這進一步發揮的話,但我也沒說什麼。張撰又說:老周,我這個辦法也適用於你和你的未婚妻呀,我向你免費提供,只是等你們以後喜結良緣的時候可別忘了請我喝喜酒啊。他的話使我的心又是一疼。
李戍孟——知道李戍孟的死訊是早晨。傻朱進了「馬廄」裡罵罵咧咧地:他媽的李戍孟淨給老子添亂哩。話一出口我就覺得不妙,許多犯人也面面相覷。果然傻朱的下句就證實了,他說周文祥快帶個人給李戍孟收屍。這句話如同一根大棒敲在每一個人的頭上,立時蔫了。個個滿臉死灰,就像死的不是李戍孟,而是自己。
我說過對管教將我當成一個專業收屍人我極度的不滿,卻是不敢怒也不敢言。而這次分配我給李戍孟送葬我不僅沒反感,反倒很接茬,我很願意為李戍孟料理後事。我選擇李德志當我的助手(李不久前調到五小隊),說來人們也許不信,從他來的那一日起我便想到派他這個用場。說真的,埋了那麼多同類,沒有比這次埋李戍孟更揪心的。李德志也是一副十分悲痛的樣子。在清水塘我倆都與李戍孟處得很好。跟著傻朱出了「馬廄」,我和李德志往小號方向走去,卻被傻朱喊住,他說李戍孟的屍體不在那裡,在火盆地,到火盆地去。陽光燦爛,和風煦煦,是深秋季節裡那種天高雲淡的好天氣。我和李德志沐浴在明麗的日光中,拖一輛板車去往火盆地。地裡的莊稼稈已被砍倒,整個田野空曠曠的,為節省腿腳我們捨棄了道路,從無遮無攔的地裡徑直奔向目的地。火盆地是農場正南方向的一處地塊,離犯人墓地小西地很近。李戍孟一向是個不肯麻煩人的人,要死了也為埋他的人想像得這麼周全。一路上我跟李德志談了讓他一起來的目的,即借用一下他的超常記憶力,把老程頭腦裡的東西裝進他的腦袋裡。聽我講完李德志點頭認可,說儘管這事有些古怪離奇,但終歸是一樁有意義的事。
就這麼我們在路途中將事說定。快到火盆地時我們看見一口水井旁站著一個不認識的犯人,再看看,又看見井台邊上躺著一個人,我們立刻明白躺著的是李戍孟無疑。不用說那口井就是李戍孟的葬身地。我們加緊了步伐,拉著車從一條水渠上越過去,就抵達了井邊。那站著的犯人三十出頭年紀,見我們來了說句「我走了」就急匆匆向牢城奔去,一溜小跑如同怕叫鬼咬了腳跟。李戍孟渾身濕漉漉地躺在地上,仰臉朝天,閉眼合嘴,像睡著了,不見一絲死相。我似乎不相信他已經死了,喊了一聲老李,李德志也喊了聲「一家子」。自是不會得到什麼響應。
我和李德志對視一下目光,搖了搖頭,然後把他從地上抬起往板車上放,這時發現他一隻腳脖上繫了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頭拴在水車架上。正疑惑間李德志又發現井邊一塊石頭下壓著一張紙,他走過去拿起來看了看,輕輕吐句遺書就交到我手中。我毫不費力就認出是李戍孟的字,很工整,稍稍有些女人氣。上面這麼寫著:朋友們恕我早走一步了。我首先聲明,我的自殺不是政治原因,我的女友琳琳死了,我要追尋她而去。收我屍體的時候請拉繩子,這樣大冷天就不用下水打撈了。如果我臉上有血跡污漬,請替我揩淨,因我不想在陰間相會時嚇著琳琳。謝謝啦!不才李戍孟。
看畢我的心情十分平靜,好像這一切早已天定,包括他的死與留下這般的遺書,一切都合情合理。如果不是這樣倒是十分怪誕的事了。我只是感到困惑:一是他是怎樣得到女友的死訊,確鑿與否?可別釀成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悲劇。再就是他怎麼從小號逃出,又怎樣越過牢城來到火盆地?遺書是什麼時候寫的?寫於小號還是寫於井邊兒?一切都像經過了深思熟慮,讓人匪夷所思。
我和李德志將李戍孟拖到小西地,又按照他的囑托將他的面部擦拭乾淨,將衣裳理好,然後在緊挨著李宗倫的新墳的一座墓坑將他放進去。一切都如我樂嶺的慣常事物,用不著多說。埋葬完我要求姓董的犯人幫我們找到老程,沒說為什麼要找,只說有一件事情要向老程詢問。董的回答讓我吃驚,他說老程在幾天前已離開農場,要麼是回家,要麼是進了精神病院。我看看李德志沒說什麼,李德志看看我也沒說什麼,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本來想得挺聰明的一著棋竟落了空。我點了李德志的將本想借用他那超常的記憶力,讓他將小西地墓場一座座沒有標記的墳墓裝進腦子裡,作為備忘錄,而隨著老程的永久消失,這一切將永遠是一本糊塗賬。我長長地歎息一聲,心裡頭充盈著無奈與茫然,而後轉念一想,這聰明的一著到底又有多少實際意義呢?活著的人都無著無落的,死了後又何苦要有根有梢的呢?死了死了,整個一座墳場就是個大大的「了」字呀。這麼想心裡也就釋然。回牢城的路上又想著另一回事,就是李戍孟留下來的那本書。我暗下決心:要盡最大的努力將它保存下來,以此作為對好友情誼的報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