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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我樂嶺人物誌 (9) 文 / 尤鳳偉

    整個一課堂,他的眼光幾乎一分一秒未離開閔妃的臉,好像是在給閔妃一個人講課。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如果僅此而已也算不上什麼事。可後來他沒有「僅此而已」,而是很認真地開始了與閔妃的交往,有事沒事就往女犯隊跑,去了就找個「題目」與閔妃談話。引得女犯隊的女管教們非常反感,就反映到場領導那裡。領導找他談話,他倒理直氣壯,說他喜歡小閔,說他知道自己犯了「英雄難過美人關」的錯誤,可就是管不住自己。又說小閔再有半年就刑滿釋放了,兩人已商量好刑滿後她留場就業,然後結婚。領導聽了他這一席話十分驚詫,說難道你不知道她屬哪一類的人嗎?她是牛鬼蛇神呀,你要和美女蛇結婚,立場何在?你不成了戲台上的許仙了嗎?許仙這外號就是從這兒叫出去的。當然任何故事都有以訛傳訛的成分,但這外號的出處還是讓人覺得順理成章的。

    我與「許仙」的頭一次打交道是我從醫院歸隊後他找我談話,這也是我轉到我樂嶺以來管教和我的頭一次單獨談話。地點在被犯人稱為「淨身房」的一間大空屋裡。「淨身房」的位置在隊部與「馬廄」之間,能同時容納五六十人。平時管教找犯人談話,犯人班長匯報情況以及大型學習會批評會都在這裡。有時犯人來多了一下子不好安排,這裡又變成臨時監捨,我來我樂嶺之初就在這屋住了一周,然後才搬進「馬廄」裡。

    我按指示去到「淨身房」,「許仙」已等在那裡了,坐在一張桌後。我向他鞠了躬。他指指前面的一張凳子讓我坐下。這種場面我經歷得多了,本不應在意的,可這次我挺緊張,心噗噗地跳。一是我的「裝病」伎倆在蘇英走後便被一病友加難友揭發了,隊部責令我立即歸隊。再就是歸隊後我發現壓在褥子底下的那幅畫不見了,也就是說所擔心的事被證實了。管教早不找晚不找,偏偏在這個時候找,肯定不會有好果子吃。不過我心裡抱有一種僥倖心理,覺得許仙屬好對付的那種管教幹部,自己都敵友不分,看樣兒也不會「邪乎」到哪裡去。與傻朱相比,我們犯人對許仙還是頗有好感的。就拿他和閔妃這件事來說吧,他的所作所為證明算是個有真情實感的人。如果換了別的管教相中了誰找機會「幹掉」就是了,哪會像他這樣傻乎乎地談情說愛呢。確如我所料,許仙對我的態度很平和,能將人一下子拉近的。他先批評我不該在農忙季節裝病(我聽出的意思是在農閒裝病情有可原),我聽著入耳,便趕緊認錯。將這碼事一筆帶過後他便問起畫的事,我聽出他對這事是認真的:

    許:周文祥我問你,要如實回答,結果看態度。

    周:是,許隊長。

    許:你藏在鋪底下的那張畫是從哪兒來的?

    周:不是藏,是擱在褥子底下,我所有的東西都擱在褥子底下。

    許:我問你畫是從哪裡來的,是你自己畫的嗎?

    周:不是我自己畫的,我不會,我請張撰畫的。

    許:是張撰創作的?

    周:不是,畫什麼是我授意的。

    許:為什麼要畫成那怪怪的樣子?

    周:是這麼回事許隊長,我做了個夢,就把夢告訴了張撰,讓他給畫出來。

    許:為什麼要畫這個夢?

    周:是這麼回事許隊長,這個夢印象深……

    許:你總是做同一個夢嗎?

    周:不是的許隊長。

    許:那為什麼單單畫這個夢呢?

    周:可能是因為印象深。

    許:為什麼單單這個夢印象深?

    周:我說不准啊許隊長,大概因為夢裡有個女人吧。

    許:這個女人你認識不認識?

    周:似是而非的啊許隊長,說認識也不認識,說不認識也覺得面熟。

    許:到底認識不認識?

    周:不認識,做夢想媳婦,自己找樂唄。

    許:夢裡的女人也像畫上的一樣在耕地?

    周:是。

    許:那女人為什麼要耕地?

    周:我不曉得啊許隊長,夢裡就是這樣莫名其妙的。

    許:那女人長得好看嗎?

    周:沒看見啊許隊長,是背影。

    許:畫上為什麼要畫上一棵樹?

    周:是這樣啊許隊長,夢裡就有一棵樹。

    許:為什麼單單要畫出一片大樹葉兒?

    周:是這樣啊許隊長,夢裡那棵樹就長了一片大樹葉兒。

    許:為什麼樹葉上要畫出一個洞?

    周:許多樹葉都有洞。

    許:怎麼畫上的洞一半黑一半紅?

    周:……

    許:你回答呀周文祥。

    周:是我叫張撰這麼畫,與他沒關係啊許隊長。

    許:你為啥要讓張撰這麼畫?

    周:我覺得藝術品一般都有象徵性。

    許:象徵啥?

    周:這個……(我剛要說象徵日食又記起張撰對我的告誡,遂閉口。)

    許:周文祥你說呀。

    周:這個……我說不上來呀許隊長。

    許:說不出來為啥要叫張撰這麼畫?

    周:這事與張撰沒關係呀許隊長(我同他兜圈子)。

    許:現在不是追張撰,是追你,你必須得把怪畫的含意說清楚。

    周:沒啥含意呀許隊長,我保證。

    許:沒啥含意為啥叫張撰這麼畫?

    周:畫成這樣子真的與張撰無關係呀許隊長。

    許:我是在問你,不是問張撰。

    周:是,許隊長。你問吧我保證說實話。

    許:你老實交待這張怪畫的含意是什麼?

    周:含意嘛,夢裡頭的事,稀里糊塗地真是說不清楚呀許隊長。

    許:說不清楚為什麼偏偏讓張撰怪怪地畫?

    周:別冤枉人家張撰吶許管教,這事真的跟他沒關係。

    許:先追你,再追他,你說你,別說他!

    周:是,許管教。

    許:周文祥你給我聽清了,不好好交待問題,想矇混過關可甭想!

    周:是,我清楚這個許管教,我清楚。

    ……

    清楚清楚清楚,其實我真正清楚的是必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能讓人抓住把柄再上綱上線,將問題的性質弄嚴重。採取不承認主義,我也清楚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正如許管教所指出「矇混過關甭想」,而恰恰又趕在「拔白旗」運動的點上。既然這場運動叫了拔白旗,就得找出白旗來拔,否則哪裡有運動的偉大勝利又哪裡能收場呢?因此我還有另一份「清楚」:這次談話我沒讓許管教抓住什麼,並不說明事情已經完了。逃過了今日還有明日,我只是很慶幸提前與張撰進行了一番「演習」,有了準備,不然難說不會掉進陷阱裡。事後我回憶一下我與許管教的對話,覺得和那天與張撰的模擬審訊非常相近,許多話如出一轍,這說明犯人與管教長年累月的打交道,也真是「知己知彼」了。

    蘇英——見到蘇英,這遭是在夢中。這是蘇英頭次在夢中出現,因此記憶清楚:我游在一片大水裡,是海?是湖?不清楚,也沒有尋求答案的意識。游著游著覺得身子叫什麼碰了一下,趕緊用雙手抓住,舉上水面,原來是一條大魚。我高興極了,眼朝岸上望,看見蘇英在那兒看著我,笑瞇瞇的。都沒說話。我抱著魚向岸游過去,想把魚給蘇英,可游到岸邊時我突然想到自己是一絲不掛的,心裡也覺得奇怪:怎麼能這樣呢?我停止游動,使勁用腳踏水,以使自己不向下沉沒。蘇英喊周文祥上來呀,我不說話,心裡尷尬極了。蘇英又喊周文祥你咋的啦,快把魚送上來呀。我覺得踏水踏得快沒力氣了,就要下沉。我朝蘇英吆喝:你走吧,趕快走。她問為什麼讓我走?怕我要你的魚?我說魚給你,你趕快走。她說給我魚為啥還叫我走?我大叫:我沒穿褲子,你走了我才得去上岸。蘇英聞聽笑了,說句周文祥你可真能鬧怪呀,就轉身走去。

    我趕緊爬到岸上。我向自己的胯間看看,見胯下長著的那個東西不見了,光光的。我好生奇怪,一時也弄不清是掉了,還是本來就沒長。心想既然這樣還怕蘇英看見嗎?我向已走遠的蘇英呼喊,叫她回來。她聽不見,還往前走,長長的黑髮在身後飄動……夢做到這兒就醒了。許是夢裡蘇英的長髮給我的印象深的緣故,我眼前一下子現出那天我摘下她軍帽所見之情狀,情緒一下子變壞了,內疚又像一把刀子在捅心窩。我睡不著了,長時間回想著發生了那樁難堪以後的事。分手時蘇英對我講了真情,說頭髮脫落與那起中毒事件有關,見弄成這樣子,她不想活了,是那位為她治療的醫生安慰了她,對她說頭髮還有可能長出來。蘇英仍然為自己「扮演了不光彩角色」而自責,不肯原諒自己,她說她相信這是報應:摘掉了一頂帽子卻又戴上了另一頂帽子。她匆匆向我告別,我沒有挽留她,一切都無法挽回了。我感到悲哀,心想:今後我們也許永遠不會見面了。

    火盆地——和張撰齊頭並進割麥時,張撰悄聲對我說等會兒休息有好戲看。我說演出隊有地頭演出麼?他說不是。我說那會有啥好戲看。他說別問,到時就知道了。我就不問,很快也就把這事忘了。休息時和解若愚坐在用麥捆遮起的陰涼裡說話,忽聽有人吆「決鬥了,決鬥了」。抬頭看,果見不遠處的麥茬地裡兩個赤膊漢子扭打在一起。一時看不清是誰,兩個人都發了狠勁兒,力圖將對方摔倒。管教不在近前,沒人進行制止。犯人中有好奇觀望的,也有給「決鬥者」鼓勁的,惟恐「戲」早早收場。正打得難分難解時,只見二姑娘奔到近前,一臉的驚慌,用哀求的聲音向扭打在一起的人呼喊:別打了,別打了。

    二姑娘的出場,使我一下子明白張撰所說有好戲看就是指的這個。自從二姑娘來到我樂嶺,他那女人樣的細皮嫩肉立刻引得眾多男人的青睞,為能佔為己有展開了激烈的爭鬥。這已不成其秘密。眼下「決鬥」於麥茬地的兩個壯漢可謂是從眾多競爭者中脫穎而出,已形成龍爭虎鬥之勢。二姑娘透著哭聲的呼叫不僅起不到制止的作用,反倒給兩個爭風吃醋的人增添了無窮的動力。打鬥愈來愈慘烈,不知是哪一個將哪一個摔倒在地,兩人又在麥茬地上滾來滾去,脊背被麥茬扎得血肉模糊。二姑娘見狀放聲大哭起來,卻仍無濟於事,直到管教聞聲過來才制止了這場惡鬥。管教火冒三丈,張口宣佈關兩人的小號,後似乎覺得麥收時節需要人手,又宣佈改為每人多割兩壟麥以示懲罰。

    中午在地頭吃飯時,兩「情敵」在眾目睽睽下將自己的「黃團長」掰下一塊給二姑娘,此情此景也著實讓人心動。張撰說得對,炎熱的火盆地確有好戲在出演。

    解若愚、張克楠——將他倆並列在一起因為兩人一向是「針尖對麥芒」。這遭針尖對麥芒恰恰發生在打麥場上。還得先說說事件背景,這一陣收麥「拔白旗」兩不誤,白天割麥,脫粒,黑下開會學習批判。弄得人焦頭爛額,疲憊不堪,忙得連拉屎撒尿的工夫都沒有。這天我們班的任務是脫粒。這活兒,是人跟機器比速度,一環扣一環,一個蘿蔔一個坑,誰也別想偷懶。這節骨眼管教們也都把眼瞪在頭頂上,抓著「懶漢」就嚴懲不貸。解若愚「出事」決不是偷懶磨洋工,這一點我清楚。他已連著拉了幾天肚子,體力很虛弱,累得實在頂不住了,就跑一趟廁所,休息與排泄兼顧,蹲在茅坑上抽口煙,喘口氣兒回去再干。負責這台脫粒機的是張克楠,見老對頭解若愚一遍一遍跑廁所,就想藉機整治他。這回他跟著進了廁所,見解若愚蹲在茅坑上,排泄不排泄看不見,卻正優哉游哉地抽煙,就指責他有意磨洋工,還罵了句「懶驢上磨屎尿多」。解若愚很不高興,譏諷說咋賣木梳賣到茅坑裡來啦?別看張克楠平日總向管教打小報告,可要當面喊他「賣木梳的」也很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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