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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我樂嶺人物誌 (3) 文 / 尤鳳偉

    李戍孟——在我樂嶺頭一眼見李戍孟明顯感覺他蒼老了。由此我想起小時候聽爺爺常念叨的一首「人老先從哪裡老」的歌謠,其中有一句是:人老先從頭上老,白髮多黑髮少。這一句正對上了李戍孟。在清水塘時李戍孟便生出了白髮,不多,星星點點摻雜在黑髮中間,幾年工夫,白髮與黑髮的關係倒置,是星星點點的黑髮摻雜在棉絮般的白髮中。其實李戍孟才四十歲出頭。據說人的早衰與多種因素有關,如遺傳、營養不良、體力透支、驟然打擊、精神悲觀等。李戍孟屬哪種因素所致?難以論斷。如果硬要從其中選出一樣,我想歸於精神是不會錯的。因為從生活境況上講,大家都是一樣的,一樣的伙食,一樣的勞動強度,別的待遇也都差不多。不同處惟在各自的精神世界裡。李戍孟的精神一直是壓抑的,這一點毫無疑問。他很投入地寫作,恐怕也是一種自我排解方式。我和他在我樂嶺監捨裡的頭一次交談是背對背的,各人拿一張報紙佯看,輕聲地說話。話音被報紙反射到對方耳畔,如果各自將報紙弄成一個弧形,就會合攏成一個小小的話語封閉區。這種不知被哪個犯人發明出來的伎倆被我們犯人廣泛地使用,並稱之為「我樂嶺交談」。那天我與李戍孟的我樂嶺交談大致如下:******久違了。

    五年了吧?清水塘之後又轉了幾次場?三次。團河、廣河、我樂嶺。

    還好吧?老了,成了白毛男。

    我也成了三十多歲的小老頭。

    你還有幾年呢?不到十個月。

    望見地頭啦。

    你呢?還有三年半。

    也快了。

    出去到哪兒?不知道。

    你呢?不去想。

    為什麼?不願想。

    別太消極了,怎麼說苦難也是暫時的。

    對我無所謂。

    不能這麼想。

    真的無所謂。

    ******你的小說寫完了嗎?快完了,剩了個尾巴。

    尾巴有多長?和我剩下的生命一樣長。

    ******真逗(後來的事實證明可不是「逗」)。

    你想看我的小說嗎?我?可以嗎?想看嗎?想看的。

    我給你。

    ……

    高雲純——K大校友,《有頭腦的人,不要這麼想》的作者,自稱是共產黨的不同政見者,對打成右派不鳴冤叫屈,就是這麼一個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人,我們在我樂嶺不期而遇了。高雲純高高瘦瘦的,顯得有些佝僂,長條臉上架著一副眼鏡,常面帶笑容。笑的時候眼瞇成很細的一道縫,一副天真相。腰上常年扎一條草繩,別一條擦汗的毛巾,拚命地抽煙。他的全部業餘時間是到處搜羅捲煙紙,據說窘迫時曾到廁所撿過擦腚紙,當然此說有遭踐他之嫌。他捲煙的技術一流,隨便撕下一塊紙,再從煙荷包裡抓出一撮煙末,三卷兩卷一根標準的錐形煙卷就夾在指縫裡。

    他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煙鬼,不僅自己抽還蠱惑別人抽,他的說法是煙是好東西,對犯人而言更是好東西。餓了的時候頂一碗飯,冷的時候頂一件衣裳,病了的時候能頂一服藥。這人的模樣也有些怪,上下不協調。把他從下往上看,不折不扣一個潦倒莊戶人模樣,可脖子往上,就是另一番「景觀」。那顆晃來晃去的頭顱以及眼鏡後面閃閃發亮的眼神,斷不會讓你覺得這是顆莊稼人的腦瓜。他的這種身首迥異的情狀會使人想到埃及的獅身人面像。細想想這種「獅身人面」現象差不多是我們這些右派犯人的普遍形態,只不過高雲純比別人更分明些罷了。管教人員不斷訓斥我們說改造得不完全、不徹底,大概就是指這個頭顱還沒一起變過來吧。

    那天頭一眼看見扎草繩掛毛巾獅身人面的高雲純,我第一感覺就是此人不一般。還沒等生出第二感覺他就從老遠向我伸出手,抓住我的手使勁地握著,搖著。說聽說你是K大的,我只主動跟K大的人握手。

    那天我們沒有機會說更多的話,但他還是揀最要緊的一樁告誡我:記住呀老周,站在傻朱面前千萬別忘了摘眼鏡。

    也是後來才知道,這是他的經驗之談。有一回傻朱打了他個冷不防,將眼鏡打碎了,差一點兒刺瞎了他的眼,所以他讓我這個也戴眼鏡的人防備著傻朱的這一擊。

    張撰——張撰再次回來仍然情緒高漲,所以能記住他的情緒高漲是因為這裡的人都難以情緒高漲。他把我要的那張畫畫出來了,交給了我。畫是用水彩畫的,根據我的描繪復原了我的夢境:深褐色原野上一個長髮姑娘在扶犁耕地,是背影,人與牛向畫面的縱深處走去。樹畫在右下角,樹冠一直向上延伸,一片樹葉誇張地伸出來,透視著天空。葉子中間有一個圓洞,一半塗黑一半塗紅,我看了不解,問是不是蟲子蛀出來的洞。他抿嘴笑笑說可以這麼認為,也可以認為是掛在天上的太陽。我說哪有這樣的太陽,一半黑一半紅的。他說有的,你想想,發生日食的時候不就是這樣麼?我覺得有道理,也沒再多想,就謝了,小心地將畫收起。這時他又拿出一幅畫給我看,是一個姑娘的肖像,用炭筆畫的,我脫口說句:王丹鳳?他仍然笑瞇瞇的,問你看像王丹鳳?我說像。他說那就是沒有把她畫好,她比王丹鳳美。

    我問她是誰?他說誰能這麼美?只有王妃了。王妃?我的頭腦終歸不算太遲鈍,一下子想起帽兒山勞教農場五妃子的故事。還記得當時張撰還以五妃子的存在論證他的「美無處不在」的理論,又說很想讓妃子們給他當模特兒。就問王妃是不是指帽兒山五妃子中間的一個。他點點頭,臉上掛著難以掩飾的得意,說她姓王,名正言順的王妃哩。我又端詳起那張肖像,我不知道畫中人是否被張撰美化了,確是美麗非凡的。那寬寬的額頭憂鬱的大眼以及好似經嚴格打磨了的面龐透出一種高貴,這一剎那我竟又想到俄國隨十二月黨人丈夫流放的女人,不同的是王妃並不是「罪人」的家眷而自己是「罪人」。端詳著畫中的王妃我產生出一種深深的憂傷,我不由想起了馮俐。當年馮俐和王妃在一起,如果能有機會見到王妃,一定要讓她講講馮俐的事。我問王妃是什麼時候來到我樂嶺的,張撰說也是前不久轉來,在婦女隊,眼下也是抽出來演節目。

    我問她是怎麼被尼泊爾王子列入妃子名單的。張撰說她原來是一家百貨店賣金銀首飾的營業員,尼泊爾王子在隨從們簇擁下給他的妃子們買禮品,一見到她王子的兩眼就直了,問這問那。出於禮貌她一一回答。她被捕後審訊員讓她交待裡通外國罪行,她壓根兒就沒與尼泊爾王子聯繫起來。營業員天天同顧客打交道,也不可能聯繫起來,早忘到九霄雲外去了。說到這裡張撰激憤起來,罵道封建這東西真是壞透了,應該從根本上剔除。一個尼泊爾腚盤大小的地方,頂多相當於中國的一個縣,一個縣長的兒子就滿世界去選妃,好像渾身都長****似的,憑空害了這麼多無辜的人,真他媽不是個好鳥……我想那個混賬王子是該罵的,可也有些冤枉。說到家那僅是他的一廂情願,他並沒有權力將這些中國姑娘抓起來再判以重刑啊!我歎了口氣,問張撰與王妃是否有「戲」。張撰也歎了口氣,苦笑笑說,談不上,談不上哩。我看得出,他對王妃是有情的,說不上「戲」已開場了呢。

    高雲純——高雲純在學習會上惹了事。學習組長張克楠念報紙。文章是寫印尼共產黨主席艾地從蘇聯轉道來中國訪問,參觀了北京的菜市場後發表觀感。他盛讚中國的西紅柿便宜,四分錢就能買到一斤,而在蘇聯四個盧布才能買到一斤。艾地還說了其他一些吹捧中國的話,這話要是當著蘇聯人的面說也算他有種。可不是這樣,他是在舅舅面前說姥姥,在姥姥面前說舅舅。一個堂堂的共產黨主席這般,大家嘴上不說,心裡卻很不屑。問題是我說的「大家」並不包括高雲純。高雲純聽完報紙就刷刷地捲煙,點著了煙便開言道:中國農民窮就窮在西紅柿太便宜上,如果中國的西紅柿也能賣上四塊錢,農民就富了,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我想艾地這人可能沒學過經濟學,才犯了這常識性的錯誤。話音剛落,立刻有個叫李祖德的犯人站出來批駁。他說高雲純你的觀點是錯誤的,錯誤一,你對我們親密國際同志不友好;錯誤二,散佈國家靠價格剪刀差盤剝農民;錯誤三,勞動改造中堅持反動思想是對改造的抗拒。你真得賓服李祖德的本領不一般,剎那工夫就能歸納出個錯誤一二三。先到的解若愚給我介紹過李的歷史,他原是北京一所工業學院的助教,上海人。父親是資本家,解放後被鎮壓。

    因此他平時很謹慎,積極靠攏黨組織,以表示自己與反動家庭劃清界限。********中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惟獨將嘴巴鎖緊。按說他打不成右派,他打右派原因也有三(借用李的語法)。原因一,這個前資本家少爺娶了個漂亮老婆;原因二,系黨總支書記對他老婆覬覦已久;原因三,那廝有權力將他列入右派名單。就這樣。他的右派起因許是所有右派中的一個特例。僅此而言,也頗值得同情。再說學習會,李祖德發表過批判詞之後我發現有一道目光緊緊盯著我,是俞峰華。我不解。在心裡琢磨他看我的意圖,後來就散會了。

    趁混亂之際我湊到俞峰華跟前問他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他說我看你像是要發言的樣子,很擔心,千萬不要多說話呀,咱倆的刑期都剩下不多了,這期間萬萬不要生出事端。他的話使我心頭一熱,朝他點點頭。他又說你等著瞧,這事並沒完。事情果然就沒完。晚點名時佟隊長在全隊面前點了高雲純的名。說到這一點須說明一下:管教幹部一般不參加犯人的學習會,各組的學習發言由學習組長或指定的犯人做記錄,會後將記錄呈送給管教幹部過目。高雲純發言和李祖德批判時我看見張克楠在記錄,卻沒料到當晚他就匯報給了管教幹部,也稱得上雷厲風行了。最後佟管教宣佈責成高雲純寫出深刻檢查,如何處理視檢查情況而定。

    一根繩——乍一聽沒準會以為由一根繩子生發出來的某件事。不是的,一根繩不是一根真繩子,而是一個地名。再確切說是一道半人高半里長的石頭牆。位置在我們勞改營和婦女營中間。我樂嶺一帶有許多叫人莫名其妙的怪地名,什麼鳳凰頭、風箱溝、火盆地。就說這一根繩,完全可以叫個與地貌實物相符的名稱,比如一堵牆、一道嶺之類,可不,當初起名字的人就要不著邊際地叫個一根繩。在田里勞動望見遠處的一根繩有一種眺望長城的感覺,這感覺又會在心裡派生出另一種蒼涼滋味兒。不管怎麼說一根繩是我們犯人嚮往的好地方,那裡是我們的休息地。晴天時騎上牆頭曬太陽,大風天在牆根兒避風寒。

    看著難友們一線排開在一根繩上,不由讓人想起那句「一根繩上拴的螞蚱」這句俗語。想想這成語與我們的實際狀況還真相符呢。一根繩除了讓我們休息避風外還有了更重要的用途是看女人,看與我們僅一牆之隔的女勞改犯,她們是一道永遠看不夠的風景。管教們也是夠操蛋的,常以此對我們冷嘲熱諷。每當看見犯人眼巴巴向牆那邊觀望時,就罵道:狗娘養的,小心掉下眼珠子!犯人們則自嘲道,撐死眼珠子餓死吊頭子哩。一道石牆就像天上的天河,隔開了牛郎織女。站在石牆下面我也禁不住和別人一樣「撐死眼珠子」,觀望當中不免又想起馮俐,心想:要是馮俐一直在帽兒山呆好,現在也會出現在那邊的女犯人中間啊。那樣我就能看見她了,甚至我們可以在「天河」兩邊對唱《西波涅》。一根繩可以說是我的白日夢。

    馮俐,你在哪裡?活著還是死了?再給我托個夢吧,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

    趙仁、董善——眼前同時跳出兩張陰陽臉是因為犯人中流傳的一句話,這話是:趙仁不仁,董善不善。一句話就把人們對趙仁、董善的看法表達出來了。但這話不屬我樂嶺的專利,「產地」究竟在何處眾說紛紜,有說是廣合農場,有說是團河農場。曾和趙董一起改造過的人都極力證明當時就傳開這種說法。可見此話由來已久。想到這兩人我不由想起在清水塘時高沖說過的「人實際上應該分為好人階級和壞人階級」的話。如果以這種觀點來衡量,我們所提到的趙、董二人當屬壞人階級無疑,不管他倆認不認可,但他們的所作所為已經為自己歸了位。這裡就不得不讓人深思:作為一個人,好與壞究竟是怎樣的一種由來?先天的?後天的?還是先天後天兩相糾纏的?不管怎樣有一點可以肯定,人從根本上說是尚仁向善的。趙仁董善的名字便可證明這一點,而到後來出現尚仁不仁向善不善的情狀大概也是本人所始料不及的吧。趙仁四十出頭年紀,山東黃縣人,縣劇團的專業作曲。據說他打成右派的原因也有些特殊,是民憤所致,確切地說是劇團全體女演員將他送進右派分子的行列。他的專職工作是為劇目譜曲,他熟悉每一個演員的音樂天賦,特別是掌握每一個女演員的音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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