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御花園遙祭 (14) 文 / 尤鳳偉
特裡的眼睛順著艾爾的目光,朝他的肚子上的一團東西看去,頓時全身血液凝固了,他看見艾爾的前胸上臥著一條很粗很醜的蛇。特裡不敢出一點聲,那條蛇隨時會進攻。他一點一點地退了回來,他把看到的情形和瓦爾加斯、印第安人嚮導說了,兩個人都嚇得張口結舌。但為了救艾爾,特裡等三個人又朝艾爾走過去,踮著腳尖,像踏在羽毛上一般。他們默默地朝睡袋裡的蛇看去,發現那是一條巨蝮——世界上最毒的蛇。瓦爾加斯伸手取槍,但艾爾的眼睛從左轉到右又從右轉到左,意思是:不要這麼幹。瓦爾加斯立刻明白,要是一槍打不中蛇頭,蛇就會咬艾爾。他沒敢放槍。但有什麼辦法能把毒蛇從艾爾身邊驅逐出去呢?誰都沒這方面的經驗。人和蛇就這麼僵持著,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突然印第安人打破寂靜,輕輕吐出一個字:煙。
他裝出抽煙的樣子,為了告訴他們關於他的意思,他在地上畫了一個睡袋的輪廓,又拿出刀子,做出捅破睡袋的樣子。特裡和瓦爾加斯明白了,印第安人的意思是說在艾爾的睡袋上開一個洞,用煙把蛇熏出來。特裡覺得可以試試,便繞到艾爾的腳下在那裡用刀將睡袋開了一個橘子大小的洞,這時印第安人和瓦爾加斯在遠處點起火來,用一隻工具袋從火上儲足了煙,然後來到艾爾身邊,將煙袋靠在睡袋的洞口處。很快,艾爾的臉周圍煙氣繚繞,熏得兩眼直流淚。突然蛇扭動了,它在動了。特裡他們迅速跑開,等蛇從睡袋裡出來。可不久煙消雲散了,蛇不動了,它又在艾爾的肚子上安定下來。特裡他們氣壞了,急壞了,可沒有一點辦法。這時日頭升高了,艾爾滿臉大汗。特裡見狀突然想到艾爾曾對他說過的話:蛇是冷血動物,它的體溫會隨著周圍的氣溫而變化。
它們的體溫升起來很快,在叢林烈日下曬半個小時就會曬死。這時特裡知道該怎麼辦了。他招呼著另外兩個人一起將睡袋上方的防雨篷皮揭掉,讓太陽光直曬在睡袋上。毒辣辣的陽光照射著艾爾和睡袋,艾爾緊閉著眼,一副半死的模樣。艾爾能頂得住嗎?「只要再堅持一下。」特裡為他祈禱著,瓦爾加斯和印第安人也在祈禱。蛇終於扭動了一下。陽光起作用了。特裡他們奔進叢林中,向這邊窺望,只見蛇扭動並弓起了身子,又平躺下來,接著它慢慢向艾爾的脖子游去,艾爾的臉頰邊突然冒出一隻兇惡的、沉甸甸的蛇頭。蛇的腦袋來回擺動,然後那褐色醜陋的蛇身從睡袋開口處游了出來。它從艾爾的臉邊滑行過去,並向附近的樹叢游去。特裡他們趕緊把渾身濕透的艾爾從睡袋裡拖出,給他喝了水,將他放在一張吊床上,他幾乎立刻就睡著了……睡著了……老龔也睡著了。
如果在過去,老龔講述的這個故事會嚇得我毛骨悚然,但此刻——我們被成百上千條蛇圍困的此刻,我的神經已經麻木。我只是在想,蛇已經使我們惱恨透了,老龔為什麼又雪上加霜給我們講蛇的故事呢?老龔講這個是什麼意思呢?陳濤問我。是說任何時候都不要冒犯蛇麼?我搖搖頭。
是說外國人和我們一樣對蛇心有恐懼麼?我又搖搖頭。
沉默。
這時日光從窩棚門直射到屋裡來,天晌了。我覺得餓從中來。我問陳濤餓不餓,他說餓。我說那只有吃生面了。陳濤點點頭。我們從鋪上下來,開始用餐(多麼文明的說法啊),從糧袋裡抓出生面往嘴裡纚,用唾液將生面拌濕往肚裡咽,開始還行,後來怎麼拌也拌不濕了,乾麵嗆到嗓子眼裡,嗆得不住地咳嗽,眼淚都咳出來了,只得作罷。望著門外的泱泱大水,我們真他媽的無可奈何。
老周,你說人活著有什麼意思呢?陳濤突然蹦出這麼一句。眼沒看我,直勾勾盯著窩棚頂。我吃了一驚,驚的不是他說的什麼,而是這一刻我腦子裡也轉悠著這一個問題。我也在想人活著真是沒勁。從早晨開始,我便發現我們倆的思維幾乎完全同步,都好像鑽到對方心裡頭看了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只聽說孿生弟兄之間的思維有同步現象,而我和陳濤不僅沒有血緣關係,還一個山東一個陝西,南轅北轍。我們惟一共同之處是都是勞改犯人。我說:人和人也不一樣的,有人活著是受罪,有人活著是享福,享福的人就活不夠。陳濤點點頭。
我又說:像我們這類人死是一種解脫。
陳濤再點點頭,無疑是我說到他心裡去了。
又是沉默。
老周你說,要是我們死了,我們這一輩子到底算怎麼回事呢?陳濤問道。
怎麼算怎麼回事呢?我一時不解其意。
換個說法,要是我們死了,別人會怎麼為我們寫悼詞呢?悼詞?你可真會造句,放心吧,不會有人為你和我寫悼詞的。我冷冷地說,說這話時我的眼前閃現出一大片蒼涼的墳墓,那裡長臥著無以數計病餓而死的知識者犯人們。我知道。我是說假如,假如總是允許的吧?陳濤很固執。
現實中是沒有假如的。我比他還固執。
老周,你說的不對,假如……
假如個鳥哩!不知道怎的,一股無名火突然竄上我的心頭,我惡狠狠地盯著陳濤,劈頭蓋臉地臭罵著:假如你他媽的早出生十年,跟著劉志丹鬧革命,你今天就有個師長旅長的當當哩;假如你他媽的不想三想四出來讀大學,你今天還在陝西地區,「老婆孩子熱炕頭哩」;假如你他媽的當初發言沒漏了那句「陝北人民從心裡想念毛主席」你就成了反右積極分子,運動後能弄個主任副主任幹幹哩;假如……假如是想多少有多少哩,想多麼好有多麼好哩,可現實是怎樣呢?你不僅沒當上師長旅長主任副主任,倒是當上了反動派勞改犯人,你還有什麼話說呢?陳濤被我罵懵了,用盯蛇的那種眼光盯著我,直到我住口,他的嘴唇才鼓了鼓:你,你……我不吱聲了。
你,你咋啦?我,我惹你了嗎?……陳濤仍然盯著我。
我搖搖頭。我說:老陳,對不起。
陳濤歎了口氣,也不吱聲了。
窩棚裡的光線起了變化,由明亮變暗了。天陰了,烏雲遮住了太陽。我和陳濤對對眼光,都告訴對方:要下雨了。
這現實讓我們惶惑。突然一道閃光將窩棚內外照亮,雷聲瞬即從天而降,這是春雷,春雷總是一鳴驚人,不同凡響,像要給人某種警示。
雷聲喚醒了老龔。我和陳濤靠到他的鋪邊,關切地看著他。抑或是一種錯覺我覺得老龔的臉一分一秒都在增大。一張本來和善可親的臉變得很怪異很猙獰。
場部來人了嗎?老龔睜開眼即問。
我和陳濤搖搖頭。從一開始我們便盼著場部來人,解救我們於危難之時,但又清楚這不可能,場部不會想到沼澤地會儲起這般大水,更不會想到蛇會出來作祟。
我好像看見欒管教陳管教還有於管教……老龔說。我和陳濤只是聽,不做聲。雨下來了,聲音很響,我和陳濤不約而同走到門口,只見雨簾將整個天地間迷濛住,閃電起時才撕開一道縫隙,我們極擔心雷電雨會激起蛇們的憤怒。靜觀了一會兒,沒有異常動靜,蛇還踞守在水邊,只是暴雨將它們的隊形沖得有些凌亂。
我回屋拿出水桶接雨。不論以後會出現什麼局面,水解決了是個大問題。我們感到一絲欣慰。「生活總是有問題的」,這是我在一本書中看到的一句話,我很贊同這一精闢之見。人不能一下子解決所有問題,即使都解決了又會有新的問題產生。操他媽,該死該活鳥朝上,先吃飽喝足再說,我這麼想。日他婆姨,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死與非。陳濤又再次與我「心往一處想」了,不一樣的是我操人家他媽,他日人家婆姨。老龔沒有反對的意思,默默地看著我和陳濤。我們立即行動,開始做飯。陳濤點煤油爐子,我和面,用剛接到的雨水和面有一種與上蒼十分接近的感覺。呈一種天人合一的境界。事實上不正是這樣麼?也許我們即將由腳下這塊方寸塵界騰起升往寬廣燦爛的天界。做飯的過程是寧靜的,吃飯的過程也是寧靜的。我和陳濤輪流喂老龔稀粥,老龔像吃藥般往肚裡吞嚥。我們都清楚這「最後的晚餐」具有一種怎樣的性質。雨繼續下著,天完全黑了。我們點上油燈,將窩棚的門窗封死,將牆上的每一道縫隙堵死。這是做水沒窩棚的準備。一旦出現這種情況,讓蛇們只能攀附在窩棚外部,進不到裡面來。
當然這僅是我們的一廂情願,窩棚破敗不堪,千瘡百孔,蛇又是無孔不入的。我們這麼做說到底是一種「盡人事」之舉。後來我們就一齊倒在鋪上。喝了一點粥,老龔的精神好些了,話也多了,他問我和陳濤讀沒讀過英國作家儒勒?凡爾納的《八十天環遊地球》那本小說。又來了。我和陳濤苦笑笑,到這般地步這龔老夫子還談什麼外國小說,讓人難以接受。我們回答了他:讀過。老龔說船航行在海上沒有了燃油,菲裡斯?佛格便買下了那條船,拆下甲板以充做燃料,最後終於把船駛到港口。我記得這個情節,曾很為菲裡斯?佛格的機智與氣魄折服。老龔接著說:這個情節給了我啟發,一旦水上漲到窩棚根,我們可以把窩棚拆了,造起一個木排。木排?我和陳濤眼一亮,這真是一個絕妙的好辦法,造起了木排,還愁從大水中出不去麼?我們十分興奮,眼前似乎現出一條金光燦燦的生命通道。但這條通道須臾間便垮塌了,老龔忽略了最可怕的現實,即蛇的存在。當木排造好了漂浮在水面上,那些該死的蛇還會謙讓什麼嗎?它們會一擁而上搶先佔領。難道人蛇能夠同舟共渡?(這時我想起了老龔講的青蛙背蠍子過河的故事)我們否定了老龔的拆屋造排的設想,有理有據老龔也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