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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御花園遙祭 (10) 文 / 尤鳳偉

    我說老陳你意識中永遠忘不了你是陝西人,陝西人真有什麼可自豪的麼?陳濤說當然有,陝西礦產豐富,煤儲量全國第一,有「陝西黑腰帶」之稱;陝西的省會西安是全國六大古都之一,延安是中國革命聖地(這時我一下子想起陳濤在鳴放時說過的那句叫他遭殃的話);從文化方面說陝西的秧歌,民歌信天游,秦腔戲……哎,老周你看過秦腔戲嗎?我說看過。陳濤說,秦腔是全國諸多劇種中最有味道的,乾脆咱倆唱段秦腔吧。陳濤的思維就像雨天的閃電,東遊西走,瞬息萬變,從對詩又一下子扯到了唱戲。我說我不會唱秦腔。陳濤說那就唱你們山東的地方戲,你們的地方戲有哪些呢?我說很多,呂劇、茂腔、柳腔、五音戲……可我一樣不會唱,我不大愛好。老陳你很愛好秦腔嗎?陳濤說愛好,從小聽。就像人從小吃奶,就一輩子對娘親。外面的戲班子常到村裡唱,村裡也有自己的業餘戲班子,每逢年節就扎檯子排演。

    秦腔的劇目很多,如《一字獄》、《三回頭》、《趙氏孤兒》、《三滴血》、《審罈子》、《山河破碎》、《雪鴻淚史》、《李寄斬蛇記》……哦,說到這兒陳濤叫了一聲,停下他如數家珍般的開列劇目。他把眼光從我身上移開,轉向茫茫沼澤地。我猜想一定是他剛說出的《李寄斬蛇記》這齣戲令他的思維回到了現實,回到了沼澤地上。果然他很快又把眼光轉向我說:就唱出李寄斬蛇怎麼樣?太貼切了,我們現在不就是在斬蛇嗎!我說是陳濤斬蛇,戲曲新編。陳濤不理會我的調侃,說:這齣戲說的是越庸山有一大蛇,盤踞山谷,攫食人畜,危害百姓。地方官吏無能為力,聽信巫祝鬼話,每年用重金購買一童女供蛇吞食。官、祝、巫互相勾結,從中漁利,勒索百姓,百姓苦不堪言。只說有一個叫李涎的人,生了六個女兒,最小的一個叫李寄。她聰明勇敢,自告奮勇去填蛇口。祭日晚,她帶一隻狗一把劍,隱於蛇洞口,蛇出後犬咬劍刺將蛇殺死,為民除了一害。卻不料眾巫祝買通了郡都尉,誣陷李寄父女,打入牢獄中。下面我唱李寄父女在獄中的唱段,你欣賞一下。我說好,我欣賞。陳濤清清嗓子便唱起來:(李涎)見都尉說的話這般混賬,妖巫們氣昂昂穩坐兩旁。

    狗奸賊和妖巫勾結一黨,連年的害百姓不得安康!論心腸你與那毒蛇一樣,只不過把人皮披了一張。

    我女兒為救人自投羅網,殺蛇魔無功償反倒遭殃。

    (李寄)叫聲爹爹不要過於悲傷,古來事自有那天理昭彰。

    這般人一個個獸心人相,將來會與毒蛇一樣滅亡。

    ……我得承認陳濤唱得確實不錯,唱出了秦腔那怪怪的韻味兒。特別是一人唱男女二聲,很見些功力。他見我聽得很有興味又連著唱了幾段。後來停住,硬要我給他唱一段山東地方戲。他說凡事得講個公平合理,不能光他唱我光聽。我再次講明我不會唱戲曲,要唱只能唱新歌。陳濤想想說行,說唱新歌。我又說我的嗓子不好,要他和我一塊唱。陳濤倒也通融,說就一塊唱。這樣聲音響亮。唱他個驚天地泣鬼神,不信轟不出蛇來。我們開始選擇歌曲,這並不容易,我會的陳濤不會,陳濤會的我又不會。最後總算選了一個兩人都會的,是《黃河大合唱》組歌裡的《河邊對口唱》,兩個人唱對唱再合適沒有了。我們扯著嗓子狂唱起來:張老三,我問你,你的家鄉在哪裡。

    我的家,在山西,離河還有二百里。

    ……唱完《河邊對口唱》,我們又唱了其他一些革命歌曲,比如《抗日軍政大學校校歌》、《畢業歌》、《怒吼吧黃河》等。我們引吭高歌,唱得極投入,唱得聲嘶力竭,如同要把五臟六腑全傾倒出來。遺憾的是我們的聽眾——蛇卻無動於衷,不出來就是不出來。它們好像識破了我們的陰謀,也好像在開著一個重要會議,會議期間任何個體不許外出。這晚睡眠中被外面的一種聲音驚醒,或者說是被老龔喊醒,我們一齊支著耳朵傾聽,聲音愈來愈響,讓人犯疑,誰會在大黑天跑到這大沼澤地裡來呢?來行竊?到這兒來行竊可是瞎了眼睛,這裡是真正的無產階級領地。來殺人?我們這幾條賤命並不值得有人來殺。那瞬間腦子裡想到這些足以證明心裡並沒有恐懼感。陳濤說會不會是野獸呢?要是有只狍子、羚羊什麼的上門犒勞,咱就闊了。還沒等陳濤說完便聽見推窩棚門的聲音。陳濤厲聲喝問:什麼人?!外面說老陳是我,開門。陳濤衝口說是管勤?門外答是我老陳,開開門讓我進去。管勤的突然到來使我們不知所措,半晌沒有反應。過會兒老龔擦根火柴點亮了煤油燈。

    我們趕緊穿衣,下了地,又一齊走到窩棚門前。老龔要開門被陳濤攔住。陳濤問:管勤你不是被抓獲了嗎?怎麼又跑到這兒來了?外面答:開門吧,我會把一切說清楚的。門開了,燈光下我看到撞進窩棚裡的像一個鬼,渾身泥水,蓬頭垢面。進門後一下子癱坐在地上,然後呼呼地喘氣。看樣他是累得筋疲力盡了。這種情況下陳濤大概又記起自己是這兒的頭,以責備的眼光盯著他的這位前部下,發問:管勤你不是被抓獲了嗎?管勤說我一會兒全告訴你們,我快餓死了,給口吃的吧。陳濤說這兒早斷頓了,哪有啥給你吃。管勤大瞪著恐怖的眼睛看看陳濤看看老龔又看看我。老龔說老管真的是斷頓了。管勤眼裡尚有的一絲乞憐的光熄滅了,透著絕望的灰暗,嘴裡念叨著:我完了,完了。他這副樣子實在讓人可憐了,我脫口說句:你,吃蛇嗎?他聽了趕緊說:吃,吃,我吃。從陳濤丟向我的眼光我明白他是怪我多嘴。他說吃蛇也得等到天亮,黑天瞎火誰敢到坑裡去拿。管勤說行,行,先給我口水喝吧。喝完用感激的眼神看著我,說小老弟你是剛來的吧。我點點頭。他說到這兒好。

    陳濤氣呼呼地說,這兒好你為啥還跑?你不知道你跑了要連累別人嗎?!管勤說我知道會連累大伙,可,可要跑就管不了那麼多了。我想管勤倒也說實話。老龔說老管你起來坐炕沿上吧。管勤便從地上爬起來,卻沒坐炕沿,大概怕身上的泥水弄濕了炕上的被褥,只撿一個小板凳坐下了。陳濤還黑著個臉,繼續沖管勤詢問:你得說清楚,你被抓獲了咋又跑到這兒啦?管勤說他又跑脫了,回這兒是拿點東西。陳濤問拿什麼東西。管勤說拿他自己的東西。陳濤說他的所有東西都讓場部來的人拿走了。管勤說他逃跑前把幾件衣裳埋在窩棚外面的地裡,他回來就是來拿這個。陳濤疑惑問:你千里迢迢從中朝邊境跑回來就是為了拿這幾件衣裳?管勤說:我想再往中蘇邊境去,也正從這兒路過。再說這衣裳對我很重要哩。這時老龔問:老管你這次過了邊境線沒有?管勤說過去了。老龔說過去了怎麼又被抓獲了呢?管勤一臉的苦相,搖頭不止,說誰叫咱是倒霉蛋來著。倒霉的事都叫咱逢上了。陳濤說你如實說。管勤就把他這次越境過程概略說了說。他說他往朝鮮跑是因為聽人說有個犯人經朝鮮去了南朝鮮,他就動了心。

    他從這兒跑出去後走了兩天兩夜看見了鐵道線,爬上一列往南去的貨車。在快到圖們市的一個草甸子上跳下車,又繞過圖們市到了江邊上。開始沒敢貿然過江,先觀察了兩天,主要是搞清楚邊防軍巡邏的規律,後來就搞清楚了,每隔一個半小時從西往東沿江堤過一次,再過一個半小時又從東往西過一次。這樣他就知道有一個半鐘點可供他渡江,足夠了。江面上已封凍了,他很安全地到了對岸。然後往南方走,走了大約七八里路遇見一個朝鮮男人,他多少會幾句朝鮮話,他向這個朝鮮人打聽路,那個朝鮮人說跟我走。他覺得也許碰上了個好人,要把他帶回家款待一番。不料那個朝鮮人把他帶到一個軍營裡,這時他才知道這是一個邊防哨所。當場就把他關押了,一直關了四天。說到這兒陳濤問道:他們給不給你飯吃?管勤說給。陳濤問吃的是什麼?管勤說是大米,高粱米及大米混合飯。陳濤又問管頓吃嗎?管勤說先給一大碗,不夠還可以要。陳濤說朝鮮還挺富的呢,哎,你怎麼又回來了?管勤說,他們審訊了幾天,審明我不是特務,就把我遞解過來了,交給了咱中國的邊防軍。

    陳濤問你是怎麼又跑出來了呢?管勤說跳火車。陳濤說你跳火車很有技術啊。管勤說犯人要想逃跑最好選在乘火車的時候,等車停下來你也就跑遠了。陳濤問你打譜咋辦呢?管勤不語了。陳濤說只有一條路,回大場去自首,按照你的情況也就是加十年刑期。管勤還不言聲。老龔問:老管你為啥要跑呢?你不是只剩下兩年刑期嗎?管勤說是不到兩年,可我叫倒霉鬼纏住了。老龔問咋叫倒霉鬼纏住了?管勤說你還記得我逃跑前被傳到大場去一趟嗎?還關了兩天小號。老龔說記得,怎麼?管勤說是找我外調。老龔問外調有什麼問題?管勤說真他媽是大晴天叫雹子打破了頭。那外調的公安人員問我在一九四九年那一年對我表弟說了些什麼話。我說記不得了。公安人員說你表弟揭發了你,你必須如實交待。我說我真的記不得了,乾脆你們給我指出來得了。公安人員說我們指出來就不算是你主動交待的了。我說行。公安人員說既然這樣我們就指出來,你表弟說你對他說,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下面的話我不多說了,還不交待?我聽出那話的意思,嚇了一跳,趕緊否認,說我沒說過這話。

    公安人員說指出來了你還不承認,說明你的態度很不老實。先關你的小號,好好反省一下。在小號裡我確實在努力反省自己,就是沒想起我說過這話,我怎麼會說這種話呢?可我知道不承認是不行的,不承認只有受罪。我就交待了,說我是說過那種話。在材料上簽字畫了押就回來了。這事我沒對你和老陳說,可我越想越害怕,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來人把我帶走,也說不定會判槍斃。我就想只有逃跑這條生路了。陳濤問你一九四九年多大年紀呢?管勤說十二歲。陳濤說十二歲還是個吃奶的孩子呢,未成年,法律是不追究的。管勤說表弟比我小兩歲,要說我是個吃奶的孩子,那他還是個吃屎的孩子呢。他揭發的算數,我哪能沒事呢?陳濤不吱聲了。三人都沉默著。只有管勤連聲歎氣。我覺得他被追究的可能性很大,對共產黨人來說,年齡是次要的事。我記得在K大有一次和同學議論系黨總支書記孟廣琦的年齡問題,孟是解放前入黨的,按年齡推算那時他也就十二三歲的樣子,有人不解地說咋共產黨連吃奶的孩子都要?可見年齡無關緊要。過會兒陳濤問道管勤你打譜咋辦呢?管勤說我清楚我現在沒有別的路可走,只有繼續跑。

    陳濤問從這兒拿了東西就跑?管勤點點頭。陳濤的臉色又一次嚴肅起來,盯著管勤說:你要是不返回到這兒來,不叫我們看見,你跑你的,與我們無關,可你跑回來了,再跑我們就擔干係了。管勤警惕地看看陳濤又看看老龔和我。說老陳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陳濤說意思很明白,讓你跑了我們就犯了罪。管勤說你們要把我抓起來?嗯?!陳濤說不是抓,是送你去大場自首。這樣對你對我們都好,按慣例對逃犯一般加十年刑期,處死刑的在少數。管勤嚷道不行不行,我不能去自首,自首非沒命不可,我清楚我就在那少數里頭,啥時候我都最倒霉。陳濤說你跑就一定有活路嗎?管勤說跑終歸是命運握在自己手裡,再往後怎麼的也認了。老龔插言說老管你得明白,跑得脫是不易的,藏人不是藏東西,埋進地裡就行了。就像臨走時你藏的衣裳,你不回來挖誰又能找到呢?一個大活人吃喝拉撒麻煩事多,跑脫不易啊。我也表示同感,說是這樣的,沒聽說有幾個跑得成的。管勤聽這些話時一直搖頭不止。後說反正事情不攤在你們身上是不知道厲害的,我是要跑的,死也要跑的。陳濤有些發火了,說管勤我們可是為你著想啊,別執迷不悟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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