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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御花園遙祭 (8) 文 / 尤鳳偉

    心裡在想一件尚不明白的事:這遭要調查哪一個呢?「老兄」這才開始了正題,問:周文祥你認識一個叫馮俐的人嗎?馮俐?我脫口而出,急問:她,她又怎麼啦?!你別激動嘛。老兄眼裡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說回答問題:認識不認識?我說認識。我不會說不認識。我剛剛鬆開的心弦又一下子繃緊起來,我覺出心在疼,像被刺的那種疼。事情的凶險是不難推敲的,如果馮俐在勞改農場,一般性的外調應由勞改單位來承擔,而情況不是這樣,是由檢察機關(我直覺中覺得這兩個人是檢察官)直接插手,這是非同小可的。準是馮俐又犯了「天條」,驚動了檢察機關。或者說檢察機關要接手處理。這是我當時的判斷。

    你和她是什麼關係呢?「老兄」繼續問道。

    她是我未婚妻。我答。

    可從案卷中看不出,幾次審訊你都講你沒有未婚妻。

    我啞口無言,明白這事是難以說清楚的。可我心裡清楚,頭一次在草廟子看守所受審時馮俐還沒被捕,我不想牽連到她。直等到了清水塘,我開始說出和她的這層關係,這時已不存在連累的問題了,而且我想利用這種關係對她施加影響。就這樣。可現在我該怎樣回答呢?你說呀,怎麼忽然跑出個未婚妻來了?「老兄」問。

    不是一個而是兩個呢。「老弟」記錄中間插空補充。

    聽到這話,我知道和蘇英的瓜葛他們也知道了,在這之前他們已去過清水塘農場。是這樣的。這些人做事情總是點滴不漏的。

    馮俐是我的未婚妻,蘇英不是。K大的同學都知道的。我說。

    我們不是不相信這個,所有事情都瞞不過我們,否則我們就不會跋山涉水到這兒來找你問馮俐的問題。「老兄」說。

    我覺得自己的腦子很不夠用,我真的用不著向他們強調馮俐是我的未婚妻,這是多此一舉的啊。

    我沒吭聲,等他們的下文。下文才是最重要的。

    你和馮俐最後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點?「老兄」問。

    這一問不由使我想起在草廟子看守所經受過的審訊,方式口吻都很相似的,時間地點人物所作所為,給你個囫圇棗去啃吧。

    還得再提一次草廟子看守所的審訊鍛煉了我的記憶力,我稍一思索,便記起了那「最後的一次」:是我被捕前的那個週一,馮俐到宿舍裡找我,問今天安沒安排我的批判會。我說沒有。她說她舅舅一家要遷返河南老家,讓我和她一起去送送行。我想請假或許會被批准,可我不想去。《大地》稿件的事給她舅舅帶來了麻煩,是不是就為這個戴的右派帽子不敢說,有影響是肯定的,我無法面對她的舅舅和舅媽。我說你去吧我不去。我催促她趕快離開宿舍,她不走。當時的情況與後來是大相逕庭的,當時她總是不管不顧地去找我。而後來在清水塘任憑我千呼萬喚她就是不出頭。記得那天她在宿舍裡呆得很久,直到黃偉董建力回來才走。「最後一次」的情形像閃電般在腦子裡一閃而過。我如實向「兩兄弟」報告了。你們是什麼時候開始認識的?「老兄」又問。

    五三年九月份。我回答。回答時一個紮著兩小辮滿臉潮紅的小姑娘(也許應該稱大姑娘)形象鮮明地出現在眼前。還有一個甜甜脆脆的聲音「你是中文系的嗎?」迴響在耳畔。你們是什麼時候開始戀愛的?「老兄」又問。

    我搖搖頭。我不是想迴避問題,而是我真的搞不清是從哪個具體時間我倆建立了戀人關係。大一?大二?大三?「老兄」扳著指頭問。

    大二吧。我答。

    就是說你們有三年以上的戀愛時間了。「老兄」說。

    是這樣。我答。

    你們兩個是很談得來的是吧?「老兄」問。

    是的。我答。

    在一起經常交流思想,談論國家大事?「老兄」問。

    我開始警惕起來,一時不知怎樣回答才合適。

    她從什麼時候起暴露出對領袖的牴觸情緒?「老兄」急問。

    我嚇了一跳。心想為什麼要提這樣的問題?這是來不得半點含糊的事。

    我答:我從未發現她對領袖心存牴觸情緒。不會的,她家是貧農成分。急切中我連她家的成分都報出來了。高饒反黨集團的成員大多出身很好嘛,到後來不是也走上反黨的道路了嗎?「老兄」說。

    我無法反駁他的話,因為我不知道高饒反黨集團的成員家庭出身究竟是什麼。但反黨是中央文件公佈的,是鐵定的事實。

    她在你的面前曾暴露過對領袖的牴觸情緒,這一點我們是掌握的。你要如實交待。「老兄」態度一下子變得嚴厲,兩眼牢牢地盯著我。這時「老弟」也抬起頭,以同樣的目光向我發射威懾力。

    我真的沒發現她對領袖的牴觸情緒。她是很熱愛黨熱愛人民領袖的。我說。她自己都交待了,為什麼你還替她隱瞞呢?你怎麼能這……這……這樣呢?「老兄」很激動,很氣憤。又說,你這,這是幫她還是害她呢?「老兄」的表情很誠懇。可他忘記了一點,我有將近一年的時間是在審訊(和做審訊的準備)中度過的,態度比「老兄」誠懇的大有人在,我也幾度被「誠懇」所感動,將「豆子」一股腦兒倒了出去。可到了向你宣判的時候,「誠懇」就不見影了,一下子送給你九年刑期。

    黨的政策你清楚不清楚呢?「老兄」問。

    清楚,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我答。

    既然清楚為什麼抗拒呢?「老兄」問。

    我沒有必要替她隱瞞的。我想想又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禍來臨各自飛。何況我和她還不是夫妻,戀人關係也早斷了。只要我知道她的問題,一定會揭發出來的。但你說做不一哩。「老兄」一針見血地指出。

    你們才真的說做不一哩,我心裡想。到這個時候,我又橫下了一條心,決不會跟著他們的指揮棒轉,決不傷害馮俐。這麼想的時候我實在是憤慨到了極點,將一個弱女子判處勞教又改判勞改,仍不算完,到底想怎麼樣呢?真要將人置於死地而後快嗎?你必須揭發,不揭發是不行哩。「老兄」斬釘截鐵地說。

    我不說話,又一想這並不明智,不說話便是對抗。那就對應。往下任「老兄」再說什麼,我都是這麼一句話:我真的不知道,我沒有必要隱瞞……

    你,你出去吧,回去好好反省一下。我們還會找你的!「老兄」厲聲說道。事實上並沒有找我,可能是對我已失去信心。

    中午在食堂裡吃了一碗瓜菜代,回「御花園」前我想去看看李德志,到了他的住處我才聽說陳濤說的那個跑了又回來了的犯人原來就是李德志。李德志剛從小號裡出來,見了我一副很高興的樣子。在班裡我倆隨便說了幾句話,他送我出來的時候我衝他說道:李德志你的事我聽說了,你是壞了哪根神經做出這等傻事來?他說我本來覺得跑出去總比在這兒受罪強,可跑出去我的大腦便清醒了。在這兒受罪可能活著,出去可是腦袋別在褲腰上哩。他又說其實這個賬本來就很清楚的,只怪我一時糊塗。

    沒人押解,是我一個人返回「御花園」的。一路上我都為馮俐的處境揪心著,她究竟怎麼的了,司法機關又究竟想把她怎樣呢?我沒底沒落,我真想大哭一場啊!我終於與食蛇人陳濤為伍了,儘管很不情願。可我知道我不是屈從於陳濤,而是屈從於我自己。那天早晨陳濤帶著捕蛇家什向沼澤地走去,沒有喊我,的的確確沒有喊我,甚至連看都沒看我,是我自己跟在他後面的。那一刻就像神差鬼使似的,陳濤轉身一笑,說老周你行了,行了。

    我行了?行了什麼呢?指已具有與蛇較量的勇氣?指邁出這一步今後便無飢餓之憂?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這頭一次捕蛇心裡極其恐懼,像隨時會被蛇咬送命一般。陳濤很善解人意地慢下來和我並肩走,安慰我,鼓勵我,說任何事情都有一個過程,邁過去就邁過去了。今天你不要動手,看我,我給你做示範。收拾蛇首先是膽量問題,得敢下手,然後才是技能。他這是經驗之談。

    陳濤帶著我穿越沼澤地,逕直走,像有個目的地似的。我知道他對蛇在沼澤地的分佈已瞭如指掌。走了大約有半個時辰,我們來到一大片窪地前。這裡是龍潭。陳濤指著窪地對我說。

    太陽已經升起來,很明亮。沼澤地上空沒有了霧氣,被陳濤叫做龍潭的大窪地很透明。陳濤將一個包袱繫在腰上,將一個「Y」字木棍交給我,說:記住,要是有蛇向你進攻千萬不要跑,你沒有它跑得快,用棍子叉住它的脖子,它就動彈不了了。

    陳濤說這話時我好像感覺已經有條蛇向我襲來,我心悸地問:要是叉……叉不住呢?那就乾脆打死它。陳濤說。

    打哪個部位?我問。

    打哪兒都成。但要打准打狠,不要恐懼。蛇看樣子兇惡,其實很脆弱。你捏著它的尾巴向上一提溜脊椎骨就脫臼了,就和死的一樣了。陳濤說。

    我沒再吭聲。

    陳濤又說:我估計前面這塊大窪地隱藏著成百上千條蛇,雖然數量很多,但發現也不容易,蛇的習性好靜,平時多呆在窩裡或草叢裡。只有覓食的時候才出動。我歸納了抓蛇的四字經,一看二聽三引四轟。一看……哎,老周你看見了嗎?我搖搖頭。

    人不抗念叨,蛇也一樣,一念叨就來了。看那兒。陳濤一指。

    順陳濤的手指,我看見一條大灰蛇,有兩尺多長,聽召喚似的向這邊滑過來。我的腿有些打戰,欲退,陳濤將我扯住。

    別退。陳濤說。蛇的視力很差,現在它還沒發現我們,發現我們後就停下,然後拐彎溜走。這是條什麼蛇呢?我問,問是為了壯膽。

    這得去問老龔。陳濤說。我不研究這些,不為這個費心勞神,沒實際意義。你也無須知道太多。蛇是肉,肉能吃,知道這就得了。

    沒等蛇溜走,陳濤便迎上去,走到蛇前面,不是像教我的那樣用叉子叉,是徒手擒拿,像隨便從地上撿樣東西那樣把蛇撿起來,握在手裡。往回走,陳濤手裡像握著一張弓。我看得目瞪口呆。

    七八兩。陳濤掂著份量說。用空著的手從腰間解下包袱,丟給我,說:鋪在地上。你要幹嗎?我不解地問。

    過會兒就知道了。陳濤說。

    我滿腹狐疑地照陳濤的吩咐去做,將包袱平鋪在草地上。這時陳濤蹲下身子,用兩手將蛇身子理直,吊角放在包袱上,接著開始卷包袱,三卷兩卷就把蛇捲進去了,首尾全不見。然後陳濤就把蛇卷(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更好的叫法)繫在腰上。

    我看得眼直,我敢說,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這一幕任何人講述我也不會相信的。除此還能有什麼辦法呢?陳濤看出我的驚愕,多有得意之色。你試想,沒有裝蛇的家什,不能打死它,也不能弄斷它的脊椎骨,當然也不能讓蛇傷著你,可以說這是惟一能把它安全帶回去的辦法。

    你怎麼能想到這樣呢?我餘悸未消地問道,也是欒管教教的嗎?陳濤說:不是,但得承認是受了他的啟發,你記得他講他家鄉有人用餅卷蛇嗎?我想既然可以用餅卷蛇吃,為什麼不能用包袱卷蛇攜帶呢?而且這樣比用筐簍方便得多,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再抓了再往裡卷。而且在夏季還有解暑作用,蛇是冷血動物,體溫很低,圍在腰上感到涼絲絲,很舒服。不信你試試?我信我信。我連忙推辭,不敢做這個試驗。

    我們開始往窪地裡走去,陳濤在前面,我在後面跟著。我們都在「看」,不過陳濤是看前面,我是看腳底下,我生怕冷丁從草叢裡竄出一條蛇來,心裡很緊張。但這時候並不像剛開始時那麼恐懼,高手陳濤給我做出了榜樣,他用實際行動證實了「蛇看起來很兇惡,實際上很脆弱」的話。「人是世界上最歹毒的動物」,這是我家鄉裡人常說的一句話,現在我也搬過來為自己壯膽。

    走出百多米遠,陳濤又發現一條蛇,是一條青蛇,蛇發現有人,立刻向側方的草叢裡逃竄。陳濤追上去把它捉住,然後用同樣的辦法將蛇捲進包袱裡,「蛇卷」就粗了一倍,陳濤重新繫在腰間。

    我們往窪地縱深處走,地面愈來愈泥濘。我們小心翼翼地防止滑倒。如果很久看不到蛇,陳濤便蹲下,示意我也蹲下,他將一隻耳朵側向地面,屏聲頓氣地傾聽四下動靜,我知道這是他的「二聽」,是在「聽蛇」,聽蛇爬行時身體和草葉摩擦的細微聲音。儘管我不認為這是陳濤在故弄玄虛,但他卻沒有聽到蛇的行蹤。幾次都沒聽到。天熱了,蛇懶得動了。陳濤說。又往前走了走,陳濤又蹲下身,這次他沒有將耳朵對向地面,而是用手做筒狀放在嘴上,發出「呱呱呱」的蛙聲,叫得很逼真。他這是「三引」,在「引蛇」,「引蛇出洞」——這一刻我腦際立刻跳出這四個字來。我們右派沒人不曉這四個字是著名政治術語。這是反右中最行之有效的策略。但我斷定,當時發明和使用這個術語的人並沒見到自然界真正的引蛇出洞,他們應該到這北大荒的沼澤地裡來見識見識,看看當年被他們引出「洞」的「蛇」今日又是怎樣在引大自然的蛇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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