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御花園遙祭 (6) 文 / 尤鳳偉
前面我說一段時間裡我和老龔同屬一個「營壘」,這「一段時間」是指我們一起以野菜為生的時光。後來沼澤地裡的野菜日漸枯竭,老龔改為吃草,他真的開始實踐他的「人要學會吃草」的理論。這個事件(我認為可視為一個事件)無論對老龔本人還是「御花園」都有著劃時代的意義。於是我們這個「營壘」便分化瓦解,不復存在了。一進入沼澤地,老龔便朝青草茂密的地方去,我則選擇青草稀疏的地方,因為這種地方才有野菜。尋找野菜的過程是一個怒氣填胸的過程,野菜久久不肯露面,便在心裡怨恨老天的吝嗇,連最下等的食物都不肯多給一些。這不是不給人活路了嗎?我相信苦難中的人是不會真心膜拜神明的,也會失去對神明的信仰。既然上蒼全知全覺魔力無邊,為何對身遭劫難的人熟視無睹,不予救援?沼澤地裡的野菜難覓,挖大半天也不夠下鍋,而且會越來越少。我真不知道以後的日子怎麼熬。陳濤一如既往地動員我和他一塊兒抓蛇、吃蛇,這不能說不是種誘惑,可我難以和他為伍。我並不同意老龔關於蛇不屬於人的食物鏈的說法,不是因為這個才不抓蛇吃蛇,而是實實在在地怕蛇。
如果讓我在滿世界無論是地上天上和水裡所有生物中舉出最懼怕的一種來,那就不是獅子,不是老虎和狼,不是鯊魚鱷魚,而是蛇。這種懼怕心理是根深蒂固的。記得小時候發生的一件事,村裡叔輩一夥人黑下在村外大水灣裡洗澡,到半夜時都又累又餓,有人提議抓魚燒了吃。他們就下灣抓了許多鱔魚。燒上火堆,在火上燒魚。邊燒邊吃,吃飽了就回家睡覺了。第二天有人從水灣邊路過,看見熄滅的火堆旁堆滿了蛇骨,嚇得飛跑回村,向村人訴說有人在灣邊燒了蛇吃。立刻全村嘩然。這話傳到那伙叔輩們的耳朵裡,他們承認這事是他們做的,但說吃的是鱔魚。目睹的人咬鋼嚼鐵說看見的是蛇骨不是魚骨。叔輩們這才驚懼起來,立刻奔到灣邊去看,果然看見的是綠色的蛇骨。他們當時就嚇蒙了,死人似的直挺挺不動,而後便一齊嘔吐起來,那是翻江倒海樣的大吐,吐出了五臟六腑吐出了苦膽水。回家後都大病一場。再看見他們個個都脫了形,蔫蔫的一點精神沒有,像掉了魂。這件事當時被當著一樁奇行兇為在周圍一帶地面流傳,可見我們那裡的人對蛇是怎樣一種恐懼心理。我至今還清楚記得也同樣說明這一點。
所以我不敢想像自己去靠近一條蛇,追逐一條蛇,捉拿一條蛇,更不敢想像能用手殺蛇和張口吃蛇。每當進入沼澤地意識裡一方面對蛇迴避,另外也打著別的生物的主意。餓極了的人看見所有的東西都與食物相聯繫,考慮能不能吃。眼下的時節沼澤地裡除了蛇其他的動物極少,一年生的動物大都是幼蟲,如水灣裡的小蝌蚪,蹦來蹦去的小螞蚱、小蟑螂、小蟋蟀、小金鐘兒,小油葫蘆。在災荒年裡我家鄉的人有吃青蛙、癩蛤蟆、螞蚱和螳螂的,我沒吃過,現在會吃,只是沒有長大。也有人抓老鼠吃,我沒吃過,現在也會吃。只是老鼠的穴很深,掘不出來,老鼠出洞時又總是跑得飛快(躲避蛇也躲避人),別說我身體虛弱,就是身強力壯也難能捉住它,於是鼠肉也吃不成。沼澤地上空有各種鳥類;它們或是成群結隊飛來飛去覓食,或是獨來獨往,啼叫聲給沼澤地帶來一點活氣。我對這些鳥有著強烈的興趣,看著它們就有些饞涎欲滴,可我找不到網,找不到槍。沒有網和槍,吃鳥肉是妄想。在清水塘我們曾捉過雁。那是前面我曾提到那個叫曹先佩的犯人的絕招。曹是狩獵方面的專家,不僅會獵雁,還會捅馬蜂窩。
他說捉雁最好方法是智取:黑夜,成百上千隻的雁群在麥地裡棲息,有一隻更雁在執勤。更雁多是失偶的「單身漢」,地位卑下,又被叫做雁奴。捉雁人朝警惕守護雁群的更雁劃一根火柴,更雁見到火光立刻向同類發出危險信號,雁們從睡夢中驚醒來倉皇起飛,但不遠飛,只在空中盤旋,發現沒有真實「敵情」便又落回地面,繼續睡覺。這時捉雁人再對著更雁劃一根火柴,更雁不敢疏忽,又再次發出撤離信號,後面的過程和前面就沒有什麼兩樣。這樣一而再再而三,雁們不得安穩。於是便惱怒了,以為是更雁「謊報軍情」,戲弄「全軍」,便一齊去啄更雁,施以罰戒。更雁很委屈,要是它和人一樣有思維準會大發牢騷,罵罵咧咧:操,你們睡覺,老子辛苦,反倒出力不討好,啥世道啊。思維反映於行動便是更雁脫離了集體,獨自飛去了。這時捉雁的機會便來到了,你可以大搖大擺走到雁群中去,抓到哪個算哪個。就像從地裡拔蘿蔔似的。這幾乎是發生在雁族中的「狼來了」的故事(可見許多事理不僅適應人類,也適應整個生物界)。
用這種方法捉雁可稱得上人類狩獵行為中的一絕,只可惜不適用於我們犯人,因為我們不能使用火光,那會被崗樓上的警衛發現,一旦被發現我們就成了被捉拿的雁了。我們惟有徒手捉雁,這辦法同樣奏效,但要歷盡艱辛。在離更雁幾百米的地方我們匍匐下身子,慢慢向雁爬去,那是極其緩慢的爬行,不能出一點聲響。這時要是遇到水灣也絕對不能迂迴,得老老實實從水灣裡過去。離雁愈近,爬的速度愈緩慢,完全像一隻蝸牛,一絲一毫向前挪動,十幾米的距離竟需一個多時辰。這樣直爬到雁的近前,雁也不會發現。它們將人當成了靜止不動的物體,不加提防。捉雁的瞬間可以說驚心動魄,與爬行時的緩慢截然相反,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雁的長脖抓住,雁都來不及叫一聲,就做了俘虜(我們戲謔地將捉雁叫捉俘虜)。那時候我們差不多夜夜出來捉「俘虜」也天天晚上有雁肉吃。這是清水塘留給我的最美好的回憶。在沼澤地裡想著這些時我盼望著秋天和冬天早些到來,那時我會給老龔和陳濤露一手,我們就會吃到鮮美潔淨的雁肉,那時的「御花園」就是真正的人間天堂。我不時抬頭看看老龔,他在我左前方不遠的地方,正一口一口地吃草。
勞改農場是個沒有「自我」的地方,任何行為都在別人的眼皮子底下進行,老龔吃草也不例外。他看好草地一般先在範圍內巡察一番,看有沒有蛇躲在草叢裡,如果不放心,就用棍子攪動草叢——打草驚蛇。要是還見不到蛇,他就蹲下身子或坐在草地上,開始辨認各種草類混雜的草棵(我知道在這之前他已對照著書本對各種草類的可食性進行了研究)。沼澤地土質肥沃草也長得肥美,綠油油的,草葉上的露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老龔畢竟是人,他不像羊那樣用嘴啃草,也不像羊那樣打嘴便吃不加辨別。老龔吃草充分運用了人類的智慧,先用手掐下了可食草的嫩葉和草心,填進嘴裡慢慢咀嚼。這是一個品味鑒別的過程,味覺對草的反應完全呈現在他的臉上:苦、淡、異、良好、尚可……我敢說這是我所見老龔表情最豐富多樣的時刻。最後他將嚼過的草或嚥下肚,或吐出來。看著老龔安靜地吃草,我的心出奇的平靜,以極其超然的態度看著眼前的一切,似乎覺得這是世界的一種慣常景象,不稀奇,用不著大驚小怪。正如老龔說過的:我們正面臨人類進化史的新紀元,人必須按原路返回到進化的初始。誰要想活下去,就得學會吃草。現在想想老龔真是有先見之明,他是個大預言家。
我知道在大飢餓中有相當多的人在吃草,說人吃草並不是聳人聽聞,也不是詆毀「一片大好」的國家經濟形勢。但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像老龔這般以最動物化的方式吃草。吃生草,坐在草地上吃草(這一點又與羊吃草很類似),吃不經過任何加工的草。如果沒有第二個人,老龔便是先驅者,對昭示後人功不可沒。在沼澤地裡,餓得暈眩的人的思維竟出奇的活躍,不,不是活躍,是迷亂,真的是迷亂。我感覺自己全部的精神都陷入了泥潭不能自拔,也無援無救。絕望像一口大鐵鍋罩在頭頂上。而老龔卻不亂方寸,仍不慌不忙地吃草。有時抬頭看看我,有時招手將我喚到他身邊。這種情況大多是他在草間發現一棵野菜,他總是把野菜給我。自從吃草,他就不吃野菜了,似乎他的返祖過程已超越人吃野菜的階段,對野菜已不再有興趣,不屑於再吃了。當然也可能出於對我的友好,幫助我這個頑冥不化的既不肯吃蛇又不肯吃草的俗人。不管怎樣我對他都是很感激的,我願意在他身邊多呆一會兒。
在近處看老龔吃草忽然就有一種不堪入目的感覺,從草的入口到咀嚼再到下嚥這一連貫過程,以及他滿嘴塗染草汁的綠色,都讓人作嘔讓人心悸,我好像看到一隻真正的老羊在吞食青草,我無法接受這個現實。我記得有次我直截了當向老龔提出問題:蛇不屬於人的食物鏈,那麼草就屬於人的食物鏈麼?再說人畢竟已經進化到今天,能一廂情願想退就退回去嗎?老龔凝神一刻,說:我累了,咱到那塊干地方坐一會兒吧。坐下後老龔兩眼望天,問:老周你看看天上太陽在不在?我不知他為啥問出這個不搭界的問題,我說在,怎麼會不在呢?老龔說你再閉上眼。我仍然不知道他想幹什麼,可還是照他說的做了,閉了眼。這時老龔說你現在能不能看見太陽?我說看不見。他又問:老周你說這時候太陽還在不在天上呢?我說這算什麼問題?當然在天上。我睜開眼見老龔狡黠地笑了,露出一口綠牙,他說老弟你錯了,錯了。我說錯了什麼?他說當你看不見太陽時,太陽已經不存在了,消失了。
我驚奇說這怎麼可能呢?這違反物理學的常識哩。老龔說我是學物理的,後來教授學生的物理課,我會不懂得物理學的常識麼?但是我告訴你,按照新的物理學學說:當你看不見某一物體時這物體便是不存在的,而且人們還能通過計算和實驗對這一理論進行驗證。我說真是不可思議。他說我舉一個例子吧,把一隻貓和一個扳機同置於一個鋼箱內,扳機有少許放射物質,它在一小時之內可能有原子衰變也可能沒有原子衰變,兩者的概率相等。如果有原子衰變,扳機將殺死貓。因此,一小時之後,箱中的貓死去和活著的概率相等,或者說,是死貓的概率是二分之一,是活貓的概率也是二分之一。這意味著貓處於死活未卜的狀態。現在你打開箱子,發現貓還活著,這樣貓的狀態的概率分佈發生了突變,死貓的概率從二分之一變成0,活貓的概率從二分之一變成1。於是,由於你的觀察,半死半活的貓變成了完全的活貓。由此看來,貓的死活決定於「人眼的一瞥」。
這是一個叫薛定諤的物理學家提出的定律,叫「薛定諤貓」。它說明,不是事物的客觀狀態決定觀察者的主觀認識,而是相反,觀察者的主觀認識決定事物的客觀狀態。你說是不是這樣呢?我一時像掉進了雲裡霧裡,難以判斷是非。過一會老龔說下去:這是個專業性很強的問題,你用不著深究,我說這個就是想說明一點:常識這東西不夠用也不可靠,人必須認同常識之外的事物並找到合理的根據。比如吃草,既然非吃不可為什麼要把它想像得那麼悲慘可怕?完全可以這麼想:草和蔬菜沒有根本的區別,在被人食用之前所有的蔬菜都被看成草,就說蕨菜,原先叫蕨草,當人開始吃了就改叫蕨菜。後來皇上吃了,就叫了貢菜,被當成菜中珍品。世上事情無定規。我說草沒有營養。老龔說不對,植物不但有營養,而且營養極為豐富,甚至超過肉類。我說這是海外奇談,不可能。
老龔說可能不可能要由事實說話,拿食肉動物和食草動物比較,以身體的大小論,世界上最龐大的動物是食草動物而不是食肉動物;以活的壽命論,世界上活得最久的還是食草動物,不是食肉動物。我驚奇老龔怎麼有這麼多的古怪念頭,而且聽起來總是有理有據的,叫你無可辯駁。這時我想起陳濤曾提的「蛇能不能毒死自己」的問題,老龔一直沒做回答,我也生出刁難他一下的念頭,想想說:有的草有毒,人吃了會送命的,怎能辨別出有毒和無毒的草呢?老龔想想說:大多數的草都有一種草苦味兒,小部分的草沒有味道,我不吃沒味道的草,這樣的草有毒的可能性最大。我問這是書本上說的嗎?他說這個書本上沒有,是他推斷出來的結論。他說他堅信有毒的物質是無味的,無味才有欺騙性。要是毒藥有異味,世界上就不會有毒死人的事情發生了。我無話可說,無法反駁他,也無法相信他。我覺得老龔太自負,走到吃草這一步仍以哲人自居,談天說地,自以為是。知識分子怎麼是這樣的不可救藥?此刻,我實實在在地覺得,我、老龔和陳濤已經成為沼澤地上的生物了,儘管有人吃蛇有人吃草有人吃野菜,我們與人類已經沒有關係了,我們屬於北大荒裡的這片沼澤地,是衍生於這沼澤地的新物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