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清水塘大事記 (12) 文 / 尤鳳偉
什麼時間?還是天黑以後。
這次搞成了?嗯。
這回胡瑞雲不嫌有露水?這……
這什麼?這次我有準備……
啥準備?帶了一塊棉毯子。
接著講。
接著就是幹那事。
你給她脫褲子?不是。
她自己脫?嗯,我對她說抓緊時間各人忙活各人的。
以後呢?以後……就幹起了那樁事。
黑天瞎地看得見?天上有月牙兒。
以後呢?後來……就干了。
怎麼幹?就……那麼幹。
具體講。
這……
預審你就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為啥事到如今又迴避?難道改造了好幾年沒成果?有成果有成果,不信你去問管教。他們一致表揚我改造得好。
我不用問,改造得好與不好由我自己做判斷。
是。
接著講是怎麼開始幹的事。
我……我先用手摸摸。
摸哪兒?大……大腿根。
接著呢?接著就把我那東西往裡放。
把你那啥東西往裡放?就……就是那東西。
那東西沒個名?……
你說那東西有名沒有名?有……有名兒。
叫啥呢?叫……叫老二。
啥老二?不明白。是土話?是……老二是土話。
記錄在案不許說土話,說學名。
說學名?不錯,說學名,那東西叫啥?叫……
說!生器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高幹慌亂中將生殖器說成了生器殖,高沖忍俊不禁狂笑起來,幾乎與此同時,在工棚外面偷聽的犯人也哄堂大笑起來。這時高沖已從頭上摘下了警帽,將笑得赤紅的臉對著高幹。開始高幹兩眼直愣愣的,後來方明白上了當,立時暴怒了,破口大罵著向高沖衝過去,揮拳擊高沖的臉。高沖躲過後結結實實朝高幹當胸一拳,這一拳就將高幹打得踉踉蹌蹌,他跟上一步又是一拳,這一拳就把高幹打倒在地了。高沖指著高幹的鼻子罵:你個狗日的流氓犯,別人怕你,你高爺爺可不怕你這個生器殖!滾,快滾,不滾我今天就打死你這個生器殖!高幹大概明白自己不是高沖的對手,不敢回聲,爬起來逃竄而去。工棚外面的犯人早已收住了笑,事情落到最後這一步,大概就不可笑了。這一刻我心裡擴充著從來沒有過的痛快,不僅我,還有其他老右。
5月9日:我和高沖犯了錯誤,理應受到管教的處罰。我在小號裡對自己進行反省。——由高沖主謀我配合捉弄高幹,事後本以為他會立即向管教報告,我們提心吊膽的等著懲罰降身,但幾天過去沒任何動靜,好像不曾發生過什麼。這有點反常,有點不合常規。後來我和高沖分析:高幹不是個善茬兒,平常屁大的事他都向管教報告,現在吃了大虧倒保持沉默,這其中必有緣故。這麼分析我們便鬆了口氣。從情況看這次對高幹的懲罰十分奏效,打了他的威風,整日像遭霜打的莊稼般蔫了。往常跟著他轉的那伙刑事犯也不再把他當首領了,大概覺得向這樣的無恥流氓俯首稱臣是不大光彩的。更有人痛打落水狗,公開奚落高幹,像演雙簧似的,這個說怎麼沒幹成?那個說露水太大。這個說這回怎麼幹成了?那個說帶了毯子。引得哄堂大笑。高幹恨得咬牙切齒,卻無計可施。又有人認為高幹的卑鄙下流辱沒了「高幹」這個名號,該另換一個。幾經醞釀,備選的有「老二」,「老生」(生殖器),「東西」等,反正都是****一類。最後商定叫「老二」,就衝他老二老二的叫了。
懶得出口就伸出兩個指頭在他眼前晃晃,弄得高幹面紅耳赤。這都是刑事犯們的作為,而平時被高幹欺壓深重的「敵矛」們倒持一種溫和姿態,對此高沖很不高興。私下發牢騷說你們這伙識文斷字的人怎麼這般沒筋沒骨的,這次不徹底整垮他以後還會咬人的。我無話可說,平心而論,我們痛恨高幹,為此才謀求懲治他。可要讓我們「老二老二」的辱罵也實是難以出口。文化人就是這般不可救藥,當然還有對高幹抱有幻想的成分,覺得他也許會從這件事情上接受教訓改惡從善,那就不妨放他一馬。不管怎麼說高沖的行動使我們暫時擺脫了高幹的壓迫,也瓦解了「內矛」陣營,緩解了敵對態度。氣氛寬鬆多了。但這樣的「好日子」並沒持續多久,我們又重新落進深淵。正應了高沖所斷言,高幹像一條從僵死中甦醒的蛇又開始咬人。是管教的支持讓他「甦醒」的。不知怎麼,管教終於知道了高沖冒充檢察官的事,那晚熄燈前佟管教突然來到監捨,先宣佈關高沖小號半月,我一周。又發佈命令:除班長高幹外,其他犯人一律把衣裳脫光。
一聽都愣了,這命令太懸,讓人難辨真假,沒一人動,齊瞪著佟管教看。佟管教咆哮說誰敢違抗命令也關他的小號。見管教動了真,知違抗不得,就乖乖地脫起衣裳。不知別人,反正脫衣裳時我一直懵懵懂懂,猜不透佟管教葫蘆裡裝的是啥藥,服刑條例規定,犯人黑下要穿衣睡覺,冬天只能脫下棉衣棉褲,依照這一原則,我們脫了外面的囚衣就停手了。佟管教吼道不行,都給我脫光。再脫就剩下一條褲衩。佟管教又嚷再脫。再脫就一絲不掛了。到這一步,管教捉弄犯人的企圖已經很清楚了,但是沒人敢於違抗,都脫光了。赤條條地站在那裡。昏黃的獄燈下,監捨裡的情景使人一下子聯想到澡塘子。不同的是澡塘子裡暖暖和和,而這裡卻是冷冰冰。不一會就凍得全身發抖。佟管教始終黑著臉,眼珠朝滿捨的赤身犯人身上轉轉,然後沖高幹說你幹嗎不問問他們胯襠裡郎當著的是個啥東西?這時的高幹又恢復了往常那副形狀,得意地陰笑著。
他先走到高沖身前,瞇眼上下端詳一番,後往那東西一指說:高衝你說這是個啥東西?高沖伸出兩個手指朝他晃晃,高幹滿臉惱怒:你說話!高沖說:你知道的,老二,你弟兄。後面三個字他壓低了聲音,但屋裡太靜,都聽見了。高幹滿臉羞怒吼道:你,你,你說學名!高沖說生器殖嘛。有人哧哧笑出聲來,又有人跟著笑。高幹氣壞了,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佟管教見狀立刻為他助威,他怒視著高沖:你給我說,那,那是個啥東西?!高沖不說話,只是看著佟管教。佟管教暴怒了,他指著高沖的鼻子:你,你到底說不說。高沖說:我說,是狗****。
大概是高沖的回答太怪,太離譜,佟管教啞口了,一時不知所措,一群十幾個光腚漢也大眼瞪小眼。高沖接著說:佟管教你也別費力巴事地挨個問了,我一併替他們回答得了,都是狗****,個頂個是狗****。佟管教還是憤怒地盯著高沖。高沖平和地說佟隊長你想想就知道我說的是不錯的,你看看站在你前面的這一堆像人還是像狗呢?狗都不如呢。說出這話,監捨裡丁點聲音都沒有了,一切像凝固了。可腦子是轉的,我想糟了,高沖徹底把佟管教惹惱了。高衝要倒霉了。正想到這兒,只聽佟管教咬牙切齒的吼聲:高沖,我要加你的刑!加你的刑!高沖沒對應。佟管教轉頭朝門外喊:來人哪!把他倆押進小號!警衛進來帶走了高沖和我。
5月16日:從小號出來,天氣暖和了。我不知道農曆到了什麼節氣,也許是谷雨吧,全農場開始播種玉米。
——坐小號沒有啥可說道的。對犯人來說,就像被改造本身一樣自然而然。一周的時間好像換了季節,帽兒山上的雪跡消失了。陽光暖融融的。打眼前望,能看得見一縷縷地氣向上升騰。麥苗長高了,水足肥足,長成了黑綠色。勞改農場的莊稼比農業合作社地裡的莊稼長得好。勞改工廠出的產品比一般工廠的產品好。強制在這裡見出了成效。成效是顯而易見的。佟管教輕而易舉地將我們重新交到高幹的手中,再度變成高幹手裡的泥團。「刑事犯中的害群之馬」(高幹語)高沖被宣佈加刑一年後調去三大隊了。有時在田地裡遠遠地打個照面,這時高沖依舊向高幹亮出兩個指頭,遺憾的是這邊不再有人響應他。臨走時高沖給大伙兜了佟管教的底。他說佟的外號佟大鴨子是因為在農場亂搞婦女而得,他搞的多是來探視的犯人家屬。
我們這才曉悟他為何對大伙給高幹起的「老二」外號那麼反感,原來是「同名」相憐,他藉機向我們大發一通淫威,於公於私可謂是一箭雙鵰。人的心理真是奇異,在那晚統統亮出「狗****」之後,大伙都覺得有短處攥在佟管教和高幹手裡,灰溜溜的。特別是吳啟都李戍孟這樣的老先生,就像被人看見了手淫般,覺得無地自容。高沖給弄走了,我們右派犯人失去了一個難得的同盟軍,他為我們加了一年刑期,而我們卻讓他失望了。我想如果在他朝高幹蔑視地亮出兩個指頭時我們也這般地呼應他,他就會從這呼應中獲得一種回報,內心會得到一種平衡。當然,我所瞭解的高沖並不是雞腸小肚之人,他也許不會想那麼多,想到也不會計較什麼。總之是我們這伙無筋無骨的所謂知識人,讓他失望了。為什麼會這樣呢?我們的處境本應改善一些,通過有理有禮有節的抗爭,我們會爭取到一些看似微不足道實則意義重大的權力。可我們退縮了,像一隻烏龜在感受到某種外界壓力後將頭縮回肩胛裡。我們讓人瞧不起,也讓自己瞧不起。我們真有點「狗****」……
5月18日:今天繼續播種玉米,進度很快,佟管教讓我和俞峰華回營區搬種子。
——回營區搬玉米種記的是兩人實際是三人,另一個是跟在後面的解放軍戰士。大約二三十米距離,其實再遠點也沒關係,反正人跑得不如槍子快。隔這麼遠,我倆說話他是聽不見的。平日裡少有單獨在一起的機會,所以一有機會便拉扯起來。自從冬天在井底做「反高」遊說被俞拒絕後,我倆沒再單獨交談過。我對他沒有什麼成見。不管他現在怎樣,當年他陪同田野到K大講演時的風采依然在我腦海中閃現。我首先問他知不知道田野的近況,他很籠統地說情況和咱們差不多,不是在監獄就是在勞改農場。接著他問我關小號的情況。他說他沒關過小號,不知是什麼滋味。我說反正不是什麼好滋味兒,是好滋味兒就不會做懲罰用。
他說以後面對現實吧老周,平平安安度過刑期得了,永遠是小腿扭不過大腿啊。我聽了有些不自在,我說老俞你難道不明白,不是小腿想扭大腿,而是小腿快被扭斷了。抽出來不就行了嗎?他不說話了。過會兒他歎了口氣,說老周我知道你瞧不起我,我成了塊軟骨頭。可,可我覺得我們從前的那種熱情是十分天真的,也是沒有意義的,任何政黨都不希望有人對它說三道四的。我覺得現在再談這些倒真是沒有意義的,於是不接他的茬,我說老俞你滿刑期後做何打算呢?他立刻答回家結婚,小苗(他未婚妻)在等著我。她是個好姑娘,她是我的全部,我不能沒有她。所以我不能在勞改期間節外生枝,不然對不起小苗對我的一番情誼啊。他說得很動情,也感染了我。我說我理解你老俞,就不再說什麼了。
5月20日:今天繼續播種玉米,看見了吳啟都的老婆和孩子。小男孩叫建國,一聽就知道是共和國的同齡人。小建國很聰明,遺傳在他身上起了作用。
——由於管教對我們右派犯人心存芥蒂,在許多事情上人為設置障礙,比如家屬來場探視常常受阻。這對一般人來說也無所謂的,對吳啟都就很慘了。老婆和孩子就住在離場部幾里遠的地方,不許探視近在咫尺與遠隔千里又有什麼兩樣?甚至比千里之外的惦念更讓人難耐難熬。我們都注意到同住一捨的吳啟都在整整一個冬季裡情緒低落。身體也越來越瘦弱。常常因行動遲緩遭到管教和高幹的訓斥。老班長竹川曾對我說早晚吳教授會垮掉的。我相信他的話。我是特別關注吳一家的,因為這與我有著很密切的關聯,吳啟都的妻子能常來探視也就能不斷把馮俐的消息帶給我。眼下我的情景可見與吳啟都是相似的,都是有親近的人在眼光所及之地而不得相見。也正是緣於這種處境,當知道吳啟都的家人不顧當局的阻撓徑直到地裡來探視,我從內心高興。
事情從不起眼開始,幹活不久就發現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在遠處向這邊觀望,大約有一百米的距離,看不清楚他們的面目,只以為是村裡的女人孩子出來剜野菜拔豆根(拔豆根:膠東地區缺少燃材,故人們於開春時在往年的豆茬地裡拔豆根,以充當之。)什麼的,可又一直沒有幹什麼的跡象,只久久地向地裡幹活的犯人觀望。這時人們也沒在意,直至聽到小孩呼喊爸爸才覺出事情有些異常。小孩喊了幾聲後,吳啟都霍地從地裡站起身來,隨之拔腿朝女人和孩子奔跑過去。但只跑了幾步,遠處便響起警衛戰士嚴厲的警告聲和推拉槍栓聲,吳啟都立刻像木樁似的定在地裡。這件事發生得太突然,以至在這突發事件面前無論是吳啟都本人還是管教都有點不知所措。地裡的犯人也都站起來注視著眼前發生的事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