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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清水塘大事記 (8) 文 / 尤鳳偉

    一連殺了三頭都順利,沒出意外。他朝我一齜牙說小老弟你行了,這遭行了。下次再殺豬還叫於隊長點你的名。我在心裡恨恨罵句操你個殺巴子(殺巴子:即屠夫。)的媽,下次再來我先拿刀捅了你。於隊長訓完話各班回到監捨,這就開始過年了。說心裡話,即使是當了犯人心裡也盼著過年。就像小時候。小時候盼過年是為了吃好飯穿新衣放炮仗收壓歲錢。現在盼過年是為歇工吃好飯,特別盼著飽飽吃一頓豬肉水餃。跑人的事發生在下午四點多鐘,先是聽到外面一陣匆促的腳步聲,接著是管教進來宣佈任何人不許走出監捨一步,否則槍子不長眼。後來外面就安靜下來。天也漸漸黑了。到伙房打飯的人帶回了消息;二大隊跑了一個犯人。這消息使大家的心情變得沉重,一家起火,殃及四鄰。跑了的跑了,沒跑的要代為受過。這是常理。清水塘的犯人在惴惴不安中度過了除夕夜……

    3月10日:今天是陰曆二月二,龍抬頭。

    ——「大事記」前後空白了一個月,重新提筆真有點往事空悠悠的感覺。空白是因為筆記本在大年初一被搜走了。搜查在整個清水塘農場展開,監捨無一遺漏。歸咎起來是那個逃犯給帶來的麻煩,據場方的偵察,逃犯是借助繩索從水塔的扶梯上蕩到牆外去的。當時崗樓裡的警衛沒看見逃犯越牆,而後看見一個人在牆外往遠處走,因穿著是老百姓衣裳,就沒懷疑,放過去了。場部的大搜查也算是亡羊補牢,看還有沒有人私下藏匿繩索。也不限於繩索,別的不順眼的東西也是順手牽羊一併帶走。我知道我的筆記本被搜去肯定會受到嚴格檢查,因此這一個月來我一直惶惶不安,生怕因某處的不慎招致災禍。卻沒有,返還給我證明「大事記」記得很得當。

    這前後空白了的一個月裡大大小小發生了許多事,有的遺忘了,有的還記得。總的來說整個農場的氣氛很緊張,增加了許多對犯人的防範措施,規定犯人在任何時候都不許單獨行動,連夜裡上廁所也必須兩個人以上一塊去。沒「便友」之前要坐在鋪邊上等。管教對犯人的態度更加嚴厲了,包括對犯人一直都很溫和的郝管教也不例外。因允許犯人在除夕那天穿便衣,郝管教受到場領導的批評,有人說就是因為穿便衣才導致了犯人逃跑。據說他在寫給領導的檢查裡承認自己存有小資產階級溫情主義,並保證以後要從根子上剷除。還有變本加厲的佟管教。佟管教受傷後他的獵狗失蹤了,他認準是叫犯人宰了吃了肉。因此傷好回來後,看任何人都不順眼,一天到晚黑著個臉,找個茬,輕者罵,怒者打。有一次在野外還命令一個犯人跪在雪地裡,只為這個犯人抬土從他身邊經過時放了一個屁。打井的進度也有了指標,當天完不成要加班加點;又冷又累又餓是這一個月來真切的感受。

    還有畫家的一句話惹惱了黃管教,黃管教在黑板報的迎春欄上刊了一首詩《春》,四句:春啊春啊在哪裡在人民公社的田野裡在煉鋼爐的爐火裡在管教幹部的心坎裡畫家半認真半玩笑地說黃管教擺弄這個還得這樣的真秀才啊,說的時候順手朝身邊的幾個右派犯人指指。黃管教一聽變了臉色,哼了一聲走開。黃管教不悅是明擺著的事,指出誰是真秀才自然也道出誰是假秀才。這事黃管教一直耿耿於懷,私下說:黨的********真是既正確又及時,否則這幫知識分子就反了天了。還說我倒要試試究竟真的是假還是假的是真。畫家那張關不住門的嘴還惹得於隊長不高興,一次於隊長視察打井工地,看著大地雪景感歎說一片白「愷愷」的雪啊。略有點文化水平的人都會聽出皚皚之誤,何況是些念過大學和教過大學的人。可話說回來,即使學問再高也難免有認錯字的時候,用不著大驚小怪的。畫家不識時務,糾正於隊長是白皚皚的雪不是白愷愷的雪。於隊長那份賞雪的好心境一下子變壞了,撂腿走了。畫家不是有意出隊長的醜,客觀上卻起到這個作用。人都是為自己的短處而自卑的,而短處又是相比較而存在著。

    在我們這撥右派犯人到來之前,管教在那些斗大的字不識一筐的刑事犯面前無自卑可言(連黃管教這樣只能在黑板報寫些蹩腳詩的人都默認了別人對他的「秀才」稱呼),而在我們到來之後,情況就不同了。於隊長講話喜歡賣弄詞彙事實上就是對自己的短處的掩蓋,而這種掩蓋其效果恰恰又適得其反。就是說管教幹部的無上權威與他們文化素質的粗淺以及被管教犯人地位的卑微與他們文化的豐滿,二者之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落差。開始大家並沒意識到這一點,更沒意識到這種潛在危機,而一旦意識到也悔之晚矣。裂痕已經形成,受到「傷害」的管教幹部已不肯善罷甘休,農場蕩漾著一股讓人窒息的空氣,誰都不曉得哪件事會讓管教抓住而大做文章。也不斷有人因出現這樣那樣的差錯而招致懲罰。有一天吃過中午飯後二大隊全體犯人集合,於隊長及所有管教幹部都怒氣沖沖地站在隊前,也不說話。大家都在心裡打鼓,不知又出了啥事。

    不一會兒一名管教從隊部領出一個姑娘,十八九歲,長得眉清目秀(後來知道是這個領她出來的管教的妹妹,她來農場探望哥哥),姑娘在管教哥哥的陪同下從隊伍的一頭朝另一頭走,邊走邊打量著隊列裡的犯人。這陣勢一看便曉得是要從隊伍裡辨認出一個人來。姑娘在隊前一步一步向前走,眼光從一個個犯人臉上掠過,一直走到隊尾也沒指出什麼人。後來就回到隊部,於隊長和其他管教也跟進去。過了一會兒,一個管教出來宣佈晚上的學習會增加一項內容:個人自查與互相檢舉,有誰在吃飯前犯有流氓行為。如自動招供的從輕處罰,如隱瞞罪行和知情不報者重罰不貸。各班帶回了。從管教的口風裡可以領會到這樣一些內容:有哪個狗日的犯人對那個姑娘做了不規矩的事,再就是那姑娘沒有認出那個犯人狗日的。這就成了一樁懸案。案情而後得知:那個來探望哥哥的姑娘上廁所時發現有人對她窺視。這首先與廁所有關。因清水塘沒有女勞改犯人,故開始沒有修建女廁所。不能說這不是一種沒有眼光的疏漏,在任何地方女人都不會完全絕跡,例外的情況總會有的。就以來探視的管教幹部家屬而論,女人總是佔了多數。有了問題,自然就要解決。

    於是就在男廁所的旁邊修造了一個簡易女廁所。何為簡易?挖一個茅坑,四周用莊稼稈圍起來就是。故事就從莊稼稈生出,管教幹部的妹妹方便時從「稼牆」的縫隙處看見一隻瞪得「老大老大的眼」。姑娘一喊,那眼沒了。提著褲子出來,人也沒了。這就有了案子。線索全無,只有讓當事人從嫌疑人中間指認。但指認沒有成功,據說那姑娘回隊後大惑不解,她說她看到的這些人的眼都和她在廁所「牆」縫裡看見的一模一樣,都是「老大老大」的,這就給破案帶來了困難。據說犯人中間沒人自首,也沒有人出來檢舉。自然也有猜測,我們二班的人不約而同地認為:假若這個下流坯在二班的話,那肯定就是高幹。最終的懲罰是不可避免的,找不到犯罪個人,就針對犯罪集體。隊部指令犯人在休息日時間裡到山下面扛石頭重修女廁所。不知是哪位「高人」想出這麼個一箭雙鵰的高招,既懲罰了犯人,又亡羊補了牢。正月裡令犯人「岔氣」的事情還有許多樁:三中隊一名犯人打飯時被雪滑倒,將端著的一盆蘿蔔湯潑在地上,管教硬說他是故意的。在農場改造過的人都清楚管教說話有時候是很隨意的,看你不順眼了,一句話就是一個罪名。

    但多數情況並不認真,只要你裝孫子,訓一頓拉倒。那個犯人來的時間短,不懂管教的路數。他不承認管教對他的指控,並且跟上一套他沒有將湯潑掉的理由,潑了別人吃不上他自己同樣吃不上。他的辯駁不能說沒有道理,但這是小道理而非大道理,大道理則是必須無條件維護管教的權威。什麼叫揀了芝麻丟了西瓜?這就是。什麼是知識分子的迂腐?這就是。結果他被罰在雪地裡站到熄燈。再就是佟管教通過明察暗訪,終於弄清楚他那只獵犬的死因,是被一班的幾個犯人打死吃了肉。在勞改農場這幾乎是難以做到的事情,同時也是一件膽大包天的事。可他們就是做了,且做得天衣無縫。殺狗首犯是北鋼的一名技術員,姓金,戴一副深度近視鏡。金是朝鮮族人,都叫他高麗金,叫常了連管教也這麼叫了。有句關於朝鮮人吃狗肉的話說高麗人過年——沒狗的命了。這是說朝鮮人喜食狗肉的民族習性。也許正是緣於高麗金與生俱來的食狗情結才促使他的膽大妄為。據說殺狗的起因與一班的一個小個子刑事犯有關,這小個子刑事犯屬於那種心理上具有破壞傾向的人(他的犯罪事實是放火燒不肯向他借貸的村人的房子)。這樣的人無論到哪裡都不會安分,都要惹是生非。

    即使是勞改農場嚴酷的羈絆也難以約束他那囂揚的心性。殺狗的事還須從狗說起。佟管教養的是一隻混血狼狗,性子很烈。在管區,在田地裡,佟管教帶它從犯人隊前經過,它似乎明白這些人和它的主子不屬於一類,比它還低。要麼對這些人不屑一顧,要麼凶凶的瞪著眼。可再自命不凡的狗也是隻狗,犯人們任其乖戾也不予理睬。而那個小個子犯人不同,總趁佟管教不注意的時候逗弄狗,一會兒齜齜牙咧咧嘴做怪樣子,一會兒哈腰做撿石頭狀嚇狗。那狗畢竟不是一條家常的狗,沒有主人的命令不敢主動出擊。可有一次小個子犯人的不軌行為被佟管教發現,就把他好熊一頓,警告說下次再這樣就朝他放狗。小個子犯人不是個明智之人,如明智就知道這怪不了別人只怪自己。不明智就使他心裡滋生起對佟管教和狗的仇視。他不能奈何佟管教,只有遷怒於狗。就有了殺狗的心。他不想親自動手,謀劃借刀殺狗。就瞄上了可謂是狗天敵的高麗金。事情最終成了,狗殺了,肉吃了。可小個子犯人究竟是怎麼驅使高麗金的以及高麗金又怎麼殺了狗的就成了一個謎。這就要說到事情的敗露。誰都不會想到最終竟是小個子犯人自己向佟管教做了交待,並檢舉了高麗金。

    佟管教怒不可遏,罰高麗金和小個子犯人在監捨前下跪。誰都不覺得佟管教的處罰過火,高麗金和小個子犯人的所作所為實在是無法無天。可有一點大家不太明白,佟管教令兩人下跪是衝著人還是衝著狗?類似這樣管教和犯人之間的芥蒂不斷加深,農場上空似乎瀰漫著一股火藥味兒。其實更多的是管教幹部們的錯覺,這一點正如他們的口頭禪:不信你們能反到天上去?!很對的,高牆電網裡的犯人確實反不到天上去,更何況壓根兒也不想反,如果說向管教糾正一兩個錯別字就是圖謀不軌,是犯上作亂,那誰也無話可說。現實是管教幹部和犯人(思想犯)在心理上都存在著壓力,一方覺得權威受到了衝擊,便越發想證明自己的權威,一方感到受了誤解,對改造便有一種消極心理。無論怎麼說,管教對一切都有著主動性,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比如有意識在思想犯與刑事犯之間製造鴻溝,將原先由思想犯擔任的班長職務一律改由刑事犯擔任。在這種大氣候下我們二班的高幹也終於有了出頭之日,取代了竹川。管教的這種做法等於明明白白地宣告:他們信任刑事犯,將思想犯視為異己(刑事犯屬人民內部矛盾,簡稱「內矛」,思想犯屬敵我矛盾,簡稱「敵矛」,這是後來我知道的)。

    對這種宣告刑事犯可謂是心領神會,這些社會渣滓本來在思想犯面前自慚形穢,不大敢造次。現在得到了上面賜予的上方寶劍,立刻揮舞起來,大砍大殺,發洩平日裡的積怨。事件是層出不窮的,每個事件都是以刑事犯的挑釁開始,最終又都是以思想犯的敗北告終。管教幹部以夷制夷的做法收到了成效。壓抑是實實在在的,失望迷惘的情緒將人籠罩。對我而言還有另外一種苦惱:這一個月期間我又犯了兩次怪病,而且病情更加怪異。當世界在我的面前全面的變紅,我的目光竟具有了一種穿透力,能透過面前的一個個「紅人」的軀殼窺見他們的內臟,而內臟是五顏六色的。我這種空前的能力可以說幾近荒誕,相信說出來任何人都不會相信的,但對於我卻是完全真實的。每日犯病過後,我的頭便疼痛如裂。我在心裡向上蒼禱告:不要將我這苦難的軀體再投進苦難的深淵吧。我已經失去了一切,不要再讓我失去殘存的一點精神,我的精神真的快接近了崩潰。春節後一直沒有收到家裡的來信,馮俐沒有來探視我,我猜想不出其中隱藏著什麼緣由。生活沒有一點如意的地方。我想到了死,真真切切地想到了死,我領略到對死的感受,我覺得死是一種輕鬆是一種愜意,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快樂……

    3月23日:探視。這是來到清水塘農場受到的頭一次探視。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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