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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清水塘大事記 (6) 文 / 尤鳳偉

    ——從日期上看,「大事記」已停了半個多月。重新提筆無疑與李戍孟的「平安無事」有關。這半個月其實也無「大事」可記,依然沒有馮俐的消息,日子依然還是老樣子:幹活、吃飯、學習、睡覺。節氣已是深秋,莊稼已收淨了,田地裡只有越冬的小麥一片片的綠,除此便是灰濛濛。氣溫也涼了,棉衣還沒有發放,同類們為了御寒幾乎將所有的衣裳都穿在囚衣裡面,一個個顯得怪模怪樣。農活沒有了,但犯人是不能閒著的(用管教的話說犯人一閒著便想三想四),於是便興修水利,水利是無止境的,哪怕一年有十八個月也不用擔心無活計可做。何況清水塘農場是個缺水的地方。我們二中隊的任務是在農田里打機井。其餘的隊修一條引水長渠。比較而言,打井的活比修渠輕鬆。井底侷促便於磨洋工。井下的人磨洋工上面的人也能受益。如果進一步比較,在井下幹活又比井上受用,下面無風暖和,就像一座小暖房。犯人族中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便是公平,好事壞事都須對等。於是人分成兩班,井上井下輪換。

    這一切用不著管教分派,犯人自己會做得井然有序。回想到清水塘度過的一夏一秋,眼下是好過的日子。不僅活輕,吃的也比較好。這半個月來,還有一件事值得欣慰,就是那滿眼是血的怪病沒再犯。這半個月來還有一件事使我感到疑惑:眼沒了問題耳朵又出了問題。井上作業時每當我的目光凝望著東南方向的「東宮」,耳畔便隱約聽到馮俐的歌聲。是那首她喜愛的《西波涅》。我十分疑惑,不知這歌聲出自馮俐之口,還是出自自己的幻覺。「東宮」從前那茂密的綠陰已經疏落,一幢幢火柴盒樣的房舍在山坡上顯形。那蒼涼的景象使人的心裡也變得蒼涼,但屏障不再,又使人感到距離忽地拉近,我曾想詢問別人是否也聽到了歌聲,而我幾次欲言又止,我知道我是害怕希望的失卻。希望是好的,哪怕是自欺欺人也不要破滅。啊,我的馮俐,我們的《西波涅》:西波涅你像朝霞般一樣美麗西波涅小夜鶯在那月夜歌唱你呀西波涅你的嘴唇,甜甜蜜蜜像一朵玫瑰花引蜂來採蜜西波涅我的幸福就是你呀西波涅這似真似幻的歌聲一遍一遍撞擊著我的心扉。

    12月2日:今天下了今年的頭一場雪,去打井工地的路上李戍孟吟出一句「大雪滿掀鎬」。——我一直在想,李戍孟究竟寫的是什麼作品,以令他視為與生命等同重要。又顯然沒有政治色彩,否則場方便不會歸還與他。另外我還有一個疑惑:既然他的寫作是管教默許了的,為什麼又突然搜了去檢查,這其中一定會有什麼過節。我是一個好奇的人,總想把不明白的事情弄清楚。就是在他吟出「大雪滿掀鎬」的那個雪天,三轉兩轉,我和他同時下到井底。我趁機向他詢問事情的來龍去脈。他說他懷疑是高幹向管教進了讒言。因為在這之前高幹曾向他「借閱」手稿看,被他拒絕。不想高幹不死心,幾天後又提出「借閱」,說在這鬼地方連女人毛都不見一棵,生活太枯燥乏味。有篇愛情小說看看也能多少解解悶。李戍孟一聽這話馬上警覺,懷疑高幹偷看過他寫的東西,遂向高幹提出質問。兩人鬧得不歡而散。第二天就發生了搜查的事。

    我覺得李戍孟懷疑高幹作鬼是有根據的,從各方面分析高幹做這種事的可能性最大。他一向對右派犯人持敵對態度,有機會就向管教打小報告,另外就品性而言他也屬於對「愛情小說」感興趣的那種人。事實上他身陷囹圄也就是栽在所謂的「愛情」上。他從小參加革命,很有工作能力,也善於巴結迎奉,因此不斷得到陞遷,到三十幾歲官已經做到正縣級。如果不是流氓成性,官還會做得更大。可是沒有這個「如果」,他的官不僅做到了頭,還一級一級的往下降。用他的話說怪只怪自己的「老二」不爭氣,「老二」不規矩一次,降一級,再不規矩一次,再降一級。三降兩降就降到了個科級,調到一家小儀表廠當了廠長。如果就此接受教訓將自己的「老二」看管住,當個幾百人的小朝廷也蠻不錯。可同樣沒那個如果,沒過多久,「老二」又給他惹了事(他執意將「老二」從「自己」身上分離出去,不知出於什麼邏輯)。

    這次的事情頗有點戲劇性,一個青年女工到他的辦公室去告狀,狀告同組一個師傅對她動手動腳。他聞聽一下子就來了精神,立刻向前詢問那男工手腳怎麼不老實,女工雖然害羞,可在廠長面前又不能不實說,就說那人摸了她的奶子。他又問摸的是哪一個,女工指指自己的一個****說這一個。他立刻顯出極其關切的樣子,正告女工說奶子是不可單摸一個的,這樣會摸偏了(大小不一),接著就把女工扳到身前說要幫她「糾偏」,說時遲那時快手就抓住了女工的****,女工立刻尖聲呼叫,如果他「淺嘗輒止」就此罷手,或許女工會顧及自己的面子而將屈辱咽進肚裡。可他竟不存一絲顧忌決意要將事情進行到底,將女工摁到地板上施以強暴。就是這次愚蠢卻最終沒有得手的強姦使他進了班房。就是說無論是「歷史」還是「現實」高幹都是個沒德行的人。他是害群之馬。這種情形不容再繼續下去,必須對他進行有效的扼制。這就是我在井下的所思所想。

    12月5日:高幹。

    ——只記下高幹兩個字是因為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表達,不能記下他的真實行為,不能對他加以評判,這「大事記」越記越覺得捉襟見肘。其實記下這兩個字也就夠了。這兩個字與惡劣等同。你會想到蟲豸想到臭狗屎。李戍孟的自殺導因已水落石出,高幹賊不打自招,私下散佈說是他向管教揭發了李戍孟寫黃色小說。還說誰和他不友好沒好果子吃。他敢於公開自己的劣跡足見出他的肆無忌憚,另外更重要的是他借此對政治犯人進行恫嚇,讓******怕他,聽他的擺佈。整個的一個不是******的政治流氓。事情得以印證更堅定了我原先的信念,得懲治高幹。讓他有所收斂,否則後患無窮。另外我也清楚,僅靠我個人單槍匹馬不行,得將所有的政治犯人聯絡起來,一起對付他。也是天賜良機,打井為這種聯絡製造了條件,因井底面積狹窄,每次只能容納兩個人作業,因此井下是最隱秘的兩人世界。同時井上井下作業人次輪換,機動性也很大,想和誰一起下井不難辦到。我第一個找的是俞峰華。

    俞是S大歷史系學生,因組織田野演講被打成「黑爪牙」,可我發現他的手不僅不黑,反倒很白嫩,像女人的手,牙也是又白又齊整。後來抓了田野,接著又抓了他。我和他私下交談過幾次,話題大多是田野,看來他是田野真正的崇拜者。井下作業的分工是一個往筐裡裝土,另一個管筐的升降。我叫俞峰華管筐的升降,這樣我可以控制幹活的節奏,便於和他說話。我們老家有句老人訓斥不肖子孫的話叫:書都念到驢肚子裡去了。是指白讀了書。其實不對,世上沒有白花的錢,也沒有白讀了的書。我剛說句知不知道李戍孟的事是高幹告的密,他立刻就明白了我的用意,問我想把高幹怎麼樣,我說目前還沒有具體想法,但必須找到一個辦法才行,否則這個害群之馬總會叫我們不安生。他聽了半晌不語,我又問他對這事怎麼看。他說這事不可行,我問為什麼不可行。他說夫子有一句至理名言:不可與女人和小人鬥,何況小人前面再加上政治二字,君子肯定是鬥不過的。

    我說難道就讓小人為所欲為麼?他說首先你得認清現實啊。我們這些人倒霉說到底就是沒有認清現實。我說那麼現在的現實是什麼?他說現在的現實是身子都掉到井裡也不差個耳朵了,就把這只耳朵交給高幹得了,讓他想咋折騰就咋折騰吧。我簡直不相信這話是出自不久前還叱吒風雲的「俞干將」之口(他陪田野到K大演講那天我曾目睹過他那意氣風發的風采)。有言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僅短短一年多時光俞峰華原先所充盈的那種銳氣已蕩然無存了,竟心甘情願將耳朵交給別人折騰。可冷靜一想,他的「小人必勝論」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君子行事有一套規範、道德的約束,而小人則沒有,他們想怎麼幹就怎麼幹。哪一招是狠手就用哪一招。因此你無可抵擋。當然「道理」是一回事,能不能屈從「道理」是另一回事。我總覺得讓高幹這樣的小人欺壓是一種恥辱,不可接受。我又和張撰一起下到井裡。張撰是北京一家印刷廠的技術員,也是一位畫家。平日裡很少說話,得空便在紙上畫素描。

    這個藝術型的張撰卻沒有俞峰華那樣的敏感,我說了許許多多話他終也還沒聽出個所以然來,我有些不耐煩,直截了當地說要想辦法制裁一下高幹。他說高幹這傢伙確實是壞人,應該教訓教訓他。只是他本人不想參與。他認為所有的鬥爭都是齷齪的,而齷齪又與他追求的美是背道而馳的。我說你在這勞改農場能發現到美嗎?他說當然能發現,美是無所不在的。我想諷刺他幾句,問他在管教的面孔上在警衛的刺刀尖上在高牆的電網上發現了哪樣的美。但話沒有出口。也許就是在井底下張撰與我大談美的無所不在的這一刻,我心裡開始產生出對藝術人的一種成見。我覺得他們屬於情感畸形的一類人。或者進一步說都是些精神有毛病的人。我知道和張撰再說也白搭,就閉口。張撰卻繼續大談他的美。他問我聽沒聽說「東宮」裡面有五妃子的事。我說聽說了。他說既然是王子看中的女子一定是絕代佳人,你看,這不是美就在勞改農場裡麼?我說對,美就在勞改農場裡。他說你同意了?我說我同意,太同意了。

    後來想想這一天我好像犯了邪,鍥而不捨地尋找與高幹鬥爭的同盟者,我幾乎遊說了班裡所有的右派犯人,但只有一兩個人說可以考慮。其餘的人都表示不想惹是生非。在這裡要特別提到的是張克楠。張來場較晚(大約是十月中旬),對他的情況不太瞭解,只知道他是S大歷史系助教,平日觀察,對誰都很謙恭,屬大學裡人們司空見慣了的那種好好先生。最後一個找張也屬偶然。我倆快收工時才一起下到井裡,本來我已經失去了信心,不想再對他遊說,可後來一想既然有這個機會就不要錯過。我就說了我的想法,又說很想聽聽他的意見。他倒是很爽直,說這事他不想參與,因為勞改當局最忌諱犯人之間的這類串聯活動,在他們看來串聯與暴亂只有一步之遙。一旦發現就重重的處理。他說他的刑期是三年,一咬牙就過去了,不想再無事生非,回家和老婆孩子團聚是他的最大心願。聽他這麼說我也就無話可說。前面我所以說特別提到的是張克楠,是因為他後來的表現並非像他所宣稱的那樣「不想再無事生非」,而是惹是生非,且矛頭對準的是他的同類。其卑劣比之高幹有過之而無不及。自然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12月12日:終於得到馮俐的消息。喜乎?悲乎?——馮俐的消息姍姍來遲。世上的事有時的確很奇異,人窮了,窮上窮,人富了,富上富。這是比如。我說的是馮俐要麼消息全無,要麼同時有多種渠道傳來。先是早晨郝管教告訴我他已經打聽到,勞教農場婦女隊有個叫馮俐的大學生。接著是中午吳啟都接見了來探視的妻子孩子後急匆匆找到我,告訴我他妻子說曾和K大女學生馮俐同在婦女隊。因當時正是出工時候,不能多談。傍晚收工回營,又碰上來維修水塔的李德志(水塔在夏季遭了一次雷擊,當時未見明顯破壞,後來開始滲水),李德志見到我頭一句話就是周文祥我告訴你咱校的馮俐在東宮。我冷冷地說知道了。這麼說是不想領他的情,我是很生他的氣的。距離我的托付已經三四個月了,本來他能早些帶給我消息(教養犯人星期天可以請假外出,何況他還是個很有自由度的技術員)。可他沒當回事,今天是拾草打兔子當捎帶把消息告訴了我。十二月十二日,這個日子我終生都不會忘。雖然消息來得確實晚,可畢竟知道了馮俐的下落。我無法形容自己的感情波動,夜裡我用被蒙著頭,阻隔了獄燈的光線後我流下了淚,我不知道這淚是出自喜還是出自悲。

    12月17日:馮俐。

    ——離一九五九年元旦愈來愈近,雪不間斷地下。雪並沒有阻止我們的施工,每天都重演著「大雪滿掀鎬」。而我的心每天都被馮俐所佔據。消息令我振奮,但沒有使我滿足,我急於知道她的現狀,更迫切想見到她。在工地作業時我總是佔據可以望向「東宮」的位置,「東宮」永遠在我的視線中。帽兒山已被白雪覆蓋,與白茫茫的大地連為一體,「東宮」變成了「白宮」,遠遠望去猶如帽簷上方的一顆白花結。相距不過三四里路,可以說近在咫尺,但在我的意識中卻是萬分遙遠,可望而不可即。「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我頭腦裡跳出這個句子。又忽然感到駭怕。駭怕這句子不僅是我和馮俐現狀的寫照,而且是一種宿命的預示。

    1959年元月1日:元旦放假一天。李德志前來探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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