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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京畿鞦韆架 (17) 文 / 尤鳳偉

    講師是因為他三十幾歲未結婚並揚言終生獨身才被叫了胡公公。正如那句「人以群分物以類聚」的話,初進監獄的他們在得知我和他們是一路貨色後,便對我表現出親近與信賴,向我問長問短。我是過來人了,完全理解初入獄的人急於瞭解新環境的迫切心情,回答問題盡我所知。我從他們口中也知道了許多我想瞭解的事情。如外面的形勢有什麼變化,對那些未解送司法機關審判的右派分子怎樣處置等等。他們也如實告訴我。劉基若說他從新華社內參上知道對K大《觀察與思考》學社頭頭龍天勝的審訊情況。龍的經歷是轟動一時的:龍被逮捕之前聽人說以他的「反革命集團」首犯的身份不僅會被逮捕,有可能被槍斃。他便伺機逃。這時他發現不論走到哪裡,總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細高挑戴眼鏡的人離他不遠。他明白自己「長尾巴了」。為甩掉這個「尾巴」他先乘22路公共汽車進了北京動物園。「尾巴」也進去,他左轉右轉總甩不掉,出動物園乘101無軌去了前門火車站,買票上了火車。「尾巴」也上了火車,在一個車廂,相隔三四排座位。

    他有些緊張,到天津站下來就向對面一個飯店跑,進入飯店正門後就從旁門跑出來回到車站。這時正好有一輛開往塘沽方向的火車,沒買票就跳上去了,這回把「尾巴」甩掉了。他走到露天碼頭,往遠處張望,看有沒有輪船的燈光,他想如有船就游過去,求人將他帶走。正張望時,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了兩個人來,一下子就把他扭住了。他掙扎著問他們要幹什麼,他們也不說話,硬是把他扭送到不遠處的派出所,出來一個頭頭問他「黑燈瞎火」你在碼頭上轉悠打算幹什麼?他說不幹什麼,看看大海,那頭頭嘿嘿一笑說白天不看大海黑下裡看?下令搜他的身,因為他腰裡繫著油印的大字報和學生證,鼓鼓囊囊的,那頭頭笑了,說原來你不是小偷,是K大的右派學生啊。想逃跑是不是?於是打電話跟北京市檢察院聯繫。檢察院用打印機現打了張逮捕證,來人將他逮捕了。我問劉基若知不知道龍被關在哪裡。他說不知道。我問胡普光他們學校的田野是否被捕,胡講田野捕得比他要早。我問是不是也關在這座看守所裡,胡說不曉得。我又問知不知道K大有個叫馮俐的外語系學生,胡說不知。我又問知不知道有個叫蘇英的歷史系女生,胡也說不知道。

    他說K大他只認識歷史系和中文系的個別教師。我又問知不知道中文系有個吳啟都講師。他說知道,吳在他被捕的前幾天被捕。這消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吳本來滿有把握會被摘帽平反,而事實上卻加重了處罰,究竟是為什麼?當然正為自己官司所累的我也顧不上多想別人的事,吳啟都的遭際在腦中是一閃而過的。遺憾的是沒有得到馮俐的消息,還有蘇英。我不知道胡公公這一撥新犯人中間有沒有K大的人,如果有我寄希望在放風中見到,他們會告訴我急於知道的一切。春節後對崔老的審訊是步步加緊了,崔老是塊難啃的骨頭,曾對他採取過許多措施,均未奏效。審訊員不相信崔老對自己那個「歷史空白」的解釋,又苦於找不到他「訓練國民黨特務有直接或間接血債」的證據。因此長達三年之久沒有結束預審。看來這次是決意要把這個案子了結。幾乎每晚都要提審,每次都審訊到將近凌晨。崔老回到監室躺下不一會兒就到了起床時間。爬起來的崔老兩眼紅紅哈欠連天。崔老是個嗜睡的人,長時間的睡眠不足使他的精神垮了下來,整日無精打采,連話都懶得說一句。而在短暫的睡眠時間裡卻說起了夢話。崔老說夢話也與眾不同,很有水平。

    從倒下一直說到起床。有時候說著說著就翻身坐起,坐起來並沒醒,仍在睡中,夢話也不中斷。在這種情況下醒著的人便起身將他摁倒,給他蓋上被子。那個外號「孝子」的犯人自告奮勇將舖位挨到崔老身邊,他說他總是失眠睡不著覺,由他就近照顧崔老。這自然沒人不高興,況且大家也知道「孝子」是出於真心。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大家對這個好哭的犯人漸漸有了良好的看法,他雖然生性怯懦,卻為人謙和善良,遇事多為別人著想,主動幹一些別人不願幹的雜活髒活。對崔老他是極其尊敬的,他說他十分欽佩崔老的人格。這一點其實也與大多數犯人相同。不同的是孝子對崔老的尊敬與親近常常見之於行動,有時竟達到一種討好的程度。「虎死有威」,被罷免了頭銜的崔老恐怕便屬於這種情況。自從孝子與崔老睡了鄰鋪,他對崔老的關心更是無微不至了,說來也真是難得。崔老每次被提審,孝子便顯得有些神不守舍,嘴裡唸唸叨叨的。崔老無論回來多晚,他都起來照顧崔老睡下,直到崔老睡著說起了夢話,他才呼呼睡去。一旦崔老從夢中坐起,他又立刻起身照料。有人開玩笑說定是崔老前世修的好這世進了監獄還有孝子在身邊服侍。話雖說得難聽卻完全出於善意。

    崔老的精神狀況漸漸為獄方掌握,於是審訊的頻率加快時間加長。再後來對崔老便採用「車輪戰術」審訊。這種方式以前未對崔老用過,大概是基於獄方對崔老的神經承受能力估計過高,認為這種對普通犯人起作用的方式對崔老不會起到作用。而現在獄方意識到事實並非如此,人的神經再堅韌終不是鋼鐵所鑄,況且是鋼是鐵也有一個物理限度。果然連續審訊了三日三夜的崔老回到監房就完全成了一團稀泥。鐵門剛在身後關閉便倒地呼呼大睡。還是孝子搶先將崔老抱到鋪上,崔老不僅沒醒還大聲說起了夢話。審訊沒給崔老喘息之機,當晚繼續審訊。接著又是一個「連軸轉」跟上。再次回到監室的崔老人已完全走了形,像一具被攝去魂魄的行屍走肉。當警衛戰士把他扔在地上,管理員說句:行了,就叫他一直睡吧。崔老得到了長睡的特權。他抓住這個權利不放,連續睡了兩天兩夜。開始時還說夢話,像和某個人大吵不止,後來架吵完了,安靜下來,睡得十分安穩。均勻的呼吸伴著細微的鼾聲,讓見的人都感受到睡覺的香甜無一能夠取代。

    崔老睜開眼是他開睡後第三天的下午。監室裡的犯人正在吃下午飯。崔老坐起來默默地望著吃飯的人,他的眼睛裡有了些光亮,看來一度失卻的魂魄重又回到了身上。所有的人都以關切親和的眼光看著他,而一時竟無語。後來是道長率先說句崔老餓了吧,趕快吃飯。這幾日每頓都是為崔老留飯的,以備他醒過來時吃。應該說大家是很得崔老濟的,大家分吃了他的那份飯,做法是每次開飯為崔老留一份,同時將上頓留的那份分掉。這樣做既沒有忽視崔老的存在,還讓大家受益得心安理得。崔老永遠都有一種長者風範,幾天不食,吃起飯也不顯狼吞虎嚥饕餮狀,慢條斯理地吃。有人不過意提出從自己那份飯勻出些給崔老,但崔老謝絕了。還是那句話:崔老畢竟是崔老。

    而後的時間裡崔老仍然顯得安靜,極少說話,學習的時候微微合著眼,不知他是睡還是醒。對他的審訊情況大家不便於問,但從突然停止審訊這一點看似乎審訊已大功告成,猜測中每人都為崔老懷著一分擔憂,因為崔老的情況與大家不一樣,以他的案情要麼是無罪釋放,要麼是被判重罪,甚至死刑。從目前情況看更接近於後者。

    這期間我個人的心情是十分沉悶的,也很壓抑的。新來的右派同類二姑娘、二分之一和胡公公都已開始提審,胡公公已提審了三次,而我仍然被繼續擱置不顧。恐懼對於人最大的折磨不是結果,而是等待的過程。當局對我棄之不顧是不是認為我的案情重大?這一種猜測又加重了內心的不安。

    這期間監室裡發生幾件不愉快的事情。一是一個犯人不服從道長的管理,爭吵時一拳打在道長的臉上,將道長的鼻子打出了血。而管理員在看過道長血跡斑斑的臉後竟一言不發地走了。這便加劇了那犯人的囂張氣焰,弄得道長灰溜溜的。再一件又是發生在我們與戰爭罪犯小日本中間。小日本向獄方報告說在24號監室與22號合併放風時,他看見24號監室的一個犯人將一樣東西偷偷塞給了22號的一個犯人。犯人間傳遞物品是違犯獄規的行為,獄方對此十分戒備,決定查個水落石出,殺雞儆猴,以杜絕此類事情的再次發生。在另一次放風時間裡,管理員命令兩個監室的犯人站成一排,讓小日本指認那兩個違犯獄規的犯人。像這種檢舉壞人的方法是獄方經常使用的,很奏效,能夠直截了當地解決問題。來者以矛迎者以盾,時間久了犯人也有了與其相對的策略,那就是指認者站在誰面前就衝著他笑。這一笑就使原本總是陰沉冷漠的臉改了模樣,人就變得陌生,而且一張張笑嘻嘻的面孔也還十分的相像,這就使檢舉人的指認變得很困難。這辦法常常奏效,對此管理員也無計可施,因為沒有一條獄規寫著犯人過著幸福快樂的監禁生活卻不許面露笑容。而這次事件發生在小日本身上,人種之異使指認難上加難。

    都知道我們看洋鬼子差不多是一個模樣,反過來洋鬼子看我們亦同樣。中國人與日本人在人種上儘管很是相近,但差異還是本質上的。由此才將他們呼為東洋鬼子。無論是我們看東洋鬼子還是東洋鬼子看我們都會覺得是差不多的模樣,何況小日本平常賊心不死作惡多端,面對與他不共戴天的人自是心虛,一張張匪夷所思的笑臉就使他驚惶失措亂了方寸,到最後也沒找出傳遞東西的那兩個人。獄方不肯罷休,借又一次放風之機對兩個監室進行了突擊搜查,犯人的許多「違禁」的東西被搜查出來,受到了嚴厲的處罰。接二連三的事端使監室裡本來便壓抑的氣氛更加壓抑。在這種時刻崔老接到了轉獄的通知。崔老倒顯得很平淡,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和獄友說著告別的話。我看見崔老和孝子說話時將自己的一副皮手套送給了他,以表達對他悉心照顧的致謝。

    崔老又將一枝鋼筆送給我,我收下了。然後我將我的一條圍脖還贈於他,他淒然一笑說老周我用不著了。我明白他的意思,心一下子疼起來。我說崔老問題真那麼嚴重嗎?他點點頭。我抬眼看看崔老,這一刻我發現他明顯蒼老了,比兩個月前初次見面時蒼老了不止十歲,完完全全成了一個耄耋老人。想初來時聽人喊他崔老我覺得有些滑稽,名不副實,而此刻他卻是當之無愧的,可以說是永遠的崔老。自我入獄以來,崔老對我一直是十分關照的,可以說像一個師長那樣對我言傳身教,對此我心存感激,如今他要走了,我想到或許今生今世不會再見面,我們的離別事實是訣別,我心情壓抑。我忍不住說:崔老我衷心祝福你平安啊。他點頭一笑,說謝謝你了大學生,你的情誼我領了,只是最後我還要告訴你一句話:共產黨是很厲害的呀。

    我沒說什麼,只是瞪大眼睛看著他。他繼續說下去:跑到台灣的那個人以為能鬥得過,卻被打得落花流水、狼狽逃竄,我本以為……卻要搭上一條命……崔老的話使我的心一陣戰慄,我想安慰他卻無從開口。崔老在我心中一直是個謎團,平時我總習慣於以發問方式與他交談,此刻也同樣。我說:崔老我不明白事情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糟。他壓低聲音說我斷定這裡有公安方面安插的內線,我是吃了內線的虧。我一驚,小聲問知道是誰嗎?他搖搖頭,說反正是這24號裡的某個人。我的眼光下意識地往鋪上的人堆裡一瞥。這時耳邊又響起了崔老低沉卻充滿自信的聲音:我們都猜不到這個人是誰,這人是個隱秘的專家,一切都會做得天衣無縫;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在我走後不久,便會有人離開這座監室,誰離開誰就是那個人。崔老的話使我的脊背冒出了一股陰森森的涼氣。

    崔老是在吃過上午飯後被帶走的,走時被戴上了腳鐐。

    只在第二天崔老的判斷便得到了認證,管理員打開鐵門厲聲呼出一個人犯的代碼,叫他立刻收拾東西,說是轉獄。我看見從人堆裡站起來的是孝子。這時我的頭猛地一炸,差點叫出聲來,啊,是他?!怎麼會是他?!我驚愕,我大惑不解,這時我突然想起了小咬(後來聽說小咬被判了死刑),當時誰都猜不出小咬的新罪是誰報告了當局,現在清楚了,是孝子無疑。當天的晚上管理員又一次打開鐵門,呼聲28611號起來,提審。我坐起來,如釋重負般吐了口氣,心中暗想:開始了,終於開始了……

    (複雜動盪多變的經歷使你在記錄時也不得不將某一部分從略從簡。我在草廟子胡同看守所的審訊,持續到當年的九月份方結束,然後轉北京監獄,而後法院以現行反革命罪判我有期徒刑九年,成為已決犯的我很快轉去清水塘勞改農場服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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