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京畿鞦韆架 (7) 文 / 尤鳳偉
——十二日是星期天,食堂開兩頓飯。平時這是睡懶覺的好時機,可今天很早我就醒了,頭很痛。晚上失眠,天快亮才睡著。躺在床上我想今天一定要去看馮俐了。走之前還要找到姜池,印證一下肖寶是否就是校報。對這個問題昨晚我想得很多。假若《反「推倒高牆填平鴻溝」》確係校報所為,那樣校報領導的心胸就太狹窄了。只因沒按照他們的意見修改稿子,就用這種方式還以顏色,實在是上不得檯面。我覺得應與他們論究一番。在床上把一天的事情想好,到真要起床卻起不來了。身子軟綿綿,頭昏沉沉,一點勁兒也沒有。我知道自己病了。
又迷糊過去。再醒來宿舍裡人影全無,都去吃飯了。我一貫是懶覺大王,特別是星期天常常睡誤了飯,我不起床別人不會往別處想。事實上我也極少病倒。我還是想起來,爬了幾爬仍未爬起。我明白所有的安排都作廢了。我靜靜地躺著,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過了多久,程冠生推門進來,張嘴便嚷:起來起來,又貼大字報了。我一骨碌從被窩裡坐起,問還是肖寶嗎?程冠生說不是。我不再問,三下兩下穿好衣裳。往食堂走的路上我對程冠生說用不著再查花名冊了,肖寶是校報的諧音。程冠生想了想點頭認可。他問我怎麼想到這一層。我說不是我,是李德志。食堂門口還是昨天一樣的場面,黑壓壓的人頭在告示牌前攢動,議論紛紛。我顧不上程冠生,拚命從人中間往前擠,直到看見了告示牌。新一張大字報貼在我那張的旁邊,標題寫得很大:《反「反『推倒高牆填平鴻溝』」》,落款是蘇英。我又看內容。
事實上內容已從標題上一目瞭然了。一邊看我心裡一邊想這個蘇英是誰呢?似乎是女生。我從告示牌前退出來,又被許多學生圍住了,像記者採訪似的提開了問題。有人問我認不認識蘇英。我說不認識。又問你想認識她嗎?我說想認識。那人說她在歷史系。提問繼續。程冠生見狀拉我往食堂裡走。直到端起碗我才想起自己病了,想起病了立刻就支撐不住了,覺得天地旋轉。我撂下飯碗,堅持著一步一步回到宿舍,倒在床上人事不知。醒來時眼前漆黑一片。再睡就到了天亮,十三日。啊,十三日!就是審訊員詢問的十三日,我想起來了,終於想起來了,謝天謝地!這天放風將軍因毆打外號「小日本」的犯人被關了禁閉。事情的起因是小日本沒把水燒開。今冬特冷,監房裡不生火,滴水成冰。
為了御寒犯人便拚命往肚子裡灌熱水,小日本像有意與大家作對,燒出來的總是半開不開的溫吞水,溫吞水喝下肚不僅不能增加熱量,反倒使腸胃不好受,咕嚕咕嚕響個不停,一泡接一泡地撒尿。這事各監室都不斷向管理員反映,一反映水就熱兩天,接著又是老樣子。大家把小日本恨得牙根癢。大家恨小日本還有另外一層:小日本是個真正的日本人,進一步說是個真正的日本鬼子。日軍佔領北平期間,他就在這座草廟子胡同看守所當看守,據說還親手殺害過抗日誌士。日本法西斯投降後他成了在冊的戰犯,被判了無期徒刑。沒送走,留在看守所裡干雜役。搬運東西、掃院子、燒茶爐。每次放風都能在院子裡看見他的身影,小腦袋、短腿,臉陰著沒一點表情,宛如一頭伺機反撲的野獸。犯人普遍恨他。將軍、崔老這些曾在戰場上和日本鬼子打過仗的犯人對他更是恨之入骨,認定小日本賊心不死,叫暗勁和中國人較量。可他不敢對著獄方人員,就對著關在這裡的犯人。將軍早就嚷嚷著要教訓教訓他,終於在今天尋到了機會。
犯人放風的地方是靠監獄後圍牆的一座小院。院子不大,於是放風就在各監室間輪流進行。幾個監捨合一的時候也有,少,一般發生在因某種原因須壓縮放風時間的情況下。這種情況管理人員便格外戒備,嚴密監視如臨大敵。放風的犯人實際上是在院子裡轉圈,驢推磨似的,一個跟一個,轉完放風時間拉倒。但位置在放風的開始可以伺機選擇,想利用放風時間和某個獄友交談就走在他的前或後,壓低了聲音說話別人聽不見。人的創造力無限,任何險惡地方都有空子可鑽。
這天也合該小日本倒霉,我們24號監室的犯人魚貫走向放風小院時他正打掃這條路徑,看到小日本那一瞬我突然產生一種預感:要出事。這想法剛一冒頭接著便聽見小日本鬼哭狼嚎地一聲慘叫,定睛看時將軍已把小日本踢倒在地,並連續再踢,嘴裡罵狗娘養的把水燒開!聽好,燒開!靠近的幾個犯人也不失時機用腳踏殺豬般在地上嚎叫的小日本,直到管理員聞聲趕來為止。放風立即被取消,作為對24號監房犯人的集體懲罰。將軍被宣佈關禁閉一周,這是對肇事者個人的懲罰。從純獄規角度看,這種處罰並沒有偏差,無論是將軍還是其他犯人都能接受,且無怨言。況且這次行動使我們吐出一口惡氣,且效果在當天便立竿見影:我們喝上了滾燙的開水。小日本吃了苦還須痛改前非。不知什麼原因,將軍沒關滿一周就放出來了。大家把他當成了英雄,吃水不忘打井人,喝熱水不忘將軍。關小號給犯人的最大的折磨是減少伙食份額,本來便吃不飽,減了更要挨餓。雖只關了幾天,將軍的身體就見出虛弱,臉色死灰,大家自動從自己碗裡舀出一勺稀飯添進將軍碗裡。積少成多,將軍每天能多喝一碗稀飯。這碗稀飯就像治病的藥物,將息著將軍。
可笑的是小日本被那一頓臭揍嚇破了膽,燒水不敢馬虎不說,每當輪到我們監室放風他都躲得遠遠的,躲避不及時便規規矩矩站在路邊,垂手低頭,等我們過去。那卑躬屈膝的模樣使管理員總是陰沉著的臉都露出笑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話用到草廟子胡同就是鐵打的看守所流水的囚犯。這裡不是正式監獄,被看押的囚犯確如流水,一個一個流走了,一個一個又流進來。我自從進到24號監房這裡先後走了四人又補進來四人。這遭要走的是員外。員外的本名叫曹均軒,五十多歲,本人成分富農。他在這裡關了將近一年,案由是反革命殺人。那場慘案已過去了七八年,當年被殺的一個村幹部的兒子突然從關外回到村,他說還鄉團那晚砸他家的門,他爹知道事情不好趕緊把他從後窗丟出去,讓他逃命,他往村外跑時看見曹均軒在街上溜躂,他是還鄉團的內應。
他一檢舉,曹均軒就遭逮捕。審他,他不承認參與殺人,說那晚他在家睡覺。翻來覆去審訊了快一年,他翻來覆去還是在家睡覺。最後一次審訊連續了三個晚上,犯人們都清楚員外正經受著一場車輪大戰,沒有堅強神經的犯人是經不起這種疲勞審訊的,大家都為員外擔心。崔老說員外能不能回家過年就看他這次牙咬住咬不住了。員外回到監房就像死人一樣,鐵門剛在身後關閉就倒在地上呼呼睡過去了。大家把他抬上鋪,給他蓋上被子。他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也沒醒過來。打來了早飯,崔老過去把他推醒,他睜開眼左看右看,好半天才弄明白自己呆在什麼地方。接著就號啕大哭起來,那哭聲像牛哞,讓人聽了心裡發怵,他邊哭邊吆:我完了,這遭完了。見狀大家什麼都明白了:員外沒能經受住車輪戰術的考驗。他是完了,徹底完了。
等他平靜之後,崔老問他到底參沒參與還鄉團殺人,他說沒有,真的沒有。崔老說這就是那村幹部的兒子誣陷你。員外搖搖頭,說我雖是富農成分,可和村幹部無怨無仇,他幹嗎要害我?崔老說那就是他看錯了人。員外說大概他沒看錯人,他看見的是我,我有夜遊症,夜裡常出門在街上溜躂,可我自己一點也不知道。崔老說明白了。大家也明白了。將軍急急問:員外你對沒對審訊員說你有夜遊症的事?員外說他記不清楚了,熬到最後只想早早回來睡覺,腦子亂了,什麼也記不清楚了。將軍又問他最後是否簽字畫押?其實這話純屬多餘,已經熬了三天三夜,不簽字畫押能放他回來嗎?早飯吃得十分沉悶,沒一個說話,不用說都在為員外難過,為他擔心。果然飯後管理員便來監房宣佈讓員外收拾東西轉獄,這意味著員外在看守所的預審業已完結,案子將轉到檢察院。員外就這麼走了。後來是死是活不得而知。
真的快要過年了。犯人中確有人在想回家過年的問題,這大抵是那些預審完結又自覺能無罪釋放的犯人,這只是極少數,大多數犯人是不抱這種奢望的。他們的全部心思仍舊放在如何應付審訊以謀求最終得到法院的從輕發落上。特別是不要被判死刑,留下一條命。至於我有沒有回家過年的想法呢?當然想。而且還很樂觀。同監室的犯人對我的問題也普遍持樂觀態度,他們認為我畢竟與他們不同,他們曾真刀真槍和共產黨交過手,共產黨恨他們,不會輕易放過。而我則不同,我不過說了幾句讓共產黨覺得不舒服的話。我也相信這一點。我不僅沒和共產黨對立還真心擁護,我的所作所為也許在客觀上起了不好的作用,但主觀上是絕對沒有惡意的。我想一旦把問題弄清楚了還會讓我回K大的,人遇事總願往好處想,一廂情願的樂觀。但我的樂觀想法很快便破滅了。
這得從那次放風說起。我們24號監房和14號監房一起放風。在院子轉圈時我突然發現一張熟面孔,驚訝中,我想起他是K大新聞系的學生,姓史。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呢?在我之前還是之後?在獄中看見熟人心中確是別有一番滋味。我起意利用這次放風和他談一談。否則這機會一旦失去以後很難再有。自然這很冒險,獄方明確規定犯人不許在放風時互相交談,一旦發現將給予嚴肅處罰。但強烈的願望使我顧不了許多。我朝站在四周的管理員看看,他們的眼光沒盯在我在的地方,我就蹲下身做出繫鞋帶的動作,用眼光瞟著在我身旁仍繼續轉圈的犯人隊伍,待姓史的同學走來時我站起****他的身後,雖然我的伎倆沒被管理員發現,卻緊張得心怦怦亂跳。沒待我開口,我聽到有人叫了我的名字,聲音很輕。我立刻明白是史同學對我的呼叫。竟然他也發現了我。
我輕輕叫了他一聲老史。他應了一下。由此我二人便心照不宣,一邊轉圈挪步一邊交談起來。我問他是什麼時候進到草廟子胡同的,他說是一月十二日。我問進來後見沒見到別的K大師生。他說有一次和13號監房一起放風,見到哲學系的朱為民,但沒說上話。我問我走後K大又抓了多少人。他說不太清楚,反正不少。我問抓沒抓程冠生,他說抓了,比他早幾天。我問程關押在哪裡。他說不清楚。接著他又問了我一串問題,我一一回答。也許急於知道的事情太多,待他稍一停頓我又開始詢問。我問他認不認識一個叫馮俐的外文系學生。他說認識。他說他還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問他知不知道她現在的情況。他說自你被逮捕後她成了全校的名人。我心中一驚,問咋?他說她為你被抓的事幾次到校黨委鬧,讓他們講出你關押的地方。
學校講不出她又去了北京市公安局,最後被警察押送回學校。這事在全校引起轟動。我聽了緊張萬分問她後來怎麼樣了。他說她被抓了,不知道以後的情況。總算知道馮俐的消息,而且是個壞消息,我心裡十分衝動,要不是在院子裡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我會大哭一場。我強忍悲傷,又想到那個能不能回家過年的老問題,此時此刻這個願望無比的強烈。釋放後我將立刻去尋找馮俐,哪怕她關在天涯海角。我問老史當局會不會在短期內將我們釋放。老史說千萬別有這種幻想,絕無可能。我問為什麼。他說右派已被定性為階級敵人,被抓的罪名是現行反革命,這麼嚴重的罪名怎會輕易釋放呢?他還說他被抓前接到哥哥從上海復旦大學的來信,信中講他們學校被逮捕的右派許多已被判刑送勞改農場了。上海如此,北京還會兩樣麼?聽到這個消息我的腦袋像被重重地敲了一錘。這一錘也就敲醒了我的自由美夢。
這次放風之後我的情緒十分低落,也十分牴觸。心想共產黨到底是犯了哪門子邪,幹嗎非把原本擁護他的人推到懸崖下面去不可?這究竟是出於什麼目的?聯想到自己這些天的苦思冥想,我感到無限的怨恨。我決定不再絞盡腦汁想自己的「罪行」了。既然右派在共產黨眼裡已經是個又臊又臭的破罐子,那就破罐子破摔好了。這麼想我便不在乎自己今後的命運會怎樣,我只是擔心馮俐。我牽掛著她,這牽掛是刻骨銘心的。當然我還很清楚,這種牽掛僅僅出於我對她的感情,已沒有功利的成分,我相信我和她的愛情關係已經結束,我們已失去愛的權利。我別無它求,只求她能平安無事。
崔老發現了我情緒的變化,注視我的眼光透出關切,這是我能察覺到的。這天晚飯後他把我叫到床鋪的一角,問我遇到了什麼不順心的事。對此我又能怎麼回答呢?千頭萬緒,一言難盡啊!崔老見我不語,又問一遍,我便將放風遇史同學和從史同學口中得知的情況說了。我是信任崔老的,儘管崔老對自己的一切緘口不言,但我對他有一種本能的信任。崔老聽了臉上倒露出微笑,說我當是天從頭頂上塌下來了呢,這些都是意料中的事啊。我詫異地看著崔老。崔老斂住笑容,神情恢復慣常的平淡,他問我想做何打算。我說我不想再苦苦回想自己的事情了,問我,記得多少說多少,反正怎樣都沒有好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