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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甲午與乙未 (6) 文 / 林那北

    普蓮說:"你管得著嗎?不關你的事,走遠點!"

    兩個人可能在拉扯,窸窸窣窣地響。

    陳浩年聽出來了,男的是黃有勝。黃有勝說:"外面已經那樣了,你怎麼去?去了到哪裡找屍體?天都快塌了,你一個女人"

    陳浩年一個激凌,要坐起。二聲連忙扶住他。陳浩年說:"叫普蓮進來,快叫普蓮。"

    三聲跑出去。一會兒黃有勝拉著普蓮胳膊,把她拖進屋。

    黃有勝說:"浩月的大哥在這裡哩!大哥你勸勸普蓮,現在怎麼能去基隆?一路上全垮了,根本守不住了,守在北面的兵都敗下來了,馬窩蜂似的往城裡退來。北面現在已經到處都是倭人了。大哥你說說看,還怎麼找浩月的屍骨?怎麼找得到?一屋子的火藥,當時全爆開了,半個天都燒紅,任誰都化成灰了啊,哪裡找?"

    陳浩年沉吟片刻,問:"真敗了?"他不是問黃有勝,而是看著二聲。

    二聲小聲說:"是。"

    陳浩年說:"獅球嶺呢?"

    黃有勝搶著說:"垮了!都垮了!哪裡是人家的對手啊?都是臨時抱著槍上去的一群人,沒有用的,哭著喊著都敗到城裡了"

    陳浩年還是看著二聲三聲,問:"真的?"

    二聲說:"是。"

    陳浩年問:"獅球嶺也守不住了?"

    三聲說:"一聲就是死在獅球嶺的"

    普蓮重重地一抖胳膊,想掙脫黃有勝。黃有勝叫起:"不能去!大哥,普蓮去了連她的屍體都別想找到啊!"

    陳浩年用手在床沿上連捶幾下,看上去不像在悲,是惱。他咬著牙大聲說:"浩月交代過,他死哪裡就埋哪裡。已經死的就管不了了普蓮,別鬧了!你得管活著的人啊!庭心呢?庭心還在大稻埕嗎?快快去把她接進城裡來!快去!"

    普蓮原本身子還在狠命扭著,這下子猛地就定住了,臉色大變。

    普蓮從大稻埕接來的不僅是庭心,還有秦海庭的父母以及尚留在茶行裡的管家和傭人。

    書院很大,一間一間如今都空在那裡,其實就是住下兩三百號人,都不能算擠。但陳浩年堅持要庭心住到他的隔壁間。他住的是明倫堂,去年才新建起來的,與朱墨軒的後廂房隔著一道大天井和幾進屋簷。普蓮已經說過了,朱墨軒不見得是癆病,但這只是普蓮的看法,陳浩年就是信,心裡仍是懸著的。他不為自己,為庭心。

    骨肉?他之前真的沒有這個感覺,他以為永遠不會有了,但剛從南洋回來時,他去找普蓮,普蓮正替庭心梳頭。庭心過來拉住他的手,捧在手心,專注看著。她的手背那麼黝黑,手指那麼纖長,掌心那麼粉嫩,竟有那麼一股奇異的柔軟溫潤。就是在那個瞬間,陳浩年覺得自己腹底深處某個地方被重重捅了一下,猛然間,他整個人都撕裂了。

    那時他逃了,他只能逃。

    這麼多年,他越來越費力地把自己打磨成一塊石頭。堅硬並非為了對付別人,要對付的往往只是自己,自己站在風中,托在浪上,隨時可能被齏粉,便唯有密實地罩上一層硬殼,將尖利的稜角外露。

    可是曾經,他是個多麼柔軟的人。十九歲那年,他站在安渠縣衙裡那個水榭戲台上,隔著一汪池水,在隱約的燈光下,看到那張肉嘟嘟的臉,那排密密交錯佇立的睫毛,以及那頭刨花般任意挽起的卷髮,見過一次,再見第二次,他便心跳如鼓了。然後他辛苦渡海,千萬里輾轉尋覓,又把一腔的苦、滿腹的情都絲絲縷縷唱到戲文裡去,肝腸寸斷地唱。

    班主丁范忠以前罵過他的,罵他不該有旦角的細膩溫潤,罵他沒有乾角的硬朗豪邁。

    可是現在他早已不細膩更不溫潤,生活把他搾乾了,連親骨肉擺在前面,他都只能逃。

    逃還有一部份是為了普蓮。

    沒有普蓮,這孩子就不可能活到今日;反過來,她們相依為命了這麼多年,早已互相嵌進對方的血肉裡了,沒有庭心,普蓮怎麼辦?那天普蓮讓庭心叫他爹爹,可是庭心走近來,端起他的手細仔看時,他卻分明見到普蓮眼裡的恐懼,雖只一閃而過,卻仍是那麼令人驚怵。養一條命是辛苦的,但把這條命養大了之後,就成了一筆財富。這個財富如今已經屬於普蓮了,他不能半道殺出一把搶走。

    所以他避開了,那天之後,他不敢再踏進大稻埕回春茶行。

    但有了手掌心那次電光石火的接觸後,見或者不見,這個女兒都已經在他心裡日日搖曳生姿了,那股芬香氣味時時撲鼻而來。尤其現在,在他趴到基隆的雙龍山上,用槍殺人與目睹人被殺之後,在眼睜睜看著浩月淹沒於一片火海裡之後,他身體上每一塊骨每一片肉,都簇擁著數不清的恐懼。母親、班主、海庭、浩月,他的親人一個個眨眼之間就離去了,他只剩下庭心。

    所以,他必須把庭心留在身邊,留在他的視線之內。

    其實在他被二聲三聲抬到書院來的當天晚上,黃有勝也帶著他的一堆妾和一窩子女住進來了。黃有勝開有金砂商行,商行先前金光閃閃得讓人仰著頭流口水,連靠攏去都要怯幾分,現在卻不一樣了。城裡已經亂了,亂是從北面敗下來的士勇開始的,他們一身傷,一身泥地退回城,官府裡卻沒有誰有心思予以理睬。誰顧得他們呢?都自身難保了。他們就惱了,一惱就下手搶,而有一雙手開搶後,後面便湧起無數雙手。一條街上已經有好幾家金砂店、茶葉行、布匹鋪遭秧了,黃有勝坐立不安幾夜後,終於帶著細軟和家眷進了書院。

    書院一向是清貧的,誰也不會把眼睛往這裡盯。

    陳浩年因此不免擔心,他怕禍被黃有勝引來。黃有勝住下了,卻隔一兩個時辰一定要往外跑一趟,回來時臉色總是澀的,越來越澀。"要出事了,"他說,"要出大事了!"

    大事果然就出了。

    那天半夜外面起了火,火光在城的西門方向。黃有勝披著衣服往外跑,一會兒再回來時,整個人幾乎站不住了,上下牙不停地磕著。"是撫署,撫署的藩庫燒起來了!"他說。

    普蓮也被驚醒了,舉著油燈過來看動靜。普蓮問:"怎麼回事?"

    黃有勝說:"那個巡撫是總統,總統唐大人跑了。有人看到他帶著錢財與妻小從撫署後門跑出,往滬尾那邊去了台灣真的完了啊,完了"

    陳浩年一怔。滬尾?滬尾靠近出海口,滬尾泊著船隻他突然明白過來,唐景崧這是要逃,要回唐山去!

    陳浩年歎一口氣,腹部那裡的傷口在疼,渾身傷口都在疼,疼痛是忽然之間蜂擁而至的,彷彿聽到誰的號令,一下子舞著刀棒氣勢洶洶地從各處粗燥抵達。之前不是這樣的,之前雖也疼,卻疼得緩和、雅致、善解人意,幾乎有幾分歉意似的。

    他說:"普蓮,把書院各扇門都關緊了。這幾天誰都不要出門。"

    這句話當時他只是下意識說的,腦子裡正嗡嗡嗡叫著,整個人有一種往深淵裡墜去的絕望感。

    在拿起槍到基隆與倭人交戰之前,其實他跟很多台灣人一樣,也以為仍有一絲生機。朝廷割掉台灣,台灣只能自保,他也相信能保得住。但是槍一響,他終於知道了,為什麼在黃海,北洋水師會敗得那麼慘,也明白了倭人為什麼從鴨綠江可以長驅直入。

    那麼龐大的帝國之師都擋不住人家的長槍短炮,孤零零的一個島,又如何能夠豎得起堅固盾牌?蕞爾小國?對倭人這樣的稱呼,現在看來已經顯得多麼可笑。

    書院的門是關緊了,但外面哭聲、喊聲、摔打聲連接不斷響來,好幾次聽到有人在砸門,門辟辟辟的彷彿馬上要崩塌毀壞,終還是因為造得厚實、用著好木,而挺住了。

    是倭人嗎?這是陳浩年的第一反應。仔細聽卻是熟悉的閩南語和前些天剛剛聽得耳熟的粵語。這麼看來倭人還沒攻進台北城來,但還能頂多久呢?總統跑了,守將沒了,敗退下來的守軍忙著四處砸門搶劫,這樣的城,淪陷只是遲早的事啊。

    門晃動時,普蓮抓起一把砍柴刀就奔去,被黃有勝一把拉住了。黃有勝說:"沒用的。"

    陳浩年想,確實沒用。人在末世,腦子裡塞滿的都是恐懼,這時候什麼顛狂的事做不出來呢?

    黃有勝說他出去一趟。他的一個妾一聽,連忙伸手想拉住,卻被他一把打開了。"不能兩眼一抹黑縮在這裡,知道嗎?"

    陳浩年倒是贊同,他說:"去吧,去看一看。不過不要從正門走,走邊門。"邊門外是一條淤掉的小河,周圍沒有住家,一片荒蕪。越偏僻這時候才越安全。

    但最後黃有勝出去不止這一趟,出去回來,再出去再回來,而每次從外面回來,他都是喪氣的,越來越喪氣,頭勾著,臉色灰白。"怎麼了?"陳浩年問。黃有勝搖搖頭,欲言又止。第三天晚上,黃有勝終於開口了,他坐在床沿,不看陳浩年,而是看燈影外幽暗的屋角。

    "大哥,"他叫道,"你是浩月的大哥,我就也把你當自己的大哥了。有一件事得跟你商量。這裡的人普蓮我也沒法說,她不懂的,我想,也許你能懂。你肯聽嗎?"

    陳浩年問:"城破了嗎?"

    黃有勝說:"沒有。城門已經閉緊了。"

    陳浩年問:"倭人攻到城下了嗎?"

    黃有勝說:"沒有,聽說還屯在基隆。"

    陳浩年問:"那麼你說的是什麼事?"

    黃有勝撓撓頭,半晌才說:"是啊,這算什麼事呢。"

    陳浩年閉上眼,他不知道黃有勝想說什麼,卻突然不願往下聽了,隱約的不安讓他覺得心更煩了。

    黃有勝說:"大哥,你知道我祖籍地是哪裡的嗎?"

    陳浩年搖頭。

    黃有勝說:"同安,泉州同安縣。大哥,永歷二年同安被屠城的事你聽說過嗎?屠了四天,死了差不多四萬人。為什麼屠?你沒聽說過嗎?真沒聽說過嗎?"

    陳浩年還是搖頭。

    黃有勝說:"是國姓爺與清兵之爭,國姓爺攻下同安城,清兵又攻來,城門關著,攻不進,雙方都費了很大勁,一邊拚死守,一邊拚命攻。最後沒守住,城門一轟開,接下去是什麼?屠城!守城的文武官員,包括我父親,都死了。然後,其他人,一城毫不相干的百姓,也被屠,到處是屍體,到處都是。我為什麼知道?那時還沒我,早著哩,兩百多年前的事了。是我一個祖上,那時他也小,只有十四五歲吧,被他父親裝扮成小道士,僥倖活了下來,留下黃家一個血脈說這些幹嘛呢?就是想說啊,又沒其他人可說。大哥,你現在躺在床上沒法出去看,如果你看了現在就像地獄裡的大小鬼一下子全跑到台北來,太慘了啊大哥,多好的一座城的,前些年我是眼睜睜看著它在劉大人手中一天天有模有樣起來的,可是眨眼間,一座城卻已經面目全非了。總統跑了,衙門散了,城門還能關得緊嗎?還能一直緊下去嗎"

    頓一下,他又說:"這兩天我都在想,我們平頭老百姓其實能有多大能耐啊?也就圖吃飽穿暖一家大小平平安安,別的,真還圖不上。可是命不好,趕上這麼一場兵患戰亂,別說店關了掙不到錢,就是命也不見得旦夕無虞啊。大哥"

    陳浩年猛地睜開眼,厲聲問:"你打算幹什麼?"

    黃有勝一怔,從床沿猛地站起,半晌又緩緩坐下。"我也不知道要幹什麼。我只是想起古人說過的一句話: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這話有道理嗎,大哥?你想想,我也再想一想。我明天再來找你,大哥。"

    但是第二天黃有勝沒有再來。普蓮說黃有勝一早就出去了,走得匆忙,一路小跑。

    那天晚上黃有勝沒有回。他的女人們哭哭啼啼了一夜。天亮後幾個傭人出門去找,只一會就煞白著臉跑回來,說城門被打開了,倭人來了,來了,真來的!

    滿街都在說,倭人是黃有勝迎來的。是他把城門打開,去了基隆,把倭人帶來。

    東洋皮靴咯吱咯吱地響起,整個台北的路面彷彿都跟著顫動。

    陳浩年把臉往裡一側,一串淚猛地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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