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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甲午與乙未 (2) 文 / 林那北

    唐景崧正端坐那裡等著他,明顯削瘦了,腮幫往裡凹出兩個大窩,眼神渙散,眼梢也越發下垂了。出事了?想必是大事。

    唐景崧說:"朝廷要讓我署理台灣巡撫了。"

    又問:"你覺是如何?"

    朱墨軒半晌沒開口。從道台到布政吏再到巡撫,從區區吏部主事到貴為一方諸侯,將全台一切總攬,短短幾年,唐景崧仕途之順,可算幾分奇跡了,換成太平盛世,作為朋友,朱墨軒無論如何都會替唐景崧歡喜一下。但是現在,現在局勢如此莫測。倭人不會在平壤一戰之後就消停的,也不會黃海一得勝就收兵的,北面的硝煙一陣陣飄來,都聞得到嗆鼻的氣味了。朱墨軒歎了口氣,緩緩道:"禍福自辨!"

    唐景崧急起,問:"此話怎講?"

    朱墨軒又歎口氣,他說:"得看倭人的野心和朝廷禦敵的決心了。倭人垂涎台灣不是一日兩日了,我擔心這個陣勢之下"後面的話他嚥下了。他不想嚇唐景崧,一頂大烏紗帽剛剛橫空降臨,真沒必要去敗人家的興致。

    他也不想嚇自己,萬一一語成讖,又如何是好?

    他其實很想打聽一下,太后的六十大壽是否如期舉行?但嘴張了張,又抿住了。壽慶戛然而止,並不一定表明朝廷備戰之心的堅決而專注,也無法昭示戰局的慘淡或隱約有光。為了博老佛爺一悅,上上下下早就習慣於一層層油亂抹彩亂塗了,再驚濤駭浪,也能塗出一派恬靜繁榮的錦繡氣象——他在京城呆過,他懂,太懂了,所以問了又如何呢?六旬慶典的辦與不辦,已經根本無法成為判斷局勢的風向標了。

    他不再說什麼,默默退出衙門,心情黯淡。眼皮一直在跳,兆頭很不好。

    果然不好。日本人過鴨綠江了。日本人踏入遼東半島了。鴨綠江邊的九連城被陷,金州、旅順口也接連被攻下。接著,剛過了新年,剛邁入乙未年,在天寒地凍之中,連山東威海衛也丟失了。此時泊在劉公島上北洋艦隊的幾艘殘艦,被人當頭再砸一棍,終於徹底毀了。

    威海衛與旅順口朱墨軒都未去過,卻知道那兩處原本互為犄角,被稱為渤海鎖鑰,它們一起拱衛著京津海上門戶。如今兩地都失了,意味著什麼?不言自明。

    他去找唐景崧,沒具體的目的,只是想去坐一坐,說一說話。

    但撲了空,唐景崧不在。

    他後來又去,去了一次又一次,卻總是見不上唐景崧的面。衙裡不再是往日的有序,有一股零亂的浮躁,腳步辟辟叭叭地匆匆響動,一張張面孔都有幾分澀。巡撫哪去了?巡撫大人北上了,去基隆。或者南下了,去雲林,去苗栗,去安平,去琅嶠,去打狗,去鳳山。

    牡丹詩社早就散了,誰還有心緒再聚起來吟風弄月?但清風明月卻逕自踱著方步一天天徐徐前行。天轉暖了,身上的厚衣一件件卸下了,或者在天寒地凍的北方戰事也能一點點緩和下來?

    那天再去布政使司衙門,遠遠的就聽得一陣巨響,猶如雷聲,猶如雨聲。駐足細聽,朱墨軒猛地愣住了,竟是哭聲,不是一人在哭,而是一群人,一群男人。循聲而去,他一步一步就踏進了布政使司衙門。走廊上、天井裡、壁照旁、廂房外所有的地方都東倒西歪著人,躺的、趴的、蹲的、坐的,橫七豎八,衣冠不整,毛髮混亂。這是什麼地方?這是管理全台財政、兵馬、錢糧、戶籍的最高行政機構,這些人平日裡多麼面容驕傲,此時卻一個個比賽似的,宛若受委屈的孩子,不管不顧地、聲嘶力竭地仰天大嚎。

    朱墨軒後背猛地滲出一層細汗。他急步往後廳的書房走去。他推開門。他站在門檻外。他直直往裡看,推門的手就那樣定在那裡。

    唐景崧整個人俯在屋中央那張楠木圓桌上,張大雙臂,緊緊抱住桌的邊沿。他不是安靜趴著的,而如同一隻受困的青蛙,絕望地、拼盡全力地狠狠蹦跳,跳一下,頭往桌上撞幾下。

    朱墨軒覺得唐景崧一下子老了。他其實看不到唐景崧的臉,聽見的只是聲音——嘶啞、淒厲、垂暮、孱弱。

    朱墨軒扶著門框,在門檻上慢慢坐下。他已經站不住了,兩條腿彷彿被誰一下子截了去。

    過了很久——究竟多久呢,他也不知道。他只記得,很久之後唐景崧才發現坐在門檻上的他。唐景崧愣愣看了片刻,把頭重重一叩,雙手擱在桌子外沿癲狂地快速舞動,像一對在大浪中急切划動的雙漿。

    "沒了沒了,台灣沒了,澎湖沒了"唐景崧頭仰起,看著朱墨軒,鼻涕混著口水長長地往下拉,"朝廷朝廷怕倭人攻大沽闖京城,竟然竟然簽下《馬關條約》,竟然把台澎割讓掉了"

    唐景崧嘴呵得很大,像只瀕死的魚,吃力喘著,翕動著唇。

    朱墨軒在明海書院裡關了整整兩天。

    昨天明海書院裡還是響聲四起,有無數木屑在日光下旁若無人地飛揚游動,漆香瀰散。去年在明倫堂建好後,朱墨軒馬上在明倫堂的東側又建起一座朱子祠,其造型、其格局,也是仿他當年在安渠縣萬峰書院時所建的。人的思維或許在冥冥之中確實有一種秘不可宣的輪迴?二十年前他在安渠縣,曾多麼醉心於萬峰書院的建造與完善啊,幾乎視為一樁私人珍品那般愛不釋手,事必躬親,容不得有絲毫瑕玼與污點。如今在一海之隔的台北,那段早已遠逝的激情竟匪夷所思地被重新點燃,甚至連當年對梁對柱對所有屋簷門窗的那些趣味,也再一次冉冉復活。應該這樣這樣這樣,應該那樣那樣那樣,他幾乎是執拗地讓工匠們按他的心意幹活,毫釐都不能偏差。

    等到搭起的架子徐徐卸下,房屋的面目漸漸露出,其實連他自己也不免吃了一驚:那座安渠縣的萬峰書院竟然重現了。

    朱熹這個人,一直是他心裡的神,朝廷也早在康熙五十二年就升朱熹為朱子,配祀於孔廟大成殿內,並列於十哲之次了,所以,建朱子祠是應該的。他甚至想,但凡以後再建書院,無論在哪裡,也無論格局大小,朱子的祠,他一定都要修起。有了這個祠,學子就能對理學有更多的仰望與吸收。

    朱子祠還未完工,他已經又差人賣來磚、石、木料。

    唐景崧給的空地反正足夠多,空著也是空著,他便再掏些錢,建一座高三層的藏書樓。這些年,福州鰲峰書院陸續贈送來各類書籍,單理學書籍就有四十五種共一百六十六部,而每一任到台北赴任的官員,也都互相攀比著把從老家帶來的書籍往這裡贈送。書很多,他以為還會不斷增多,一年比一年多,所以有必要建一座寬闊壯觀的藏書樓來安放保存。雨季就要來了,他一直在催進度,晝與夜都有工匠輪番在建,於是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書院裡都響聲尖利。

    但現在卻安靜下來了,無聲無息。

    那天他不知自己究竟是怎樣從布政使司衙門回來的,一回來,就被鋸木、敲石、刨土的聲響刺得頭嗡地炸開了,然後他嗓子也炸了,他幾乎把渾身所有的力氣都拼出來,像一頭怪獸般大吼道:"滾!都給我滾!快滾!"

    工匠們都愣住了,怯怯地看著,然後只能放下手頭的活,滾開了。

    正齊聲頌讀的生童們也嚇得閉攏嘴,大氣都不敢出。朱墨軒讓他們也走,包括教諭,包括訓導,一個個都往外趕。

    大部份人果真就走了,忽然之間,整個書院就死了,連走道旁乍放的花與新吐芽的葉,都萎靡了幾分,芬芳也悉數循去。

    第三天,朱墨軒走出書院。

    書院安靜了,外面卻是震天動地的鼎沸聲——尖利地響,嘶裂地響,拖腔拖調地響,沒完沒了地響。一夜之間,台北城所有人都像植物一樣,齊刷刷地長出來。每一條路上都是人,擠擠挨挨,插蟶似的。

    居然有這麼多人!

    所謂植物,其實更準確地說是亂草,是雜草,呈現著被風吹雨打後的零亂倒伏與透徹頹敗。都在哭,彷彿約好了一起患上一場大病,男人女人、老年壯年青年相攜相扶著前行,腳步踉蹌。

    所有人幾乎都往同一方向擁擠:西門街北側的布政使司衙門。

    朱墨軒從人群裡擠過,他有種溺水的感覺,蜂擁而至的哭喊聲衝撞得他耳朵生疼。地獄也不過如此景象吧?某個瞬間,他看到陳浩年了,看到余一聲二聲三聲了,他們在人群裡,也在哭,臉濕漉漉的彷彿罩著一層玻璃。他想靠近去,想跟他們說說話,但還不待他擠過去,那幾張熟悉的面孔就被人擠遠了,擠得不見蹤影。

    鑼聲急促地響起。兩個商行夥計抬著一面大鑼,小跑著用力擂著鑼,邊擂邊喊:"罷市嘍!罷市嘍!罷——市——嘍!"

    衙署門外的台階上站著一個人,正扯著嘶啞的嗓子大聲說話:"祖宗經營此疆土二百餘年,已經二百餘年了啊!斯草斯木、斯地斯民,怎麼能委倭?蒼天啊,蒼天啊,我們是大清子民,都源自中土,怎麼能委倭,怎麼能甘心當異族的羈囚,怎麼能"他哽住了,頓一下,猛地仰起頭,踮起腳尖,反弓著身子,狼一般對天長嚎一聲。

    然後,將右手指伸進嘴裡,發狠一咬,又一掀衣角,從兜中掏出一尺白綢,返身鋪展在牆上,以手指上的血,迅速寫下四個字:"抗倭守土"。

    全場一下子炸開了,先是嗡嗡嚶嚶地響,很快聲音整齊了起來,連所有人的嘴也都整齊地一張一合。

    抗倭守土!

    抗倭守土!

    朱墨軒認出那個人來了,是苗栗縣的丘逢甲,光緒十五年的進士,這兩年一直忙著協助修攥《台灣通志》。先前,唐景崧牡丹詩社最盛時,丘逢甲也是常客,總愛引民俗與民謠做典故,動不動就吟出激昂的詩句。但在朱墨軒印象裡,也不過一介書生而已,不料今日竟如此慷慨,以血書寫。

    朱墨軒舉起手臂招了招,他想讓丘逢甲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的呼應。

    但丘逢甲顯然不會看到他。舉著那塊血書,丘逢甲一邊頓著腳,一邊用握血書的手捶打自己的頭。"朝廷棄台,台灣只能自保了啊。與其生為降虜,不如死為義民!"

    朱墨軒心口絞了一下,很突然,很短促,卻像有人拿根粗棍當胸狠擊過來。其實從前兩天起,他整個人就虛掉了,不停地咳,不停地出汗,吃不下,睡不著,心跳如鼓,而腦門上則滾燙如炭。這不是陌生的感覺,很熟悉,與當年他在京城病倒時,是類似的,卻又不免夾著另一種捉摸不透的陌生。他用手摀住胸,摳下身子,忍著。

    他聽到丘逢甲在喊:"桑梓之地,義與存亡,誓不服倭!"

    所有人都喊:"誓不服倭!"

    他張了張嘴,也想把這一句話也喊出去,身子卻晃動了,腳往下軟去。

    有人把他腰一撐,抱住了。他瞇著眼吃力地回望,看到曲普蓮。"普蓮"他喊了一聲。

    曲普蓮說:"別急!割台一事,也許還有救哩。我剛聽說,十八省舉人在京城正聯名給皇上上書,請求廢掉《馬關條約》。許多大臣也力阻割台。別急,你這身子是不能急的!"

    "普蓮"他又喊了一聲,話音未落,眼前卻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他已經整個人軟到曲普蓮的懷裡。

    這個陰鬱的春天

    曲普蓮告訴陳浩年,她要去明海書院住一陣,時間也許很短,也許很長。

    她是在霞海城隍廟旁的那間杉木屋裡對陳浩年說的。

    那年陳浩年去南洋後,屋子一直留在那裡,沒有賣掉,沒有荒著。春夏秋冬,但逢入季的日子,普蓮都要來一趟,洗刷、清理、翻曬,這一切都親自動手,她做得很細,很有耐性。總之會回的,她想,不是今天便是明天,不是這一年便是那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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